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大姐

绮南随心生活 2024-10-08 07:26:33

选摘自《南方周末》官方账号

虹影

1

大姐去另一个世界了。她是2021年11月走的,从那时到现在,我没有流泪。

我的心空空的,对她的去世没感觉。这样说,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可这就是我此刻想起她的真实心情。

大姐走后,我拒绝想她,把重心放在制作电影《月光武士》上,工作时,她的脸会浮现在脑海,她的话也会冒出来,往事涌来,我赶紧停止,集中精神在工作上。

拍完了电影,开始做后期,这项工作无边无际,从初剪开始,花了三个月,剪辑师要我有意避开素材,理由是我太熟悉了。那段时间,我就写新小说。

回到后期,发现可用的素材五个小时,决定精剪成两个小时。好多方案,一一试来,需要胆识,需要逻辑,需要心思明了,一步不能错。这项工作,是很大一件事,压在心里,当我专注在剪辑台前,偶尔会想起大姐离开。

之后,我回了重庆数次,住的地方距她的家不太远。周边有好多餐馆,我走过那些街或上电梯,想起与她一起吃饭和走路的情景。身边的人会提到她。远离重庆,没熟人提到她。新书会时,读者说读过外文版《饥饿的女儿》,里面有大姐照片,她在三峡当知青,梳着两根黑黑的长辫子,与几个知青合影,她是鹅蛋脸,嘴唇厚厚的,典型的丰乳肥臀,没人见了她不被诱惑。读者问,你大姐如何?

我轻声说,她过世了。

对方表示抱歉。我说没事。

当晚我在手机翻到那张照片,大姐看上去是快乐的。

那也是小时候我熟知的大姐。

现在,大姐的样子我想不起来。本以为她永远在那儿,只要我想伸手,就可以够着她。

母亲走了,跟我说母亲最多的人是大姐,在家里与我说话最多的人也是大姐。

2

大姐生前看到报纸或网上我的消息,她会打电话来问,你忙什么?还不如回重庆来耍?我会给她解释。有时说不清,会跟她说好久的电话。

现在,大姐不在了,也没人问我,也不必说那么多话。

记得我上小学前,天麻麻亮,大姐拉着我的手,往野猫溪轮渡赶去。母亲要大姐带我回忠县老家去。我们坐过江渡船到朝天门,又赶到嘉陵江边,坐东方红大客轮。

船行驶后,大姐看着江水,脸色沉重。她一向话多,没一会儿与人就像多年好朋友一样。这一路上她看上去不开心。

船上响着革命歌曲,江上少有船,隔好久,才有一个轮渡。到忠县县城,在部队当连长的大姐夫来与我们会合。大姐夫其实是大舅的大儿子。

大姐是最早一批上山下乡知青,在三峡地区。命运再次让忠县成为大姐人生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大表哥在部队,去三峡看大姐,两个人一下子对上眼,她嫁给他,很快有了一个女儿。

他为什么到忠县县城与我们会合?如果记忆是对的,那我的外甥女才生下没多久。一个婴儿,怎么一路上如此安静,连一声啼哭也没有。在小旅馆,大姐夫领着我们到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有一面窗子可以看江水,江上和对岸黑乎乎的;卫生间的窗外是长途汽车站,几辆破车停在那儿,一盏路灯昏暗地照着泛着黄土的空坝子,一个人影也没有。耳边传来大姐与大姐夫的谈话声,大姐说母亲要她带六妹离开重庆,像是不要她了。

我听了,非常难过。不知母亲为什么不要我,要送离重庆,弄到一个叫忠县的鬼地方?这儿离母亲太远,母亲问都未问过我一声,我就像一只小猫被扔开了,甚至连小猫都不如,袜子吧,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一个人跑到船尾,想着想着,泪水就盈满眼睛。

3

我们一行四个人,第二天搭了车去母亲的老家村子。关口寨,起码明清时就有了,说是张献忠打到过这儿,蛮族女将秦良玉把关,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攻守相持不下。石寨就是秦良玉山寨的岗亭,全由整块大青石而筑,但年久风化,石顶全坍了,前院的石缝里生满野草。关口寨老早还有整体全貌,现在其实就是大坡石梯的山丘上,石头砌着石头。

好多狗在吠叫。

我们到达村子时,一群孩子跟着我们走。大舅和二舅的房子并排,边上还有一个小舅,不是直系亲戚。这儿有竹林有树和池塘,房后有大片斜坡,他们叫后山。

大舅也是大姐的公公,大舅妈在特殊时期饿死后,他一直未娶,生有三儿一女。二舅与大舅家的两幢平瓦房连在一起,房后有草屋和搭的猪圈,猪圈边有茅房,几根树桩钉在一起,四周是竹篱笆,淋浴也在茅房里。

