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一个秋夜,在洪湖县府的大厅里,灯火通明。正厅圆桌旁坐着日本中国派遣军第十一军第六师团第十一旅地区司令金崛和即将就职的自警团长兼保安大队长和清剿大队长黄标。整个厅中坐无虚席,各界头面人物和他们那些花枝招展得太太、小姐贲装而至。
酒过三巡,金崛刻意学着中国人的礼节,端起酒杯,带着宾客一起庆祝黄标的荣任,称赞他的治安有方,最后还不忘让众人为东亚共荣干杯。
黄标自然不敢怠慢,立刻端起酒杯,感谢金崛的提拔和宾客的捧场,最后也不忘举杯让众人为中日亲善干杯。
两个人正一唱一和间,宪兵队长陈桂章突然窜了进来。他急促地走到金崛面前,兴奋地向其报告自己抓住了一个新四军,并拿出了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枪。金崛的奸笑显而易见,将枪推至黄标面前,让他当作贺礼收下。
随后,金崛命令陈桂章将抓来的新四军押上来,黄标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当洪帮龙头时认识的新四军游击队长余清,他怎么被抓到了这里?思量间,金崛凑过来对他说:“黄队长,今天就要看你的表现了。”说完后,伴着刺耳的奸笑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黄标定了定神,突然也大笑起来:“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先押下去,我亲自提审。”
宾客散尽,黄标依然没有睡意。
要知道,在上个世纪20至40年代里,黄标可是荆沔地区大名鼎鼎的“多面”人物。在白道上,他是洪帮龙头、金华寨主、人称汉流拐子、仁义大哥;在黄道上,他是同善社坛主、玄灵宫主事,这被十里八乡的人们所传唱。而如今到了伪政府,摇身就变成了沔阳县保安大队长、清剿大队长、自警团团长,乡亲们自然也传开了,唾骂声不绝于耳。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时钟敲响了十二下,黄标觉得不能再犹豫了,他叫来了副官夏正清并对他说:“我们不如来个‘狸猫换太子’,给他来一次张冠李戴?”天还没亮,枪杀新四军余清的布告便贴满了大街小巷。
次日午后,自警团官兵荷枪实弹,布满街头,街边屋檐早已站满了愤愤的市民百姓。从团部押出来的“新四军”,一脸血污,口中用铁丝反刺着,血不停地往外流,刚一靠拢刑场,便传来一阵枪响,人也随之倒地。
金崛并没有亲临刑场,但对黄标枪杀“新四军”的表现非常满意,大加赞赏。
从此,黄标便成了名正言顺的汉奸,十里八乡的人们远远地看见他都会吐上两口唾沫,看到他的家人也是白眼厌弃,嫌话不断,渐渐地,黄标的母亲也就不出门了。
正好,庆功会也办了,“共产党”也杀了,黄标得着空,买了一些补品,回家看望母亲和妻儿。
黄标的家位于湖北沔阳县峰口镇(今洪湖市峰口镇),是一户普通的农民,他本是家中的第五个儿子,因小时候连年饥荒,父母便将老二过继给了亲戚,黄标就成了老四。11岁时,他跟着母亲出去逃荒讨饭,冰天雪地不慎走失,幸好被一老道士收留,并传授武艺。而他的母亲却因自己弄丢了儿子,思念和自责过度,哭瞎了双眼。四年后返家的黄标见到这一幕,非常难过,对母亲加倍孝顺。没想到孝子的名声在外后,竟娶到了书香世家女儿束新安为妻,生下三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是没想到,黄标这次回家看母亲,母亲不但将他的东西扔出了门外,还将他也赶了出去,从此便不再是母子,只因他多了一重汉奸的身份。
黄标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警团,刚走进办公室,团副刘凤亭便匆匆来报,说宪兵队长陈桂章抓了30多名青年妇女,准备献给日本人,这着实把黄标惊得弹跳了起来,但马上他又坐了回去......
日军司令部几个军曹正在指挥民夫粉刷墙壁,大佐乔本正在四周巡查。这时,黄标的副官夏正卿走了进来,询问他金崛凯旋何时归城,黄团长好准备接风。话音未落,却碰见陈桂章欣喜来报,说自己在陈庄抓了30个花姑娘慰劳皇军。乔本正欢喜,刚要表扬陈桂章,却被夏正卿的话给打断了。
夏正卿严肃地对陈桂章说道:“难道陈队长不知陈庄正在蔓延传染病吗?要是影响了皇军的身体,你付得起责任吗?”
