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玉华》作者:沈芳好

芳芳看小说 2024-08-26 11:50:31

简介:

崔氏玉华,她是尊贵的崔氏女,也是低贱的胡汉杂种,亲娘的极度苛求,让她格外早熟懂事,欺压利用都无所惧,娘让我好好的活着,我便要好好的活着......

这是一个聪慧小女子从夹缝中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这也是个先婚后爱的故事,一个不想爱,一个不懂爱,看最后如何情深意长

这还是一个朝堂争斗的故事,你强,我更强,那么,何不来个强强联手。

精选片段:

延和十六年正月里,刚刚过完新年,又马上迎来了当年圣上李盛的三十五整寿诞。

  长安城内,虽然还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却满溢着喜气,一百零八坊,坊坊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灯笼。

  自畅春园到西直门,西安门到□□,一路上各地各部献礼的彩坊更是绵延不断,坊车的彩墙上,都是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吉祥话,最吸引人的还是演剧彩台,不管是歌舞,还是大戏,多讲的是那神仙祝寿、王母赐蟠桃等等的吉祥话本。到了夜间,芙蓉园里,曲江池上,更是灯火映着水光,满眼的金碧相辉,锦绮相错。

  城内各种大小事务也都暂时歇下了,说是要整整欢腾庆贺七天才罢。

  紧邻着东市的安邑坊,是当今崔皇后的族亲所居之地,虽大都是些远房的亲眷,但毕竟是博陵崔氏一族,也足足占了一个四盘的大坊。今天这坊里坊外自然早就张灯结彩,除了常见的灯笼彩花,还别出心裁的在各院的大树上缠上了各色绸带,分外给人花团锦簇之感。

  若不留心,谁也不会注意在这座大坊的西边角落里,堆满杂物的库房后面,还有一处小院,仿佛与外面这轰天的热闹毫无干系,院门紧闭着,灰扑扑院墙也已经有好几处塌落,看着,像是常年不住人的地方。

  院子中间的一块青石上,此时却蜷缩着坐了一个灰扑扑的小人,她一手揣在怀里,一手拿着树枝,在土地上一笔一画的认真划拉着什么,还不时伸脚涂掉,再重新写过。

  写了有一阵子,她突然停下动作坐直了身体,侧耳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的样子,随后便用树枝将地上的痕迹都飞快的抹了去,又将树枝远远的丢到了一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衣衫,便托着腮,端正的坐回了青石上。

  吱呀一声,老旧的院门一声响,刘柱子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小的一个人照旧坐在那青石上,显然是在等着自己,身上是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袄裙,加上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却越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和一截皓腕分外雪白剔透。

  “柱子哥哥!”

  一看到刘柱子,那小身影马上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喜悦。

  九岁的刘柱子心里漾起了一股说不清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痒痒的,让他忍不住裂开嘴傻笑起来:“玉儿妹妹,你等急了吧,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说罢,便献宝般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小鼻子一抽,那小人便低低的,不敢相信般的惊叫了一声:“牛肉~~”

  柱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巴咧的更大了,瞧,玉儿妹妹就是聪明,连鼻子都比别人生的灵敏。

  等刘柱子将那包还冒着热气的牛肉打开的时候,那小人已经忍不住接连咽了好几滩的口水,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起来,即便这样,她也没有马上伸手,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刘柱子,细声细气的说道:

  “柱子哥哥,你还没吃呢吧,你先吃吧,这可是牛肉呢……”

  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含混不清了,想必是那嘴巴里的口水争先恐后的要涌将出来。

  “我早吃过了啊,这两天厨房里净是各种好吃的,我娘塞给我不少,你看我的肚子都吃圆了,玉儿你赶紧吃吧,这都是给你的!”