大舅第一次见到孙女,抱在怀里,开心地大笑。他跟母亲长得并不像,倒是隔壁房子二舅一看就是母亲的男版,跟母亲一张脸,他站在边上,不作声。周边看热闹的小孩从附近每个地方钻出,一个个脑袋萝卜头一样密集,他们期盼的脸,发亮的眼睛,在房屋门前尖叫。大姐急忙掏出重庆城水果糖,一人一颗。

小姐姐是大舅最小的女儿,她让孩子们赶紧回家去。

他们倒是听话,吃着水果糖散去

小姐姐最多二十岁,剪了齐耳短发,生得大眉大眼,很是俊俏。她带着我进屋,打开地窟的木板,走下几步梯子,蹲在一个坛子前抓米粉酸咸猪肉,她说只有珍贵客人才这样招待。她烧火,用铁锅蒸肉,没一会儿肉香就飘满整个屋子。

我们又去后山,在石坡上抓了不少地木耳,黑黑的,沾着沙,她在池塘里淘了又淘,完全干净后,才回到厨房,揭开锅盖,小心用筷子将木耳放在肉底。

米在城里按人口分配,混着杂粮,乡下更不需要说。小姐姐那天煮饭,没加一粒杂粮。

天黑下来时,我们所有人坐在桌子边,都饿坏了,好久没这么吃着香的米饭和粉蒸酸菜肉了,那地木耳滑滑脆脆,全是肉的香。

4

大姐夫住了两天,就回部队了。

我跟小姐姐一起,她下地,我下地,她做家务,我给她打下手。没多久,我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小姑娘。幺姨走了几个钟头山路来接我去她那儿,她是母亲最小的妹妹,眯眯眼,个子也小,跟母亲不怎么相像。她丈夫在煤矿挖煤,家里条件好一些,有白米饭吃。

幺姨对我很好,她总是担心我吃不好,鸡下蛋,就给我做蛋花,放点切碎的青菜叶子。没多久,我被表姨接走。表姨住在丰都,离鬼城很近,我们一路走,她一路说大姐,说我的母亲,说她们真好,把我留给忠县了,也就是留给她。

我不说话。

她说,难道你不喜欢我们农村?

忠县这个地方离重庆那么远,我心里对母亲的埋怨更深。

表姨拍拍我的肩膀,让我放心,不要担心,有她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表姨长相好看,不像农村妇女。早年,母亲逃婚,跑去了重庆城,在忠县成了一个大事。当地姑娘朝母亲看齐,跟随母亲跑到重庆城有好多,表姨就是其中一个。表姨在重庆做工,嫁给船员,不能怀孩子,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两岁男孩,孩子聪慧,越长越像他俩,夫妻俩很高兴,但担心起来,生怕孩子的亲生父母后悔,要来找他们领回孩子。于是他们决定什么人也不告诉就离开重庆,搬回老家生活。

这些事,不是表姨讲给我的,是村里人讲的。

表姨爱干净,很会做菜,对我很好,始终有耐心。我慢慢喜欢上她,觉得她比母亲好,也不生母亲的气了。在表姨家生活了差不多一年,8月的一天,重庆家里来信,要幺姨送我回重庆上学。表姨比我还开心,她把我送到幺姨那儿,几个亲戚一起吃了个饭,二舅悄悄塞给我100元钱。

如今回想起来,我好幸运,儿时去了母亲的故乡。1993年开始修三峡大坝,这儿的人十多年来逐渐迁移了。听说好多亲戚都不在旧地,老一辈人走了,新一辈人是搬走了。

5

大姐生第二个女儿时,她在忠县,孩子生下来又瘦又黑,蔫蔫的,她摸婴儿鼻孔没气息,就把她扔在附近的田里。不忍心,隔一会儿,又去田里看,便弄回家,想找个地方埋了,发现婴儿还活着。

这个故事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我后来问大姐,大姐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当时孩子死了,小姐姐和她一起耐心地守候着,最后小孩子活过来。这明明是丰都鬼城不收她,她命大,放她回来。

大姐继续照顾这二女儿,拉屎拉尿完全把不住,她没办法,只能把仅仅几个月的婴儿带回重庆,扔给家里。

倒是夏天,没有那么多尿布,只能让孩子待在竹子做的婴儿床上,有护栏。大姐待了几天就离开重庆了。母亲在外做体力活,父亲和四姐,包括年幼的我照顾她。母亲在外上班,周末才回家,一看小婴儿焦黄瘦小的脸,就说营养不足,她弄来鸡蛋,打散放在牛奶和米汤里,又弄鸡汤给小孩子喝,请中医抓药。折腾一个月后,小孩子脸变红润了,屎尿有规律了。