陈桂章一时语塞,乔本却如梦初醒,他立刻令夏副官让黄团长速派军医检查。
隔天,金崛洋洋得意地返回,黄标早已安排好酒楼,并请了洪湖县城的头面人物带着他们的太太来迎接。杯盘碰撞间,那些日军们便原形毕露,用色眯眯的眼睛盯着那些太太、小姐们,金崛更是抓住一位名媛的手,硬要与她干一杯。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正在发生的一切。
自警团军医万尧阶走进酒楼,大声向黄标报告:“团长,我对30名妇女全部进行了检查,除6名正常外,其余都患有传染病!”对于乔本报告过的这件事的结果,金崛虽十分失望,但他还是假装一本正经地对在座的众人宣称:“中国是大日本帝国的圣战基地,我们要实行怀柔政策,对老百姓必须进行安抚,陈队长的做法大大地错了。”稍后,他眼珠一转,接着又说:“既然有传染病,为了对大东亚负责,就把那6名未传染的放了,其她的全部烧了,以杜绝细菌传染。”说着便走向关押妇女的民房。
柴火架好了,汽油也浇遍了,就在一个日本兵划燃火柴的一刹那,黄标抓住了他的手。金崛一怔,怒目圆睁,抽出刀就架在了黄标的脖子上,扬言敢阻止皇军行动,就杀了他。黄标不紧不慢推开金崛的刀,说:“正因为我忠于皇军才敢来阻止,司令要是以这样的方式处置了她们,只会招来人们的仇视,既谈不上怀柔,还会给大东亚共荣带来阻力,今后,皇军派粮派夫又去哪里派呢?”
金崛盯着黄标看了一会儿,说道:听你的,转身就命令乔本放了所有妇女。
然而,这些妇女都还没有到家,黄标却收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她的母亲自缢身亡了。
由于黄标“杀人如麻,卖祖求荣”的名声,族人们已经气得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中剪掉了。如今又强抓民女,取悦日本人,外界流言四起,传到黄母耳中,本就羞愧的她再无活下去的勇气了。
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她请亲家束老来帮她写遗嘱。在昏暗的油灯下,黄母正气凛然地声讨逆子,束老噙着眼泪一笔一划记录。遗嘱写完,两位老人放声大哭。黄标的兄嫂怕老母寻短见,日夜轮流守护,可悲剧还是发生了。一天早晨,黄母趁人不备,自缢身亡。
得到消息的黄标,迅速赶往家里。
他走进家门时,前来向黄母告别的人纷纷避开。黄标在母亲床前"扑通"跪下,失声痛哭。三哥不理会,只扔给他一张纸,展开一看,正是母亲遗书:
"老身不幸,生一孽子,于国难之时认贼为父,卖身求荣,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其所作所为,令人切齿,乃黄门之败类,炎黄之孽种也。老身生无以对世人,死愧以见祖宗。呜呼!虽有一死亦难洗老身之羞矣。老身死后,所遗三孙,长孙过继二子名下,二孙过继三子名下,幼孙交束氏抚养……老身死后,装殓从简,唯脸上多盖两层白布,以示老身无颜见列祖列宗。"
读完遗书,黄标哭得更伤心了,可是还没等母亲下葬,三哥就将他赶了出去,说他不配送母亲最后一程,这成了黄标一生的遗憾。
黄标将自己关在自警团办公室,闭门不出。
深夜了,副官夏正卿走进了办公室,他递上刚从烟摊上取到的小纸条,黄标接过一看:
陈桂章鱼肉乡民,速诛之!
他立即就来了劲,与夏正卿一翻商议后,以陈桂章常去王家打牌玩通宵为契机,由夏正卿着手,在王家门前干净利落地干掉了他。事后,金崛虽大发雷霆,但区区日伪,也不会时时挂于心间,久而久之,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日寇的“三光”政策在洪湖地区像梳头一样梳了过来,又像耙地一样耙过去,如此来回扫荡,新四军缺药少盐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此时的黄标却在自警团干得风声水起。
他不但将自警团经营得声势响亮,还开始另辟蹊径,经商赚钱,他让军医万尧阶打着他黄团的名义弃医经商。
商船开航,船上扬着黄标旗号,在经过港口、要镇时,便以他的黄团证件、通行证通关。可是,只要一进湖区,就会遭到新四军的拦路“抢劫”,次次如此。
万阶尧的累累“失利”,使黄标无法向金崛交代,于是他向金崛怒斥新四军:“他们不只一次劫我商船,断我财路,实在是欺人太堪。”金崛反而不生气,给黄标倒了杯茶,随口叫来了走狗王爽新,让他护送商船。
行程已定,商船即将启航。
县城西街关帝庙前,人车拥挤,副官夏正卿挤在人群里,向一个烟摊走去,快速在烟摊拿了一包“强盗牌”香烟,递上去一张折起来的伪币给烟贩后扬长而去。
随后,黄标的商船照样在湖区被劫,走狗黄爽新也死于非命。
为此,黄标甚是“烦恼”,可烦恼归烦恼,有一个日子黄标始终不敢忘,那便是母亲的忌日。为超度亡母,他决定修建玄灵宫。1941年,玄灵宫开光,日军司令金崛亦信佛,还参加了盛典。
为了扩大玄灵宫声誉,黄标让军医万尧阶针对当时传染病配制药方添加到济公酒内,广供祈求者除病去疾。如此一来,玄灵宫驰名楚天,拜求者接踵而来,香火袅袅如日中天。瞒着日本人,黄标每月都会从税费中抽出20万银元。
此时,正值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军饷断绝。
李先念领导的新四军第五师(简称新五师)约有6万正规军、30万民兵,处境艰难,指战员们吃糠咽菜,衣衫破烂,被称作"花子队",不得已求助中央,不久后,便得到每月20万银元的支援。
这件事在1978年3月27日,李先念接见《重返洪湖》电视剧组时说:"抗日时期,荆州中共特别党组每月上缴银元20万块,维持了我军给养,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这恰恰与黄标的20万银元不谋而合,难道真是黄标帮助的?