  刘柱子边说边把东西塞到了玉儿的怀里。

  捧着牛肉,小人也不再多客气,低头使劲闻了闻诱人的肉香,又仰起脸冲刘柱子甜甜的一笑,唇边瞬间绽出了两个小小的酒靥,刘柱子顿时就看的呆住了。

  这个叫做玉儿的小丫头,看着不过五六岁的身量,却毫无一般幼童该有的圆润和稚气,她四肢纤细,尖尖的小脸,仿佛就是一个会动会说话的娟人娃娃,肤色比一般人都白了许多,好像从未见过阳光一般,五官轮廓格外的立体和精致,和她一比,大多数的人都难免显得有些面目模糊了。

  “柱子哥哥,你赶快回去吧,小心被别人看到了,我先把牛肉拿去给我娘尝尝。”

  一听到玉儿提到她娘,刘柱子打了一个哆嗦,清醒了过来,眼睛也从玉儿的小脸上移到了西厢房那紧闭的门窗上,不禁又是一抖,才匆匆的赶着回去了,合上门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

  “那个怪物,果真的是玉儿妹妹的娘吗?”

  刘柱子才一合上院门,崔玉华便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抓了一大块肉塞进嘴巴,囫囵的嚼了两口,就吞进了肚里,然后蹬蹬的往西厢房跑了过去,等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了脚。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牛肉,又撕下一小条来,放在嘴里细细的嚼了起来,直到嘴巴里一点渣都不剩了,又把手指放到嘴里舔了个干净,才探身推开了房门。

  这房里并没有生炭火,窗子都紧闭着,一股阴冷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令人作呕的恶臭。

  可崔玉华从小在这间房里长大,早就闻惯了这股怪味,她一进屋便叫了起来:“娘,你看,柱子哥哥给我带了什么来?”

  房里除了窗边的一张八仙桌,便是屋角里孤零零放着的一张大木床了,床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东西,仔细一看,原来都是破败不堪的被褥和灰旧的衣服,有冬天的袄子,也有打着补丁的夏衫,床脚竟然还堆着不少稻草。

  听到玉华说话的声音,床上那堆破烂动了动,一个人缓缓的坐了起来,借着窗格上透过来的微弱光亮,只看到一张瘦的全是骨头,压根分不出男女的惨白面孔,也许是因为鼻子和颧骨特别高挺的缘故,那眼睛的位置猛一看仿佛只有两个深陷的黑窟窿,唯有两道眉毛,略微带点棕色,浓密修长,直入两鬓,若是长在一个美人脸上,定是极为动人的,可如今生在这样一张脸上,看着格外诡异。

  那人支撑着身体靠在了床头,低声说道:“给我拿些水过来。”

  她声音嘶哑低沉,好像是烧坏了嗓子的。

  崔玉华并没放下牛肉,她单手从茶壶里倒了一碗水服侍母亲喝下,又把牛肉献了上去:“娘,是牛肉哎,这么一大块呢!”

  “昨天教你的字,可都认得了?”那人连看也没看那块牛肉,只是冷冷的问道。

  “都记住了!”

  崔玉华脆生生的应了一句,便把牛肉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了一只没剩几根毛的笔,沾着水在床边的青砖地上写了起来,她写的,竟然是那首有名的悲歌《公无渡河——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字体虽然稚嫩无力,但用笔却是娴熟的,看得出学字也有些时日了。

  “这词是何意思?”

  “这词的意思是:一个人若没有自知之明啊,硬要去自寻死路,别人是没法子救你的!”

  玉华回答的甚为熟练,可看她那松快的表情,显见对这话里的意思并没什么真正的理解和感受。

  床上那人斜看了她一眼,深陷的眼窝里精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

  崔玉华并没注意到,她依然蹲在地上继续写着,这次画的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让人看不懂,她自己写着也显然颇为困难,不时停下来想一想,再迟疑的画上两笔,写了一行,终于彻底卡壳了,便抬起头讨好的笑着。

  床上的人面无表情,只是低低的念了一段稀奇古怪、叽里咕噜的音符,玉华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吐了吐舌头,又提笔继续画了下去,之后这样的停顿又来了两三次,才总算写完了。

  放下笔,小玉华就从墙上取下一根小木尺,交到了她娘的手里,又自觉的摊开了自己的左手等着,那人接过木尺,慢慢举起瘦成柴禾一般的胳膊,在她手上打了五六下还不到,便无力的垂下再也举不起来了。

