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稽山之战,李陵以五千步兵,对阵八万匈奴骑兵,惊天地,泣鬼神,杀敌万余,最终却仍因寡不敌众、叛徒出卖而被俘投降。之后,汉武帝又听信谣言,以为李陵正为匈奴练兵,大怒,遂将其全家处死。
消息传到匈奴,李陵既悲痛又愤怒,恰好此时有一位汉使出使匈奴,他立刻跑去质问:“吾为汉率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无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
李陵满脸凶神恶煞,有如怨鬼,吓得使者直哆嗦。
又不是我杀的,你凶我干啥!?使者也很委屈。
良久,使者才嗫嚅的说道:“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
李陵满腔的怨气顿时化作千种委屈万般悲怆,他大哭道:“乃李绪,非我也。”
李绪本来也是一位汉朝边地都尉,而且也是战败投降的。不过李绪当了汉奸后,对匈奴死心塌地,因而得到重用,且地位还在李陵之上。特别是单于的母亲大阏氏,对此李绪颇为宠信,引为心腹。所以李绪在匈奴,也算是一位炙手可热的贵人。
李陵还能说什么呢?他现在连怨恨汉武帝的本钱都没了,因为人家可以说这都是个误会。
就因为一个误会,李陵全家的性命都没了,全族的名声也都毁了,这说得过去吗?
说不过去又如何,事已至此,李陵也只能把满腔的怨愤发泄到李绪身上,来个手刃汉奸,为国除害,报仇雪恨!
李绪死后,李陵提着他的头颅,来到荒野,面朝南方,洒酒祭奠亲人。他本来以为这样自己会很痛快,却发现心头莫名空虚,感觉没着没落。
人憔悴,此生追悔,颜伴年华退。再回望大漠,长烟一空,晓天明霞,人生无味。
于是,李陵找到单于,主动自首,随便他发落。
反正自己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如今真相大白,更是了无牵挂,就像那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不如就这样痛快的死了也好!自己因杀一汉奸而死,说不定还能挽回些许名声。
当时投降匈奴的汉臣并不多,肯死心塌地为匈奴卖命的汉将更是只有李绪一个,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单于都没有道理放过李陵,这世上没哪个领导肯放一颗定时炸弹在身边,今天炸死的是李绪,明天炸死的或许就是单于自己。
但没想到这位狐鹿姑单于竟非常大度,他不仅没有处死李陵,甚至没有责罚他,反而还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这让李陵非常讶异,同时也不免有些感动。
相信刘彻知道这件事儿后,一定会大笑单于很傻很天真:伪汉奸杀了真汉奸居然没事儿,以后还有谁敢当真汉奸,匈奴人可真不懂政治。
当然,匈奴人里也不是都不懂政治,果然,大阏氏不干了,她听说李绪被李陵杀了,无论如何不肯罢休,非要单于杀死李陵不可。
这下糟了,这大阏氏可是个厉害人物。本书前面不是说狐鹿姑单于曾经和他弟弟左大将有过一番约定吗?说狐鹿姑死后,就由左大将接任单于之位。然而左大将不久莫名其妙病死了,他儿子先贤掸也被莫名其妙的派去当了日逐王,负责管理西域(注1)。这样一来匈奴贵族们便又跟狐鹿姑商议,要他把储君之位给他另一个弟弟左大都尉,不过这位左大都尉其实不是大阏氏的亲生儿子,而是老单于且鞮侯跟其他女人生的。大阏氏害怕自己太后之位不保,竟派人暗杀了左大都尉。由此可见这女人心狠手辣,颇有一点像当年的吕后,单于心里都有点怵她,但他实在爱李陵之才,怜李陵之遇,不忍处死他,想了半天,只得将他藏到北方去避风头,直到大阏氏病逝后这才把他接回王庭。
经过这件事后,李陵对单于的印象大为改观,他内心的坚冰开始一点一点融化。
不久,单于又将自己的女儿拓跋嫁给了李陵(注2),还封他为右校王,掌管匈奴以西的坚昆等部族。据《汉书·匈奴传》云“坚昆东去单于庭七千里,南去车师五千里”,其位置大致在俄罗斯南部叶尼塞河(注3)上游、哈卡斯共和国一带。这里群山环抱,水源充足,高耸的山脉阻挡了西伯利亚与蒙古高原腹地的恶劣气候,使这里拥有大片森林草场与肥沃腐土,是北亚地区少有的适宜农耕之地(注4),正好发挥李陵这帮汉地移民的特长,去做开荒牛,为匈奴开辟一片农垦基地,以弥补其游牧脆弱经济链之短板。