1945年初,日本投降进入倒计时,坐在自警团办公室的黄标思绪万千,从自己拜师学艺,到成为江湖大哥;再从自警团团长到玄灵宫主事,这一路走来,都晃如隔世。唯有1940年的那个秋夜,黄标依然清晰地记着。
那天夜里,在洪湖畔的一间茅屋里,亮着一盏豆油灯,矮桌旁,围坐着襄南军区司令李人林、地委书记顾大椿、组织部长黄海斌、敌工部长陈秀山,还有他自己黄标。李人林司令给大家讲“中华民族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每个中国人都应该爱国家、爱自己的同胞。结合党中央对抗战作出的战略部署,一方面正面抗日,另一方面深入敌后,钳制和打击敌人,还有一方面,便是潜伏。”随即 ,他将目光对准了黄标,说道:“由于战争的需要,你在洪湖一带既受洪帮汉流江湖义士的拥戴,又有会道门中三教九流的随从,经李先念司令员亲口指定,派你打入日寇内部,做牵制敌人、刺探情报和策反工作。”
声音犹如在昨天,而黄标却在“汉奸”的道路上走了这么远,战友气愤之余为杀他而被日军击毙,母亲因他当汉奸而羞愧自缢,妻儿兄弟看到他也避之而不及,谁曾想到,他还有一面鲜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朱市乡乡长、红军连长、沔阳苏维埃政府经委主席。
想到这里,黄标信心倍增,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他立刻开始着手在日军的最后疯狂里如何全身而退。
1945年9月14日,黄标骑着枣红马率领自警团、保安大队、清剿大队共600多人向新四军汉沔指挥部驻地——洪湖地带夏峰岸进发!
洪湖苏区夏峰岸的草坪上,坐满了新四军、黄标的伪军和吕正刚的杂牌军。主席台上就位的有襄南军区司令员李人林、汉沔指挥部政委李蔺田、陈秀山,以及王全国、李秉范、范精秋、黄标、吕正刚等。欢迎会上,军分区司令员李人林代表李先念表示欢迎,并宣读了新五师副政委陈少敏发来的贺电,任命黄标为襄南军分区汉沔指挥部副指挥长(副师级)。汉沔政务委员会主席陈秀山激动地说:"黄标不是汉奸,他是共产党员,是我们家里的一根大梁!他忍辱负重,战斗在敌人的心脏,立下了汗马功劳!"
回归不久,黄标就参加了一次战斗,可是没想到这竟是他多年后与自己的部队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也是最后一次。
蒋介石围剿新五师,黄标作战时异常勇猛,却不想在遇到敌人的伏击时身受重伤。部队首长派两名警卫员隐蔽起来照顾他,哪知没多久,两人却叛逃了。黄标凭着自己的毅力快速转移了隐藏点,才幸免于难,伤愈后,他不得已披着袈裟在湖南益阳等地,靠着化缘,苦等部队回来。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到了1949年5月,湖北都解放了。黄标所在的部队既没有回过湖南,也不知调往了何方,更不知番号。正当他不知路在何方时,竟遇到了一位早期战友,听完他的情况介绍后,将他带到武汉公安局,由于脱离组织较久,暂未恢复党籍,任政保处情报站站长。
可是,这一职务还没干到两年,黄标就被沔阳县几名公安人员带回去了。原来,在镇反运动中,他的秘密身份不为当地人所知,老百姓对黄标多有揭发,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了头号枪毙对象。
得知这一消息,时任武汉市公安局局长朱涤新立即向省公安厅报告,厅长陈一新拍板,以需要黄标破案为借口,将其从枪下救出,暂留性命,以待后期调查。
所以,黄标被押回武汉,仍以"叛变革命,充当汉奸"的罪名被判刑十年,1953年8月3日病死于武昌监狱。
一代谍将,就这样寂寞陨落了。
经过漫长的调查取证,终于在1979年9月15日这天,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经复查撤消原判,宣告黄标无罪。1980年,武汉市公安局为黄标平反。
随后黄标的儿子黄汉忠收到了烈士陵园的通知,通知他将父亲的遗骨迁葬于烈士陵园,并表示黄标同志应该葬在这里。对此,黄汉忠深表赞同,因为他认为父亲的“根”不在家乡,而在国家。
2014年8月3日,黄标的儿子黄忠汉带着他的儿子回到洪湖老家,此次返乡,是为了给父亲迁坟!而目的地,并非普通的坟地,而是为国牺牲的烈士们永远沉睡的地方——湘鄂西苏区革命烈士陵园。
这一天,离黄标遗恨而去,已过了整整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