  每挨一下手板,玉华就会皱起眉头,咻咻有声的倒吸着气,仿佛是极为吃痛的样子,可等她娘刚一打完,她便马上若无其事重新捧起了桌上的牛肉,喜笑颜开的走回了床前。

  看着女儿的一举一动,赵蜜儿骷髅般的脸上略过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转瞬而逝。

  “娘,你尝一尝。”玉华用小手举着一大块牛肉,送到了母亲的嘴边,赵蜜儿轻轻的摇了摇头,玉华歪着头想了想,又重撕了很小的一条,直直的塞到了赵蜜儿唇边,这次她没再拒绝,缓缓的,细细的嚼了起来,

  竟然,是上好的西域耗牛肉。

  熟悉的味道,让赵蜜儿喉头一哽,嘴里的肉渣便再也咽不下去了,眼前,仿佛能看到映在碧蓝湖面里的天山雪峰,白色的牦牛,三三两两的散落在看不到头的绿色草原上……

  “娘,该上药了。”

  崔玉华并未察觉母亲的异样,见她吃不下牛肉,也不奇怪,蹲下身从八仙桌底拖出了一个小木盆,里面都是捣的极碎的绿色草叶,玉华将那盆烂草端到了床边,又小心的掀开了赵蜜儿身上的被子,屋内那股恶臭的味道顿时更加浓烈起来。

  赵蜜儿的两条腿和她的胳膊一样,瘦成了两根芦材棒,而两只脚的脚趾位置,都被粗布包着,小玉华慢慢的揭开了那白布,白布下,十个脚趾头扭曲蜷缩着,已经溃烂的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上面还残留着不少绿色的草叶汁水。

  挽起袖子,玉华便熟练的忙碌了起来,先用湿布将原来的药渣轻轻擦掉,又用木勺将盆里的草药一点点敷在残缺的脚趾上,并将药汁均匀的淋在伤口的周围,等草药都上好了,她又拿着弄脏了的白布和空盆走出了屋外。

  院子的门边有一个大水缸,崔玉华踮着脚扒在缸壁上,勉强刚刚好够到水面,她舀了两大勺水将白布泡在了盆里,来回的洗涮着,可没弄几下,就被冰水激的将布砰的一声丢回到盆里,赶紧把两只冻得红通通小手交塞进了自己的腋下,佝偻着身体在原地来回的跺着脚,如此反复几次,才将白布荡干净了,人也被冻得够呛,她哆哆嗦嗦的将白布晾在了绳子上,就一溜烟的逃回了房里。

  此时赵蜜儿脚上的草药汁水也被吸收的差不多了,玉华拿了干净的白布轻轻将伤口又覆上了。

  “牛肉少吃点,你那瘦肚子装不下。”看着忙碌的女儿,赵蜜儿冷冰冰的说了一句。

  “哎,我知道,等会我泡点饼子吃。”玉华边帮母亲盖上了被子保暖,边答应着。

  忙完了换药的事情,玉华是真的饿了,桌上放着两块干巴的饼子,她拿了壶里的水将饼子掰碎了泡着,等饼子软了,先端给了赵蜜儿,赵蜜儿看着那碗里的东西,摇了摇头。

  “娘,你最近怎么老不吃东西啊……”小玉华端着饼子,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愁容。

  沉默了一阵子,就在玉华以为母亲不会搭理她的时候,赵蜜儿才开口了:“我老是躺着不动,哪里吃的下那许多东西,你赶快吃你自己的吧,别管我了。”

  “哦……”

  玉华应了一声,又迟疑的站在床头不肯走开,可赵蜜儿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若再劝她,说不定又要挨打,玉华也不敢再多言,终于还是端着碗自己吃了起来,可没吃几口,又忍不住抬头来回的打量着赵蜜儿。

  眯着眼的赵蜜儿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那牛肉……你就着饼子,再吃上一块吧。”

  听了这话,原本闷闷不乐的玉华顿时眼睛一亮,大声的应了,马上起身掰了一块牛肉,津津有味的啃了起来。

  “这么爱吃肉,你前些天抓的那只瘸腿狗呢,养大了不少吧,狗肉可好吃了,比牛肉还好吃呢。”赵蜜儿突然又说道。

  背对着赵蜜儿的玉华,身子顿时一僵,半天才说:“恩……没法吃了,前两天给它逃了……”

