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上,诸葛亮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隆中一对,惊世骇俗。在长达二十六年的戎马生涯中,虽然诸葛亮抱定“联吴抗曹”的方针,“西和诸戎”,“力扶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他一生犯有大错,而且是知错故为。在隆中决策中,诸葛亮曾向刘备提出“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的战略构想。这无疑是正确的建国思路。
我把它概括为十六个字:“苦练内功、坐待良机、分兵合进、恢复汉室”。这一方针对于此前四处飘零、惶惶如丧家之犬,甚至妻子不保的刘备来说,肯定是闻所未闻的高论。所以他听罢此言,立即“避席拱手谢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备如拨云雾而睹青天。’”此后,蜀汉的事业随着得荆州、夺西川、取汉中等一系列军事上的胜利而达到辉煌的顶点。如果此时刘蜀集团能扫荡西南、安定后方,那么,他们距离实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最终目标就只有咫尺之遥。
只需坐等“天下有变”的外部条件成熟即可。不期关羽败亡、荆州陷落。刘备兴兵雪恨,又大败而回。永安托孤后,刘蜀集团的形势早已面目全非。正如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所言,“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但以诸葛之聪明,他何必以“罢敝”之益州,六出祁山、五度北伐呢?其实,答案很简单。
作品中的诸葛亮是古代忠良贤臣的典型,第一次北伐时,他年近五十,或许已感自己来日不多。为报刘备“三顾草庐”的知遇之恩,惟有浴血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以明志。所以,在因错用马谡导致街亭失守,无功而返时,诸葛亮自怨自艾,自贬三级,痛心疾首之情无以名状。此后数次北伐,局势越来越坏,但诸葛亮从无退缩之意。
即使明知难达目标,也勉力为之。在他羸弱的外表下,我们看到的是他对蜀汉王朝的无限忠诚。显然,这是由他的道德修养和性格所决定的。所以,我们说诸葛亮的人生乃是悲剧人生,这种由悲壮之美所铸就的伟大人格,令人高山仰止。但以历史的眼光来看,诸葛亮此举纯粹是置大局于不顾,以国家整体利益为代价而全一己之名。与刘备兴兵伐吴异曲同工、殊途同归。都只能耗尽蜀汉元气,加速这个王朝的灭亡。
同诸葛亮一样,司马懿也是一位杰出的战略家。他的睿智与才能不仅为同时代的对手所叹服,而且也让现代《三国》“粉丝”们啧啧称奇。不过,作品中的司马懿形象不具备诸葛亮式的悲剧特质,他的所作所为不受强大道德力量的羁绊,平生也不曾有重大战略失措。
司马懿纵横捭阖的时代,三国鼎立之势已成。此时的中国政治舞台矛盾较为集中,远不如袁、曹争霸时错综复杂、漫无头绪。作为三国中势力最强大的曹魏集团,他们只须整饬内政、严阵以待,就足以应对来自吴、蜀的挑战。而且,司马懿为人朴实沉稳、不尚夸饰。
所以,在《三国演义》中,我们看不到司马懿有如同“隆中对”式的治国宏论。但透过作者的艺术描写,我们依然认为,就治国领军的才能而论,司马懿是三国众多谋臣中,最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的杰出领袖。
《三国演义》第六十七回,刘备初到益州,立足未稳。曹操大败张鲁,全取汉中。此时,司马懿劝曹操提得胜之师以伐刘备,被曹操以“士卒远涉劳苦”为由拒绝;第七十三回,刘备“进位汉中王”,曹操震怒不已,欲起倾国之兵远征。司马懿献计,派满宠出使东吴,离间吴、蜀关系(后来,孙权果然用吕蒙之计擒杀关羽,打破了鼎立态势下的三国实力均衡,蜀国因此而一蹶不振);第七十八回,孙权称臣归附,并劝曹操“早正大位”。司马懿献计对孙权“封官赐爵,令拒刘备。”曹操欣然应允。
由此可见,在三国纷争的混乱局面下,司马懿始终保持着头脑冷静、思路清晰的政治家本色。与诸葛亮“联吴抗曹”的国策不同,司马懿根据魏国疆域辽阔、边境线漫长、国力强大的实际情况,坚定地实施了“以我为主,因地制宜,静观时局,各个击破”的制敌方针。
并将这一策略自始至终贯彻到底,从而赢得了政治、军事上的主动。曹魏集团在长达几十年的三国博弈中,一直占据着全面的优势,地广人众的物质基础固然重要,但战略决策的正确性与延续性才是根本保证。在这方面,魏国强于蜀国许多,司马懿可谓居功至伟。
《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是众所周知的战术大师。作者对其智冠群伦的典型性格的塑造,主要通过对无数充满传奇色彩的战例铺叙来实现。刘蜀集团由当初流浪儿般奔走四方的散兵游勇,发展成为一支与魏、吴并立的强大力量,确实凝聚着诸葛亮的辛劳,闪耀着他智慧的光芒。
第三十九回,诸葛亮初出茅庐即火烧博望,用几千人马让曹操南下先锋夏侯惇的十万大军败回许昌。赤壁大战中,草船借箭、巧借东风、智算华容,令所有与之过招的对手颜面无存。周瑜临终之前,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既是他对自己时运不及命运的无奈悲鸣,也是对诸葛亮无与伦比才华的由衷感叹。
