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茨小镇
从坊子站站台面向东北方,视线越过数十条铁轨,放眼望去,可见一片废墟。形成“废墟”这个概念和猛地望见那些高墙、梁柱有个时间差。即先望见一堆建筑。那群建筑气质独特,显眼耀目,从站台瞭望四周,一定是它们先跳入眼帘。然后略一定睛,再略思忖,脑海才跳出“废墟”二字。我对废墟一向情有独钟,趋之若鹜,便毫不犹豫跳下两米高的站台,往北穿越铁道线时,扳道工喊危险,促使我加快了脚步。
坊子站是坊茨小镇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德国山东铁路公司百余年前所建,主体建筑大都保存完好,是坊子沦为殖民地的主要见证。这日游人稀少,站南广场空阔,除了建筑物,便是建筑物的阴影,还有在此地回旋的春风。陈旧如昨的建筑性格鲜明,由人赋予,被历史打磨,留下复杂的观望感受。四处无人,我如大狗觅食,优哉游哉,绕过站东的仓库,走上站台,一眼望见废墟,才结束了无所思无所想的闲逛,奔目标而去。
说话间便到了一处低矮的建筑,几乎手拉手肩并肩的砖砌立柱支撑起三米多高的水泥平台,砖是红砖,黏土烧制,犹如火砖,砌入柱内,因年代久远,风蚀雨浸,外层酥化,裸露粗粝的颗粒。那个年代,机制红砖属于相当奢侈的建筑用材,以之立柱乃慷慨又不计成本的作为。也许让建筑承载艺术表现力,本身便是奢靡事件,非浪漫性格不足为奇。平台南侧筑两个坡道,青石砌墙,泥土填充,形成人车方便上下的斜路。爬上平台,视野开阔许多,台面比想象更大,像巨型舞池。四面望望,我想象日落之后,德国人沐浴更衣,燃起灯盏,打开啤酒,奏出布鲁斯乐曲,在平台上闲聚起舞,俨然他乡是故乡,故乡是他乡一般,直至尽兴方归。后打听得知,德国人并无我设想的浪漫,更注重实用。这个建筑,不过是给机车上煤的平台。燃煤加满了,机车吐出黑烟白烟,嘶鸣着驶出机务段,挂上空车皮,开往一座座煤山。德国人的笑脸在一堆煤中,燃烧闪现,如同啤酒沫聚合再破灭。
建筑中有故事,尤其有了年头的建筑,但我进入不了那些故事。我只能静观其身,想象故事。在建筑物和故事之间,我时隐时现,是过路者和阅读者,被排斥在外。同时,在二者相互作用下,在思维中,在因阅读而形成画面时,我被拉入历史,无论真假,我们都情愿相信些什么,带走些什么,然后予以传播。事实无非如此,我成为解析和传播者。
当我在维修车间西山墙下仰望,我对自己对这个区域废墟的命名产生怀疑。废墟已经不是名字,而是状态。一种现在我直视到的状态。我努力与之交流,渴望进入其中。它依然舒展而挺拔,可用峭壁描述,同建成时一样,严谨静穆,一丝不苟。它用蘑菇石筑基,红砖到顶,山顶五楼格局,犹如中式牌楼,斜脊垂至两端的砖柱,居中长形竖窗,严格对称并构筑平衡美。它也在遥相呼应车间的东山,像左边的门对应右边的门,用对称和平衡维持严谨的秩序,人类自由活动欠缺的秩序,在建筑中赫然存在,整饬着人类精神的缺陷。虽然我不甚了了建筑美学,可我还是从中读出了它们营造的美,对称之美、平衡之美、秩序之美,它们共同制造了一种大美:优雅。你看,维修车间两山如同两只巨手,用力拉开一把手风琴,优雅地张开,像半个圆。它抱着一个更大的圆,圆月形也像太阳形的水池,如日月合鸣,在山川回响。
(节选自作者《坊茨小镇(四则)》,见报时有删减)
作者阿龙,本名李言谙,生于1965年,山东省作协会员,高密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专著《老家三部曲》(包括《发现高密》《夷地良人》《五龙河》),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刊载于《青岛财经日报》“红礁石”副刊2024.10.9 A8版组稿编辑:周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