  看着她那鬼头鬼脑的样子,赵蜜儿也忍不住嘴角一扯,露出了点笑意。

  哼,这回算是学乖了,知道说那狗儿是逃走了,上回骗自己说那只瞎猫病死了,被自己逼着骗她要把死猫拿来吃肉,看来确实是把她吓着了。

  崔玉华心虚的往嘴里扒了两口饼子,斜过头偷偷往后瞄了一眼,正对上赵蜜儿冷冷的眼光,她吓得一哆嗦,连忙把手上最后一点牛肉塞进了嘴里,就起身往屋外走去,嘴里嘟囔了一句:“我去看看炉子,别灭了……”

  赵蜜儿自然知道她在扯谎,刚想坐起身斥骂她两句,却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只能颓然的倒了回去,她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心里只剩恐慌……玉华此时已经跑到了院子的东北墙角,她俯下身扒拉了几下,草丛后面的墙角处就现出了一个几块砖见方的小洞,她缩着肩就往那洞里钻,竟然没几下就给她硬挤了进去。

  墙那边,却是个长满了荒草和藤蔓的园子,玉华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草丛中就响起了汪汪汪的狗叫声,紧接着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一只半大的杂狗,颠簸着,拖着一条残腿就急冲冲的跑了过来,几步窜到了玉华的脚下,直往她身上扑着。

  “三儿,小三子,别叫了,嘘……快别叫了啊……娘生气了呢,要抓你吃肉呢……”

  玉华急忙蹲了下来,来回的抚摸着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而那狗也像能听懂人话一样,不再吠叫,只在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把身体和脑袋在玉华腿上来回的磨蹭着。

  “饿了吧,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玉华笑嘻嘻的看着小狗,满脸的得意,等她摊开左手,手心竟然攥了一块不小的牛肉。

  那小狗哪里经得住这个诱惑,呜噢一声,一下便把肉卷到了嘴里,直吃的颠头晃脑,尾巴都快摇断了,然后又意犹未尽的来回舔着玉华的掌心,把玉华痒的咯咯直笑。

  等到玉华的手上再也没有一丝丝的油星了,那小狗便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盯在玉华的脸上不放。

  “没有了呀,真没有了,那可是牛肉哎,好大一块了,要是被娘看到我给你带牛肉吃,她非要马上杀了你吃肉不可……”

  玉华摊着手,认真的和小狗解释着,小狗又呜呜了两声,便软软的趴倒在了玉华的脚下。

  “小三子,你要听话啊,上回小二就是不听话,竟然跟着我跑回了院子里,结果差点被娘发现了……唉……你可要乖啊,明天刘嬷嬷应该会送饭食过来了,到时我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你白天不要乱叫,如果看到人,就赶紧躲起来,你可记着啊,要是有人无缘无故的给你好吃的,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啊,赶紧跑开,听到了吗?娘说了,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对你好,必定是对你有所图的,你可千万别被人抓去吃肉了啊,懂了吗?小三子……”

  玉华边摸着小狗,边和它絮絮叨叨的说着话,那小狗也不时抬头看看她,叽里咕噜的叫上两声,一人一狗,相谈甚欢。

  直等到天色越发暗了,玉华才恋恋不舍的钻回了院子。她走到了西厢房檐下,先将炉火捅旺了些,又往里加了两块碳,才小心的封上了炉子,饶是她轻车熟路的,还是被浓烟呛得咳嗽了半天,实在是这碳太差了些,不过就算是这最差的碳渣子,筐里也没剩下多少了。

  “明天,刘嬷嬷应该会过来的吧……”玉华有些担心。

  从她记事起,这刘嬷嬷便是隔五天来这院子里一趟的,最长也不会超过七天,每次都会带来她们娘俩的口粮和日常用度,虽然东西是越来越差,却是她们赖以为生的,所以饶是刘嬷嬷又凶又丑,玉华还是很期盼常常能看到她那张大麻子脸的。

  可是,最近这半年来,刘嬷嬷的来访越来越没有规律,有一次,竟然隔了半个月才过来,若不是有刘柱子的暗中往来和张药师给的草药钱,她们娘俩那次大概就会活活饿死在这院子里了。