好不容易养到可以说话可以走路了,大姐从天而降,带孩子离开重庆,这时她随转业的大姐夫到煤矿,成了一名播音员。

6

忠县那块土地,跟我的身世有关,当然来自母亲。母亲性格倔强,对自己的一生有期望,不想听从外婆的安排,当年逃童养媳的婚,怎么都不同意嫁给那户有钱人家,当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的老婆。外婆把母亲关在房间里。母亲急中生智,打开窗,抱着陪嫁用的新床帐跳窗跑出村子,一路跑到县城,卖了帐子,用这钱坐上去重庆的船。

母亲怎么也想不到,大重庆有那么多故事等着她。

长江水,波澜起伏,自有定律,母亲成为纱妹,被纱厂恶霸欺负,凑巧袍哥头子经过,救下她,他被她的美貌和不妥协的性格吸引,追求她。没多久她成为他的老婆,送帖摆席红烛后她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就是大姐。

7

母亲生下大姐后,重男轻女的袍哥头子还花心。母亲索性抱着大姐一走了之。袍哥头子到处寻找,母亲东躲西藏,知道他绝对不会罢休。

父亲那时在货轮上当船长,船到重庆,他发现水手们找母亲洗衣服,他也去,有时多给钱,母亲都退回了。这个女人很有个性,不爱说话,但很本分,背上总背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孩,女孩眼睛大大的,东看看,西瞧瞧,不哭,始终安静。

一来二去,洗衣服的次数多了,母亲才正眼看了父亲一眼。父亲长相俊朗,不是本地人,操着一口江浙话,别人很难听懂,但母亲全听得懂。

这是很令人费解的,只能说明母亲聪慧过人。

这事是大姐在我18岁那年说给我听的。

父亲见大姐第一面是她在母亲的背上,他格外疼爱她,凡事都顺着她。

大姐的性格并不像母亲,母亲可低回,可高扬;大姐火爆,像生父袍哥头子,从不拐弯;她的样子也不像母亲,是我们四姐妹中最高大的,头发黑而茂密,她是惟一不能做家务的,不像女孩般心细,可是她能说故事,记性好,这点像极了母亲。她父亲与我母亲的事是她讲的,我小时候的事也是她讲的。记得我小时候,她从巫山当知青回家,我家阁楼里地上床上坐了好多人,全是当知青的人,她坐在中间,给大家讲鬼故事。

8

父亲是浙江人,他听得懂重庆话,但拒绝说重庆话。他的江浙话,别人很难听懂,但母亲全听得懂。

大姐说,爸爸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妈妈。大姐说,妈妈不同,她不是爱一个人的那种人,她自己也不是。

我不懂。她接着说,六妹,你也许跟我们一样。

每次回重庆南岸家,枕着长江边,听江水涓涓地流淌,听着熟悉的呼吸声,好些淡忘的事浮现——

玄唐庙上端的露天操场坝架起放电影的大白幕,早早就有人用长凳短凳占着好位子,附近的人甚至整个江南岸的孩子大人都为之兴奋。一般在靠近上新街那所学校的操场坝。我们住得远,只能在幕布后面,看反面电影。

有一次大姐回重庆,她带着我,一只手里一个小板凳,好像是看南斯拉夫电影《桥》。那天所有人都被紧张的剧情吸引: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快结束,南斯拉夫游击队员要将德军撤退途中一座必经的桥梁炸毁,历经惊险曲折。重庆人好学能干,马上能唱。散场时巨大的人流,我卷裹在其中朝前走。大姐一直牵着我的手,生怕被人流冲散了。记得她对我说,千万不要弄丢了,不然妈妈会骂死我。

我说,妈妈不在乎我。

大姐说,你要不要试?

