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李自成率大顺军取得山海关胜利,一路开向明朝都城,就在他们的队伍威风凛凛地进入皇城的一刹那,看到那伏地迎接着他们的众多的人群,农民军觉得如今一切总算看到了希望。
他们身上穿着农民的粗布衣服,因为战争而显得破旧而肮脏,看着人们投来的各色各样复杂的眼光,惊讶、喜悦、希望、疑惑,他们沉浸在一种胜利的激奋中。
事实上,李自成的农民军只是一个准军事组织。在这个组织中,有饥民、贫民以及失意书生,他们为自己的目标而到了一起。
首领和小头目之间关系微妙。在最好情况下,他们甚至要比受到纪律约束的正规军更有效率,但受到外部压力或环境改变时,就会自然导致分裂,而不是导致团结。
在这个顷刻之间聚集起来的庞大组织中,潜藏着与生俱来的种种危机,这使这个新皇朝的真正建立举步维艰。
农民自身的局限性因农民军的胜利而突出地表现了出来,堕落的危险充斥着这个刚刚进京的军队。
农民军几十万大军进入北京后,从上到下,便滋生了大事已成,该是老子享福的享乐气息。的确,对于封建统治那一套醉生梦死的享乐生活,是不需要专门学习的。
1645年3月19日,李自成匆忙搬进了皇宫。
皇宫巍峨、富丽与堂皇让李自成吃了一惊,一刹那,他几乎不敢相信这里已经属于他了,他细长的眼睛几乎含着委屈的气息打量着这一切,长方形的农民的脸上却洋溢着十足的胜利者的骄傲。
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几位满脸堆笑的太监跪在地上给李自成请安,他们说新主人该去后宫巡视安憩了。
李自成骑着他的战马跟在几位宦官后面,来到众香之园的后宫,这对他可是一个新的体验。后宫残存的几百名美女被投降的太监们拉到一间大殿里,她们惊慌失措,却依然艳丽无比。李自成一下子感到自己就是皇帝了。
他曾多次斥退献美女给他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是皇帝,他应该而且必须享受天下的美女。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他目光炯炯地把美女们扫视了一番。
他以一种鼻音很重的嗓音对几位管理后宫的大太监说:“选100位给我留下,其余的等明日分发给功臣。”
刘宗敏骑在高头大马上,和他的那一帮一起厮杀出来的朋友缓缓地进了城。
他忽然有一点慌乱的烦躁,他要杀尽那些与他为敌的人,他对那些平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达贵富豪充满了仇恨,他要让他们知道皮鞭的滋味,扫荡他们,让他们知道被洗劫一空、一无所有的所有不舒服和困苦。
那时候他们的那些白白嫩嫩的脸,以及那种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冷漠,发着臭味的故作姿态和体面,就得变一个样子了。
还有他们平时贪婪收掠、穷奢极欲藏在楼中地窖里的金银珠宝,那些一个人就霸占了无数个娇滴滴的美女的艳福,现在统统得该我们哥们儿来享受享受了。
只有在夜晚时候,这个从来不做任何梦的汉子,有一天忽然做了梦,梦见他的两个妻子,带着满身的血迹,披头散发,衣服肮脏,从一个苍蝇乱飞的土坑里爬出来,跟他说话。
夫君,我们跟从你那么多年,你怎么就舍得把我们杀了?
不!不是我要杀你们,商洛山的突围,官兵围追得那么厉害,我们只有10多骑出来,你们当时已经走不动了,你们会拖累我们的。
她们仍不罢休,她们的手想往他身体上摸,她们说:我们那么爱你,你怎么狠得下心?现在你就要尽享荣华富贵了,你就会忘了我们姐妹了。
他有一点怕,又有一点厌烦,她们的脸都有些模糊,看不清楚,有些血淋淋皱巴巴的。
不是我,都是他们逼的,他说,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她们听了,又慢慢地用她们的手和身体像蛇一样在他身上磨蹭,搞得他直喘粗气,又恶心又焦躁,她们颤抖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向他呢喃:我们想你、想你……他使劲挣脱着终于醒了过来。却睡意全消。
他走出门外,把那些还在睡梦中的懒虫赶起来,让他们给他找来香烛纸钱之类,就在空地上焚化了。看着纸灰在即将熄灭的火中起起落落,飞扬开来。
然而他依然睡不着,他身体中仇恨的怒火又被点燃了,烧烤着他,令他烦躁憋闷。
他回到营地,吩咐士兵把那些贪官污吏都押解出来,一串串地跪在他们面前,叫他们把家里盘剥所得的金子银子,一个不留,统统交出来,如有隐瞒,就用鞭子抽打他们。他喜欢看那些大户人家们一看见他的到来便惊慌失措,不能自己的情绪。