  这一次,又有七八天没看到她了,玉华心里着急,不单是为了口粮冬衣和炭火,她还想让刘嬷嬷去请个正经的医师来给娘看看,娘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饭吃的越来越少,问张药师吧,他每次只是嘱咐自己按时用草药给娘敷伤口,别的都不肯和她多说,玉华心里隐隐的感到有些害怕。

  玉华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赵蜜儿已经躺下了,这房里并没有烛台或者油灯,借着清冷的月光,玉华摸到了床边,一点一点的往上爬着。

  “到桌上睡去。”赵蜜儿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玉华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她默默趴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娘,今天冷得很呢……”,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在那荒园子里呆着不冷,现在倒冷了,你去转上50个旋,就不会冷了。”

  “娘……”

  “转去,不转完,就别睡觉了。”

  赵蜜儿低沉沙哑的声音凶起来实在很吓人,玉华一哆嗦就从床沿上哧溜了下去,站到了屋子中央,老老实实的踏着舞步,飞快的转了起来。

  她身子本来就轻巧,这胡旋舞显然也是早就在练习的,虽然身上衣衫破旧不堪,转起来却也煞是好看,两只脚踩出一阵风来,一双小手上下翻飞,整个人仿佛一只盈蝶随风而舞。

  等转满了50个旋,玉华有些晕晕乎乎的稳住了身子,人却果真暖和了许多,瓷白的小脸上也现出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她不敢再啰嗦,从床上抱了稻草堆在八仙桌上,又拿了些破袄子铺在草堆上,最后才抽了一床小被,自己踩着凳子爬上桌子,裹着被子蜷缩在草堆里,不一会儿,倒真的睡着了。

  到了半夜,赵蜜儿突然觉得脚边悉悉索索的有些响动,睁眼一看,玉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爬回了大床,此时正缩在自己的腿弯里睡得正香。

  赵蜜儿勉力坐起了身子,将自己身上堆的破袄旧衣移了些盖到玉华身上,又用力把自己的双腿往床边挪动,尽量离玉华的身子远着些。

  做完这些,赵蜜儿已经是喘息不停,她没有马上躺下歇息,只是呆呆的看着身边的玉华,熟睡的她,看着格外的稚弱,良久,赵蜜儿两颊已是一片濡湿,她有些惊诧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流泪一般。

  第二天一早,刘嬷嬷果真来了,玉华见到她时,简直无需做任何的矫饰,便露出了一脸的欣喜和热情。

  她着急忙慌的进屋去搬了木凳出来,因为人小腿短,还差点被绊了一跤,等到磕磕绊绊的将凳子摆放在了屋檐下,又拿袖子反复扫掸了,才敢恭请刘嬷嬷坐下。

  刘嬷嬷将手里的篮子和包袱放在了地上,却没马上坐下,她凝神看着崔玉华,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不是一贯的不耐烦和鄙夷,而是带着点疑惑和探究,如果是熟悉她的人在旁边,也许还会察觉到她有些惊惧。

  玉华被她看的有些发憷,搓了搓小手,脸上的笑容更加夸张了些,讨好的说道:“哎呀,刘嬷嬷,您老的气色是越发好了啊。”

  她声音清脆甜美,虽然说的是极为不诚恳的谄媚之词,却并不会招人反感,不过刘嬷嬷倒仿佛被她的话惊醒了一般,神色一下子恢复如常,斜眼白了玉华一眼,大刺啦啦的坐在了木凳上,下巴一抬,冲着地上的那堆东西说道:

  “把东西都收起来吧,省着点用啊,别大喇喇的就知道糟蹋东西,什么都不干,吃的倒是多……”

  这些话是她每次来必要念叨的,玉华早就免疫了,嘴巴里哎哎哎的答应着,手下却一点都不耽误功夫,极快的来回翻检着东西。

  还不错,这次除了干饼子、地瓜和咸菜,竟然还有一些炒过的麦粉,这东西玉华吃过一回,冲上热水喝起来很香,若能加上点饴糖,那简直是美味无比,碳渣也有满满一篮,足够她们用上一阵子的。