在今天叶尼塞河附近、哈卡斯共和国首府阿巴坎地区发现了一座汉朝砖瓦风格的宫殿遗址。该宫殿有二十个左右的房间,其大殿占地约144平方米,殿内外到处散落着刻着“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字样的瓦当,还发现了一件玉盘,一枚珊瑚珠,还有铁刀一把和陶器的残片,地面上是用石块堆砌的取暖系统,在宫殿前还出土了一些汉朝风格的兽面铜辅首(即门环)。苏联考古人员认为,这座宫殿可能就是李陵或其后人所筑。另据《旧唐书·回纥传》记载,坚昆人本来赤发绿睛,其有黑发黑睛者就是李陵之后。
匈奴公主很年轻,也很美丽,在满脸沧桑的李陵面前简直就像个小女孩儿一般,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仰慕多过爱情。浚稽山一战,已让李陵成为了所有匈奴男女心目中的传奇英雄。
我早就说过,匈奴天生崇拜强者。这些未开化的草原牧民爱憎分明,感情直白而粗野,全然不懂隐藏与含蓄,有时甚至显得很傻很天真,这让汉人李陵刚开始非常不适应,他只能慢慢的去习惯。
直到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陵终于让那个夜夜在帐外吹动胡笳安慰自己的匈奴女子走入他的心房,无它,寂寞而已。
不久,两人生下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每当看到他们,李陵眼前就浮现出多年前陇西那个早殇的汉家幼子,便觉惘然如梦,不由泪如雨下。而这时他的匈奴妻子就会温柔的偎依在他的怀里,陪他一起哭泣。
她很明白,他的心已经死了,但她还是希望能温暖他的心,哪怕片刻也好。
在匈奴待得越久,李陵就发现自己越来越茫然——对自己敬重有加百般迁就的竟是蛮夷异族,对自己坐视不救百般戕害的竟是自己同胞,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随着胡化程度的加深,李陵就越发成为一只虎身人心的妖怪,又仿佛病毒侵入导致的变异,非人非鬼,面目模糊。
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平静了近七年的汉匈战场再起风云,匈奴单于见汉朝政局不稳,遂率领胡骑侵入汉五原、酒泉,杀死二郡都尉。
作为报复,武帝刘彻准备派兵出塞击胡。然而经过连年内乱,汉朝社会动荡,政局混乱,国力虚耗,经济崩溃,连带军事实力与军队士气也有了大幅的下降。看来这场战争又是凶多吉少,文武百官都因此忧心忡忡,只有武帝宠信的一批方士神棍、占卜相士之流还是一片歌功颂德我军必胜的热烈气氛,都说:“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武帝决心遂定,不过由于帝国的军事家族已族灭殆尽,将才奇缺,刘彻也只能从文官中启用新人。
第一个新人叫商丘成。此人原为汉廷大鸿胪(注5),因在前一年清除卫太子行动中立有大功,被武帝提拔为御史大夫。这次他率兵两万,从西河出塞,攻打匈奴。
第二个新人叫马通。此人本是赵国邯郸人,后调任汉宫侍郎,因而率族人从邯郸搬来茂陵居住(注6),因在前一年清除卫太子行动中立有大功,被武帝封为重合侯。这次他率兵四万,从酒泉出塞,攻打匈奴。
此外,难孚众望的常败将军李广利又出马了,他率领汉军主力七万,从五原郡出塞,攻打匈奴。
太史公在《史记·匈奴列传》的结尾,痛心疾首,两番连呼:“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汉武帝后期之用人,实在大有问题。
大敌当前,匈奴单于立刻召开 了全体将领军事会议,李陵也列席参加。
大会开的很成功很圆满,大家纷纷表态,争先恐后,气氛非常热烈,只有李陵不发一言,神色沉重。
单于问李陵:“此次汉军来袭,右校王可欲参战?”
单于想,自李陵满门被灭,他与汉主君臣之义已绝,这事儿他没道理不答应吧!
果然,李陵低着头道:“诺。”
单于还想听李陵说些什么,但李陵一个字也不多说了,只坐在那儿发呆,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唉,看来这次我汉奸的罪行可要坐实了!也好,那我这次就用行动来报复那可恶的刘彻,看看谁比谁更绝情!