崇祯十四年到十五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曾提出了“不当差,不纳粮”的口号,深得穷苦农民的拥戴。
农民军进入皇城以后,百万大军的庞大军饷成了困扰这个大顺朝的首要问题。一方面,要解决军饷和日益增多的政府开支,另一方面又要恪守向人民许下的诺言。
大顺朝的财源,只能依靠没收明宗室财产和对明朝官绅实行追赃助饷,无情地剥夺他们的个人资财。
大顺朝的这一政策使那些已臣服归顺,表面上俯首贴耳的明朝降将和地主官绅又重新燃起了仇恨。他们和农民政权原本就是敌对的,原本就不共戴天。
离开了战争和厮杀,事实上刘宗敏有点手足无措,他需要展示他的威猛,他需要发泄他郁积的怒气和过剩的精力。他觉得他已大功告成,但他却并不知道要怎么样才算征服了这个城市,更不知道今后该如何统治这个城市。
其实他也很少考虑这些,他觉得重要的是把那些财宝全都挖掘出来,从那些人的嘴里一个个刨出来,给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分享,而且要让所有的人都怕他,都服服帖帖地听从他。
一到入夜,他就邀约他的一大帮心腹,在府中豪饮达旦。最合得来的还是和李过、田见秀等一伙出生入死的弟兄。李过享乐主意甚多,每次他都玩得兴高采烈。
享乐是多么愉快,他想,简直跟战争一样的刺激。
农民军高层的策略失误和腐化堕落,导致了入京几十万之众的军队的军纪败坏。约束几乎荡然无存。
在刚刚进城的时候,李自成还十分注意军纪,并把两个抢缎铺的士兵剐于棋盘街。
数日以后,农民军对官绅地主的追赃行动开始失去控制,对剥削者的剥夺越来越多地杀戮。
京师的官绅阶层在这一劫难中都没有幸免。严酷的事实使他们对大顺朝已不再抱有幻想,他们表面上俯首忍受,骨子里却咬牙切齿。
据《丹忠录》记载:北京汇昌和钱庄,是一位著名东林党人的女婿所开,据当时在他家当学徒的一个人事后回忆:……半夜,东家的客人程省之从莲子胡同回来后,躺在南客屋里喝茶抽水烟。
我去伺候他,他在那里吞云吐雾,我却累得眼皮也睁不开了,往椅子上一靠,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突然一串嘈杂的吆喝声把我惊醒了,睁眼一看,程老爷不知何处去了,水烟放在茶几上。院子里很亮,客屋通往套房的门已经上了锁。
我隔着窗户往院内一看,只见十几个人拿着火把,一看就是知道是闯贼的匪军。他们正在砸账房的门,还有人从套房里抬出卧柜并打开,围着抢东西。我悄悄地从后门跑出来,刚跑到二门里边,就听右边有人喊:“站住!”接着“哗啦”一声,刀出鞘了。
一个高个子闯贼抓住我的衣领喊道:“逮住一个人。”
有人回道:“拉到这里来。”
我被揪送到饭厅里。这里有七八个人,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问我:“你是这里的什么人?’我说:“是学徒。”
他听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就问:“你是哪里人?”我说:“我是山西人。”
“店里可有刀剑?”“不知道。金银有,多得很,可我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你干什么活?”“我伺候他们,管一些伙房里的酒肉什么的。”
“酒肉?好的,在什么地方?”
他们叫我带着他们来到小套房。打开房门,只见几个大柜和架子上都放满了各种好酒和火腿。他们咂一下嘴,高兴起来。
络腮胡子拍拍我的肩膀,笑着问:“他们一年给你多少钱?”
“一年四串。”
“别干了,咱们一块儿跟闯王干吧,别提多带劲了。”
他们叫我帮着把东西往院里放,搬了几趟,趁他们都不注意,就瞅个空跑到后院,到了周记钱庄的后院。
裕隆茶庄的管账刘孟余见我跑过来,就问:“那边怎么样?”
我说,闯兵进房了,正在抢东西。”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起火了。”
我们抬头一看,只见西关一片火光,照得半边天通红。这时从前院进来一伙闯贼,我们10多个人被押到周家大客厅里排好队,扒开衣服,一个个地搜查。一个黄牙闯贼,拍着明晃晃的刀吓唬说:“谁家有金银?快说!”
我们谁也没吭声。他把刀掂了掂冷笑着说:“这刀可不是吃素的,在隆州我一下砍倒了十几个,到北京后还没出鞘呢,再不说,你几个老小子就算是阴谋叛乱的故明残逆,老子可要一个一个杀个痛快了。”
正说着,外边有人喊:“张老五快来,找着啦!”“在哪里找着哩?”
“菜叶箱里。”“送这里来。”几个闯贼把菜叶箱抬来,一打开,里面尽是白花花的银子。我望了刘盈余一眼,只见他面如土色,和死人差不多。
这样,农民军无情的洗劫和对官绅明臣的杀戮,使这个高傲的都市弥漫在恐怖与血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