■作者：夏天里的冰雹

（本人用第一人称写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节有所演绎，请勿对号入座！）

老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枣树还在，树干上我们刻下的两个小人儿却已经模糊不清。秋风掠过枝头，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飘落在她略显花白的鬓角旁。二十年了，她还是站在这里，守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你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依然清脆，只是多了几分沙哑，仿佛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怔在原地，手中的祭品差点跌落。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个穿着红格子裙、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和眼前这个身着素衣、面带沧桑的中年妇人重叠在了一起。

这是1992年深秋，我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整整二十年后的第一次回乡。本想着简单祭拜完祖先就离开，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阿秀，我们村当年最俊俏的姑娘，也是我少年时期魂牵梦绕的初恋。

“阿根，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她的目光温柔依旧，仿佛岁月从未在她眼中留下痕迹。

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都化作了一声叹息。记忆中的场景开始在眼前回放：那是1972年的夏天，我和阿秀都还只有十六岁。

那时的农村还很穷，但我们的日子过得简单快乐。每天放学后，阿秀总会站在她家门前的枣树下等我。我们一起去田间放牛，一起在小河边抓鱼，一起在月光下数星星。她总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在村里盖一座大房子，养很多牛羊，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你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吗？”阿秀轻声问道，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当然记得。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临走前，我们在这棵枣树下约定：等我毕业了就回来娶她。我们还在树上刻下了两个小人儿，代表着我们永不分离的誓言。

可是命运弄人。我在省城读书期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深圳的一家外企工作。那时候，能去特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远走他乡。

“对不起，阿秀。”这句迟来二十年的道歉，让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摇摇头，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别这么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你家的老屋，我一直帮着打理。你爹娘去得早，我就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原本该破败的老屋，竟然保存得很完好。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种着几盆茉莉花，开得正旺。檐下挂着的风铃，随风发出清脆的响声，与记忆中的童年时光竟然丝丝相扣。

“你。一直住在这里？”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我在村东头有个小院子。只是经常过来收拾收拾。”她顿了顿，“你走后没多久，我就嫁人了。不过他早就去了。这些年，就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就把这里当成了寄托。”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阿秀的话说得平淡，却让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愧疚。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要娶她的毛头小子，最终却让她独自面对了这么多年的风雨。

“要进去看看吗？”她推开了略显陈旧的木门，“一切都还和原来一样。”

我跟着她走进院子，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茉莉花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懵懂的少年时代。

堂屋里，阿秀熟练地掀开了蒙在老家具上的布罩。我惊讶地发现，那张我父亲亲手打造的方桌上，一尘不染。墙上挂着的全家福，虽然有些发黄，却被擦拭得很干净。

“你们城里人，现在都住洋房公寓了吧？”阿秀一边收拾一边随意地问道。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是啊，这些年我在深圳确实过得不错。有了自己的公司，买了大房子，也娶了漂亮的妻子。表面上看，我实现了当年我们都渴望的美好生活。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始终守护着我家老屋的女人，那些所谓的成就突然变得那么轻飘飘。

“阿秀，这些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来看着我，目光清澈如当年：“起初是因为不舍得。后来慢慢地，就成了习惯。你走的时候，你爹娘还在，我总要来看看他们。后来他们相继去世，我就更不能让这老屋荒废了。”

她的话让我心如刀绞。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因为工作太忙，只匆匆回来奔了丧就走了。没想到这些年，却是阿秀在替我尽着儿子的孝道。

“你知道吗？每年清明，我都会替你来给叔叔阿姨扫墓。”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追忆，“我跟他们说，阿根在外面过得好，让他们放心。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但我觉得，这样说他们在地下会安心一些。”

泪水终于模糊了我的双眼。二十年来，我追逐着成功和财富，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而阿秀，她用最朴实的方式，守护着我们共同的回忆，守护着这片承载着太多往事的土地。

“对了，我给你看个东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布包出来。

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摞发黄的信笺。我认出那是我上大学时寄给家里的信。每一封都保存得很完整，虽然泛黄，却没有一点破损。

“这些信，都是叔叔阿姨让我念给他们听的。他们不识字，但很想知道你在外面的情况。”阿秀轻轻抚摸着信纸，“后来他们走了，我就把这些信都收起来了。想着你要是哪天回来，应该会想看看。”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那些年轻时为了事业不顾一切的决绝，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阿秀用她的方式，将我与故乡的联系一直维系着，从未断绝。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老屋的屋檐上。我和阿秀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就像小时候一样。只是这一次，我们都沉默不语，任凭时光在指间悄然流逝。

“阿根，你要回深圳了吧？”终于，阿秀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嗯，明天一早的火车。”

“那就好好照顾自己。”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放心，老屋我会继续照看的。”

看着她转身要走，我突然叫住她：“阿秀，你有没有怨过我？”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脸上是我熟悉的温柔笑容：“傻瓜，这有什么好怨的。我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夜幕降临，我独自坐在老屋的堂屋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翻看着那些泛黄的家信。每一个字里行间，都浸润着浓浓的乡愁和亲情。此时我才明白，这二十年来，我一直以为是我离开了故乡，实际上，是故乡从未离开过我。

而阿秀，这个用一生守护着回忆的女子，用她最朴实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深情。也许，这就是乡村最美的风景，也是我们这些离乡游子永远的牵挂。

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启程回深圳了。临走前，我特意去村东头找到了阿秀。她正在院子里侍弄她的茉莉花，看见我来，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来道别。”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些年，谢谢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却摆摆手：“不用了。我不缺钱。再说，我照看老屋，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些美好的回忆。”

看着她坚决的样子，我最终将银行卡收了回去。临别时，我问她：“你真的不后悔吗？”

她望着远处的晨曦，轻声说道：“人这一辈子，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就够了。我很知足。”

走出村子的时候，我回头望去。阿秀还站在村口，朝我挥手。阳光下，她的身影渐渐与记忆中那个穿着红格子裙的少女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