  “呀,又让您老拿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实在辛苦刘嬷嬷了,嬷嬷您真是个大善人呐,菩萨一定会保佑您的,保佑您长命百岁,保佑您们全家都平安长寿……”

  看在物资充裕的面子上,玉华嘴里的好话简直是滚滚而出,刘嬷嬷的脸色,不由自主的慢慢缓和了下来。

  小玉华心里偷偷一乐,这刘嬷嬷最爱听人家说她是菩萨心肠,定会受佛祖保佑什么的,百试不爽,就像柱子哥哥喜欢看自己笑一样,玉华心里都是有数的。

  眼见刘嬷嬷心情还好,玉华连忙凑上前去,极为恭谦的说道:“刘嬷嬷,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娘去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她最近……”

  话还没说完,刘嬷嬷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厉声打断了玉华的话:“请什么大夫,张药师不是一直有来替她瞧病的吗?你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见她变脸,玉华也不害怕,小脸上迅速又堆起一个笑容,一只手揣进了怀里,正打算掏几个铜钱出来,屋内却突然想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叫着玉华的名字。

  听见赵蜜儿叫自己,玉华连忙钻回了屋里,不一会儿又返身回来了,颇有为难的对刘嬷嬷说道:

  “嬷嬷,我娘请您进去说句话……”

  刘嬷嬷眉头一紧,刚要回绝,却听到玉华紧接着又说道:“我娘说,她想告诉你那件东西的下落……”

  玉华只说了半截话,就闭上了嘴巴,刘嬷嬷蹭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玉华的肩膀,玉华疼的噢了一声,刘嬷嬷怔了怔,忙松开了手,她极不自然的抬手抿了抿头发,半响才说道:“你娘的身子真的是很不好吗?”

  玉华连忙点头如捣蒜。

  “那我进去看看她吧……”

  目送着刘嬷嬷掩着鼻进了房里,玉华却在原地怔愣了半天,娘给她的交代的很清楚,让她出来只说那半句话,然后千万不许跟着刘嬷嬷进房,就在外面老实等着,她完全不知道娘说的那件东西是指什么?现在刘嬷嬷果然进去了,玉华莫名的有些心慌...等刘嬷嬷出来的时候,玉华敏感的从她脸上察觉出一点压抑不住的喜色,没等玉华开口,刘嬷嬷便说到:“你娘并无大碍,你要是不放心,我等会叫张药师进来给她瞧瞧……”

  玉华还想说能否给她娘叫个正经的医师来,刘嬷嬷已经拿起空篮子,急匆忙色的就走了。

  张药师来的时候,还带着点疑惑,虽然他一直没断了往这个院子里来,但这样正经的被刘嬷嬷请进来,已经是几年前才有的事情了,那时赵蜜儿还是个碧眼棕发、艳光逼人的胡姬,吓的他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下。

  进了院子,见玉华早已准备好草药等在那里,院子里看似也一切正常,张药师才暗暗的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查看着玉华采摘好的白沉香,张药师忍不住再次感叹,真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啊。

  当初他给玉华那株带根的白沉香,纯粹是看这娘俩实在可怜,尽一点人事,骗骗那孩子罢了,这白沉香本是南方潮湿肮脏的水洼边才能长出的野草,长安城的药师们并没有一个能种成功的,都说是水土的问题,大家一般也用干的白沉香代替,只不过效果没那么好而已。

  张药师也没成想,这东西竟然真的给玉华种活了,到了现在,自己倒要反过来向她收白沉香了。

  张药师也问过玉华是如何种的,玉华只说是就按他的说法来的,知道这白沉香喜水、喜肥,便每过三四个时辰就给那药草少浇点水,隔段时间给它淋点人粪尿而已。

  见她说的简单,张药师也回去让徒弟试着种种,却是一直没能种的好,就算有活的,也只是零星几棵,且没有玉华种的那么肥壮茂盛。

  他责问徒弟不尽心,小徒弟却也委屈,吸溜着两条鼻涕哭诉道,这药草实在太娇气,稍微少浇几次水肥,就很难长的好,再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药材,不过能用于外伤消炎罢了,风干的也一样可用,实在没必要花这许多功夫去栽种啊,自己又要忙铺子里的事,又要帮师傅买酒,还要帮师娘洗尿布,哪有那么多空去伺候这玩意儿,不停的浇屎浇尿,臭都臭死了。