我摇头。

她说,你不懂大人的心。她看我一眼,接着说,反正我不想把你弄丢。

我说,你心里是真的喜欢我。

她笑而不答。

好多年她都梳着长辫,额前一排刘海,端庄好看。至今想起她,那个浸润在电影《桥》中的夜晚是那么美好。大姐年轻,性子直,火炮一样随时可以炸开,那个晚上,她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松开,她是真的在意我。她跟着冲过身边的人一起唱: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那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侵略者闯进我家乡,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缘于大姐,我在导演《月光武士》时,就把这首歌曲放入了电影中。每回看这电影,我的心会湿热。

9

我结束在江津的拍摄,即将转场去重庆南岸拍《月光武士》男女主角多年后墓区重逢,接到家人电话,大姐离开世界。

她真会挑时间,知道剧组有一百多号人,她不会等我与她告别。她也真会选择地点,她的道别会就安排在同一墓区殡仪馆里。

更奇的是,之前我上山定景时,不小心从长石梯上滚落,摔得腿上流血。现在想起,是不是冥冥中,上天在警示我,大姐将离开我。

棺木里,大姐脸上有妆容,穿得很花哨,她不像死了,倒像是去参加一场嘉年华。家人说她自己准备好衣服。这点像母亲,母亲把自己的遗像早早拍好放大装框,大姐没做遗照,她的丈夫随便用了一张不显好的。若她在世,一定抱怨不停,现在她安静了,一个少有安静的人,真是不太习惯。

和她的丈夫及孩子们说了阵话。大约十分钟后,我离开。我的执行导演等一席人在外面等着我,我回到剧组,继续工作。

10

如果让大姐看我的电影,她一定会惊奇,她也是讲述秦佳惠故事的人之一。她的丈夫,曾经娶了秦佳惠原型的妹妹,一个中日混血女人,后来与她离婚,女人去了日本。

女儿西比尔听说大姨走了,哇的一声哭开了。她与大姐只见过几面,彼此喜欢。大姐专门给她用塑料绳编金鱼,挂在她重庆的房间里。大姐不喜欢做手工,却为了西比尔破例。她给她压岁钱,总是100元。每次都说:有钱,我会给她很多。

大姐不止一次给我家人讲述她怎么先进寺庙后进教堂的事。她说教堂内有蜡烛,很香,背景是唱诗班的歌声。佛堂和教堂都有蜡烛,但歌不一样,教堂有管风琴,她喜欢,听了会掉泪,就信上帝了。弄得我们听见的人,都笑起来。

年轻的时候大姐很会穿衣服,上了年纪,她的衣服都带红色,大红大紫的。远远地,她走来,我不必看清楚是谁,就知道是大姐。她的眉毛总是文得浓浓的,黑黑的,她涂口红,像是准备上戏台。

为了装修房子,大姐把母亲银行的钱成功转到自己的账户上。母亲发现后,大姐不承认,说是母亲自愿让她保管的。这自然成为家庭矛盾的爆发点,一家人关系紧张到极点。这事没法解决,到母亲走了,六个子女都来了。

母亲葬礼期间,一家人说到母亲的银行存款,问到我,我说大姐不对。大姐跟我动了气。在失去妈妈的悲伤中,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将老账新账一起算。好在母亲遗体火化时,我们握手言和了。

后来,我回重庆都要见大姐。大姐得癌住院时正值疫情,医院还是让我进病室。

大姐夫喜欢打麻将,问人借钱。大姐并不为子女着想,倒是为了大姐夫。大姐与丈夫贫贱夫妻,好起来很恩爱,不好时打打闹闹。有人不信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安慰自己,爱情都在小说、电影里。大姐与大姐夫的故事,大半是爱情,小半是生活的各种考验。

之后我没有再踏进医院,直到大姐生命停止。

大姐夫有一天发来视频,用萨克斯管在大姐墓前吹奏他新学会的哀伤曲子。一年后,他也得病死了,与大姐合葬在一起。

我带着家人去他们的墓前,那座小山很陡,得走很多很多石阶才能爬上去。

我转身望去,是南岸,从小我们生长的地方,全是高楼,九三巷没有了,代替的是阳光100长嘉汇社区。

长江水还是一样流过,不同的船在行驶。

有一艘船,很像以前大姐与我一起乘的东方红客轮,正朝江下游驶去。大姐站在船头,风吹着她的头发,那宁死不屈的神情像江姐。我喜欢江姐,她说。我看着那方向,那船成黑点,最后完全融化在地平线上,渐成虚无。

大姐,我不能说我不想念你,在你走了近三年的今天。

虹影

作者简介:虹影,本名陈红英,1962年9月21日出生于重庆,享誉世界文坛的著名英籍华人女作家、诗人,中国新女性文学的代表之一。曾在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上海复旦大学读书。

1981年开始写诗,1988年开始发表小说。1991年移居英国。代表作有长篇《孔雀的叫喊》《阿难》《饥饿的女儿》《K》《女子有行》、诗集《鱼教会鱼歌唱》等。曾旅居海外,现居北京。2023年,执导首部电影《月光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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