此后,在诸葛亮的指挥下,刘蜀集团夺荆州、取西川、袭汉中、定南蛮,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如梦如幻的战争场景中,诸葛亮将人的智慧发挥到极致。这是《三国演义》具有鲜明浪漫色彩和恒久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
诸葛亮的战争智慧毋庸质疑,但要将这种智慧物化为感性的认识,给读者以深刻印象,仅有宏观的战役铺叙显然不够。在作品中,罗贯中通过对诸葛亮晚年与司马懿的战场斗法描写,将诸葛亮的智者形象拔升至无以复加的高度。
二人均出自士人家庭,饱读诗书,素知兵法。战场上狭路相逢,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者惺惺相惜,又生死相搏。从而演绎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冷兵器时代的宏伟战争场面。
两人的第一次较量出现在作品的第八十五回。当时,刘备新亡,刘禅即位。曹丕欲趁乱伐蜀。司马懿献“五路进兵”之策,几乎兵不血刃,就让诸葛亮劳神费力。算是让他真切地领略到了司马懿的深沉、老辣。所以,此后每每蜀、魏交锋,诸葛亮对司马懿总是特别忌惮。
当然,在作品中,罗贯中轻描淡写地让诸葛亮谈笑之间“安居平五路”,以凸显其出类拔萃的智慧和镇定自若的领袖气质,这是艺术表现的需要,是夸张的结果。人类历史上的战争虽然壮丽,但更透露着血腥和残酷。谓之“壮丽”,那是后来者和诗家们的形容;说它血腥和残酷,那是亲身历验者的梦语。
第九十一回,魏文帝曹丕死后,作为“托孤大臣”的司马懿被曹叡封为“骠骑大将军”。司马懿上表乞守西凉,总督雍、凉兵马。消息传到成都,诸葛亮竟然少见地“大惊”:“……司马懿深有谋略,今督雍、凉兵马,倘训练成时,必为蜀中之大患。不如先起兵伐之。”
这种“先下手为强”的战术思路,明显与《隆中对》所提出的战略构想不符。若非忙乱情景下的惊慌失措,至少也能看出司马懿在诸葛亮心目中的非凡地位。此后,诸葛亮用马谡的离间之计,将司马懿“罢归田里”,暂去心中大患。算是对他献“五路进兵”之计的报复。
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曹真不是对手,魏军损兵折将。魏主曹叡听从太傅钟繇所奏,重新启用司马懿。这一次,司马懿表现了一位杰出军事家的坚毅果断、雷厉风行。克日擒孟达、夺街亭,令诸葛亮无功而返。很显然,在这次战役中,诸葛亮是失败者。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用人不当、料敌不周(重用马谡及没想到司马懿会重掌军权)。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刘蜀集团以弱敌强的北伐,是在投机心理驱使下的冒险之举。在沉稳老练而又不失杀伐决断的司马懿面前,诸葛亮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保守战术难以奏功。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采纳魏延的建议,从子午谷、斜谷分兵合进,直捣长安,或可一逞。诸葛亮为求“万全之策”,舍近求远,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作品中,魏胜蜀败的战争结果似乎是颠倒的。诸葛亮在与司马懿的较量中,即使失败也好象总是料敌在先、棋高一着。第九十五回,司马懿见街亭有兵把守,仰天长叹:“诸葛亮真乃神人,吾不如也!”街亭失守后,诸葛亮在西城无险可拒、无兵可用,不得已冒险玩了一把“空城计”,侥幸骗走十万敌军。事后,司马懿也是感叹:“吾不如孔明也!”此后,诸葛亮五出祁山,无论战役胜负如何,他总能赢得敌我双方上至一国之君与军队统帅、下至普通士兵和平民百姓的一片溢美之辞。
甚至“死诸葛能走生仲达”。联想早年周瑜临死之前的哀叹,就不难明白,罗贯中在塑造诸葛亮典型性格的过程中,煞费苦心地树立起了无数可供人们正反比照的标杆,让读者在比较中感受诸葛亮形象的高大伟岸。司马懿形象只不过是作者用来衬托诸葛亮形象的众多标杆中的一支,当然也是最具份量的一支。
具体地说,司马懿的圆滑世故反比诸葛亮的爽朗豪迈;司马懿的老谋深算,衬映诸葛亮的足智多谋;司马懿的平实质朴对应诸葛亮的风流儒雅;司马懿的精明细腻类比诸葛亮的高瞻远瞩……除此之外,周瑜的偏激狭隘与诸葛亮的大度恢弘,庞统的轻率薄情与诸葛亮的慎密多义,杨松的贪婪虚荣与诸葛亮的大公无私,魏延的冒失卤莽与诸葛亮的细致严谨等等,都形成鲜明的比照。
在这方面,司马懿因其杰出的才能和独特的身份、地位而拥有宽广的比对面,其他陪衬形象均难望其项背。罗贯中正是通过极其复杂的人物比对,让诸葛亮形象在三国乱世的众多谋臣中领袖群伦。足智多谋、忠诚坚韧的个性气质与文化品格终成后世学子的立身楷模。
历史往往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诸葛亮一心事主,不遗余力,垂身示范,以德治人。虽然满门忠烈,却孑遗无存;司马懿全力辅魏,开疆拓土,功勋卓著,遗之子孙。虽然贵为王、帝,终遭人唾弃。真所谓人间自有正义在,忠奸不由儿孙辩。
诸葛亮最差的是地利,天时和人和也不在蜀国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