  张药师被徒弟问的哑口无言,他老人家身子强健,到了四十岁上,刚又得了一个大胖儿子,排行老八,这家里家外的事情,还真多靠两个小徒弟帮衬呢。而且这白沉香确实只是一般的外伤药,新鲜的也只比干的多卖几个大钱而已,他干脆放弃了自己家种的念头,直接从玉华那里买就是了,反正她在后院里种了不少,她娘一个人也用不完,而且玉华还常常不要钱,只要他拿些简单的吃食和旧衣物来换就行,倒也两下便宜。

  照常给赵蜜儿看完伤之后,因这次是刘嬷嬷请他过来的,药钱可以挂在崔府的账上,张药师便给开了一些价格便宜的补气补身的药,吩咐玉华除了给母亲吃外,自己也多少吃点,这孩子实在太瘦小了,虽然身子还算康健。

  “先生,我娘她最近不大吃得下饭,还老是在睡觉,有时一睡就睡一天,吃了这些药,是不是就能全好了呀......”,玉华捧着那几包药,眼里满是欢喜的问道。

  张药师却暗暗叹了口气,他自知医术一般,可赵蜜儿的情况却并不复杂,按照医理来说,这人早已经是油尽灯枯,死也死了好几回的,哪里还吃的下什么饭啊。

  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巴巴望着他的小玉华,张药师只好咧开嘴冲她笑笑,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塞到了她手上,便逃也似的走了。

  夜里,煎好药伺候着娘喝了,玉华自己也按着张药师的嘱咐,拿着个破了口的大海碗,咕咚咕咚几口就把补药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赵蜜儿斜眼看着,忍不住嗤的冷笑了一声,玉华丝毫不觉,还砸吧了两下嘴,然后仰着头看着赵蜜儿说:“娘,这药真神,喝了身上马上热呼呼的,张药师说这可是补药呢,娘,你喝了药,是不是也觉得好多了啊?”

  赵蜜儿习惯性的想刺挞女儿几句,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反倒伸手在玉华的头顶上揉了揉,轻轻嗯了一声。

  看到娘好像心情不错,玉华转了转眼睛,娇声问道:“娘~~~你今天和刘嬷嬷说的是什么东西啊,你和她说啥了些呀,她好像有狗追似的就跑了......”

  “喝了药,身子觉得很强壮了是吧?那去打旋吧,打上五十个。”赵蜜儿冷冷的说完,就闭着眼睛靠回了床上。

  “娘~~~”玉华一声惨叫过后,还是乖乖的去打旋了。

  再说那刘嬷嬷,一路着急忙慌回到了家里,推开木门便直愣愣的往自己房里走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她进来时,大儿媳正撅在那里喂鸡,直到婆婆进了房门才回过神来,唬的连忙跳了起来,却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房门已经在她面前砸上了。

  她先是白着脸呆站了半天,回过神来马上觉得事有蹊跷。

  这婆婆性子刻薄的紧,前些年家里不知道怎么发了笔横财,花钱找门路求了主子恩典,拿银子给小叔子赎了身,又送他去学馆识字,这钱像水一般的流出去,心更野的没边了,关起门,竟说起什么要供小叔子去考科举的话来,既然要考举人,那是要给全家脱贱籍的,又从哪里来这么些钱呢?

  这样也就罢了,自己这男人是个憨实的,也愿意家里能飞出只凤凰来挣门面,赚来的月钱都全数交到婆婆手里,可反过来,这婆子却百般嫌弃起自己两口子来,又是嫌大儿子只是外院赶车的月钱少,又是嫌自己粗笨的连府里都进不去,还只生了两个丫头,对儿子还好,最多燥起来骂两句,对自己,待到生了二丫头后,那巴掌棍子真是没少挨。