是年三月,商丘成引兵两万率先入塞,未遇敌踪,于是撤退,途中遭匈奴侦骑发觉,单于乃令李陵率兵三万尾随追击。
李陵率兵一路追至浚稽山,与商丘成军相遇,大战将临,李陵心内却百转千回。
十年之前,正是在这个地方,李陵率领五千汉卒同仇敌忾,与匈奴大军日夜死战,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可十年之后,自己却要率领胡骑与自己祖国的军队交战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可都流满了他那五千汉军弟兄的鲜血、汗水与泪水啊!或许,就在自己脚下的黄沙里,便埋有他们的累累忠骨;他们的英灵,就在这儿的天空飘荡,冷眼注视着自己。
伤心故地,景色依旧,但汉之名将已沦为汉之罪人,五千忠勇将士的在天之灵岂能安息!?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此行此举,可对得起那五千忠勇将士家中哭断肠的妻儿老小!?
想到这儿,李陵心如死灰,完全丧失了作战意志,他出色的战术素养也一夜退化为零。
结果,李陵与商丘成在浚稽山转战九日,损兵折将,大败而还。
单于理解李陵的难为,便让他引兵北去,别蹚这趟浑水了。
商丘成是近十余年来汉朝唯一打了胜仗的将军。马通一路虽然碰到两万匈奴军队,但对方没打就远走了,汉军只得打道回府,但因为路途遥远后勤出了问题,一路饿死了数千人,流沙荒草间累累白骨,死的毫无价值。
至于李广利那一路则先胜后败,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于燕然山,“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李广利本人也亡降匈奴。这是自武帝与匈奴交战以来,汉军最大的失败。匈奴单于的气焰一时相当嚣张,竟然致书汉朝说:“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
汉武帝震怒,朕一路偏袒李广利,李广利居然还是给朕丢人,这让朕在天下人面前何以自处?遂将李广利的长安一家族灭。司马迁把这件事平静地载入《匈奴列传》后,就停止了《史记》的写作。他虽然从不打算在《史记》中提到自己,但终归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所以《史记》并没有记载李广利的结局。而《汉书》上说,李广利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他投降匈奴后一年,就在与卫律竞争最佳汉奸待遇的角逐中惨遭陷害而死,沦为匈奴萨满教祭祀神灵的贡品。
汉人做了汉奸,还是不忘内斗。
总结汉武帝后期这最后四次征伐匈奴的行动,两次无所得,两次惨败,总共损失兵力达到十余万人(若加上大宛之战的损失恐怕要超过二十万),而匈奴方面的损失,最多不过五六万,与卫青霍去病时的常胜记录形成鲜明对比(损失比刚好反过来);这些惨败,不仅是因为汉武帝错用将帅,其整体战略也有有大问题。第一是兵力分散,第二是急于求成;第三是准备不足;第四是连年征伐导致国内民众有了厌战情绪。如果刘彻能够再谨慎些保守些,汲取霍去病取河西之成功经验,以更加灵活的战略战术,并辅以政治手段,对匈奴进行有针对性的打击与分化,加速其衰弱与瓦解,汉军恐不至于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总之,汉武帝后期在匈奴问题上表现的既激进又僵化,在国力不继的情况下,他仍然奉行其前期大投入、大包围的全面打击方式,这是不合时宜的,也很容易被熟悉了汉军战法的匈奴人所针对。这正是“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刘彻没能见好就收,结果犯了典型的经验主义教条主义错误,前车之覆,我们应引以为鉴。
注1:正是这位日逐王先贤掸,在三十多年后匈奴内乱时将西域双手奉上给了汉朝。
注2:据《南齐书·魏虏传》:“魏虏,匈奴种也,姓拓跋氏。 ……初匈奴女名拓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虏甚讳之,有言其是陵后者,辄见杀,至是乃改姓焉(改姓元氏)。”也就是说,北魏拓跋氏正是李陵与匈奴公主的后裔,不过拓跋氏讳言此事,还为此杀了很多“造谣”的大臣,更改姓为元,以撇清关系。当然,也有学者(如刘知几)认为这是汉人崔浩为迎合北魏统治者而生造出来的,并将此写入北魏国史之中,并由此招致杀身之祸。
注3:叶尼塞河,全长约5539公里,世界第五长河,俄罗斯最长的河。叶尼塞河平均流量约1.98万立方米/秒,是俄罗斯水量最大的河,也是流入北冰洋水量最大的河。叶尼塞河的水量,放在我国可排在第二位,仅次于长江。
注4:这片地区在历史上,曾出现过渔猎、游牧、农耕等多种经济形态,其民众后被蒙古人称之为“林中百姓”。
注5:即大行令之更名,主要负责接待四方来朝的诸侯王和归附的蛮夷及外国君臣。所谓“胪”,有通报、传呼之意,古礼贵族间主宾交接,需要有人负责居中联络,此谓“胪”也。
注6:据《后汉书·马援列传》记载,马通便是东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的曾祖父,后来马通因谋反被处死,因此到东汉被马家嫌弃,不许他姓马,而称其为“莽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