  这老婆子最会挑理,像今天自己这样没瞅见她进来,没能及时招呼见礼的,在平日,早就被一脚揣在自己腚上了,今天却不知道搞什么鬼。

  这刘婆子的大儿媳捏着围裙在院子里打了好几圈,直想趴到那门上去听壁脚,终是被婆婆打骂怕了的,没敢动作。

  到了晚间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这媳妇眼睛快忙死了,来回偷偷打量着公婆,果然两人神色都有些古怪,公公是个阴沉脾气,倒还看不大明显,那婆婆显然心里有事,连大丫头偷拿半个馒头都没发现。这媳妇一腔的疑惑,也没个人可诉说,连夜里都没睡好。

  那刘嬷嬷房里,虽早早熄了灯,两口子却也是几乎整夜没睡。

  “要不......你明日去偷偷瞧一眼,那小娘长的真是一丝丝也没有番人的模样,和三......和那位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越大是越明显了,我今儿见了,都唬了一跳呢.”刘嬷嬷低声的在说话。

  “混说什么,我现在跑去那个院里算怎么回事,这事儿可是敢让别人知晓的吗?你今天这副火烧了屁股的样子,连老大家里的都瞅出不对劲了。”

  “她瞅出来又有何相干,她还敢反了天不成.....”

  “你这蠢婆娘,别说是她,这事连老大老二也断断不能透漏一丝半点,小心惹得大祸上身,你哭都来不及。”

  这刘嬷嬷虽凶悍,但平日里家里拿主意的还是这老头子,被他骂了一通,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声追问道:“这事恐怕要早做个决断,那胡女子眼看就不好了,这次是真真要咽气的样子。”

  半响,老头子才阴仄仄的说:

  “那胡女子......这是想把那小娘子送进去呢,可是她,又怎能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按她说的做了?我就是把那小娘带出去卖了,再骗她说送进府里了,她又能奈我何?”

  “她...她有一句话,让我告诉那位爷,还要让我带回话,那好像是一句什么诗啊词的,她说不怕我能编的出那爷的回话,另外......她也说了,她说...说...我们应该知道什么叫崔氏女,知道自己的小命值几个钱... ”

  刘婆子这几句话越说越低,说完了,屋里便陷入一片安静,那老头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有一条细疤堪堪从眼角划过,一直斜到太阳穴边上,那胡女子的厉害,他也是知道的。

  那次为了给那小娘子看病买药,她从一根金簪上取下一颗红宝石给了刘嬷嬷,因为并不是玉石翡翠等常见的宝物,老婆子开始并不知道这东西的价钱,还是他再三打听了才知道竟值那许多的银子,因为东西来的不光明,他最后拿到手的最多只有三成,可对他家而言,还是一笔巨款,小二能赎身,能读书,全靠那笔钱了。

  所以,后来老婆子说那簪子上还有一颗蓝宝石的时候,他才动了心,才跟老婆子找机会偷偷去了那院子里一趟,想威逼着那胡女子把东西拿出来,那胡女哭哭啼啼一副害怕的样子,却等骗他近了身,一簪子差点戳瞎自己的眼睛。然后狂笑着说自己的命不值钱,谁要敢来惹她,就等着陪她一起死。笑的跟个疯子一般,还用胡语连串的念着什么,听着跟恶咒似的,那场面实在唬人,他们两口子只得落荒而逃。

  后来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其他办法要了那女子的命,可老婆子找了各种借口搜遍了那女子的东西,也没再看到那簪子,再加上胡女子很快就病倒了,病的很重,一副随时就要毙命的样子,他们也就一直没拿定主意。

  这两年,他们是一阵子只盼着那赵蜜儿早点死了,好彻底搜检一番,一阵子又生怕她要是真死了,就再也找不到那东西,刘嬷嬷一直放任张药师进出那院子,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偏偏那女人硬是撑了这么长时间,两口子时时为了这个纠结,真真是连阳寿也折损了几年。

  思前想后,老头子终于开口说道:

  “这些时日,三爷隔几日都要去一趟永嘉坊的,要想和他碰上一面,却也不难,只是,这事还要再好好谋划一番,虽说府里一直还留着那小娘子,但主子们的心思哪是你我能猜得到的,贸然带她出去,总要找个上好的借口,另外,你千万小心着点,不要让那胡女给耍了,毕竟那东西我们连影儿还没看到呢,你这两天只管把那院子盯的牢牢的,其他事情我来安排......”

  两人又嘀咕了好一阵,才渐渐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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