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五年(1879年)七月十四,奉天省,康平县,郑家屯(今吉林双辽)。
屯西头的王大店吃罢晌午饭之后,在堂屋里叼着早已熄灭的长杆烟袋锅,心事重重的踱来踱去。就在头午,阎老歪派人送来红帖,请他明天前去赴宴。
这阎老歪乃是王大店的死对头,想当年闯关东来此落户,因为跑马占荒之争,两家打了无数的仗,后来还是官家出面压制才停手,但仍然明争暗斗,所以必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若是不去,难免被人耻笑无胆,若去则需有得力的闯将护持,但却正赶上王家大院最有刚的两个炮手,一个回关里老家探亲,另一个火枪炸膛崩坏了左眼。其他那些别看平时咋咋呼呼的,实际都没啥能水。
于是不由感叹自己作为拥有良田数百晌的大粮户,家里仆役成群,到肯劲儿上却没有打头的。
此时忽然门帘一掀,扭扭歪歪的进来一人,大声道:“呜呜——东家,俺陪您老走一趟,保准那阎老歪不敢起高调!”
王大店万分惊愕的看着这人:身高不足五尺,小细脖支起来一个挺大的脑袋,长相丑陋可笑,说话还大舌头——这不是家里的小马倌吗?
就这还是刚换上一身新做的蓝布裤褂,之前更是没眼看。
马倌今年才十五岁,从九岁开始给王家放猪,后来长大一些又放马,无冬历夏都是穿一套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但他却是好脸的,只要不是大冬天,都会到辽河里把衣服洗刷干净,然后蹲在水中只露出一个大脑袋,等衣服干一些再上岸穿上。
昨日东家王大店路过河边发现此事,回家之后命人给马倌从头到脚置了一身衣服鞋袜。
现在这小马倌前来毛遂自荐,虽是忠勇可嘉,但条件在这摆着了——就这细脖大头娃,都够呛能支把过门前水泡子里的大白鹅。
然而,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王大店却不知道:这小马倌可是有一身超群的武艺,更具惊人的胆魄。
关东大地的一个龙虎风云人物,也就此露出峥嵘头角……
01
吴俊陞,生于大清同治二年(1863年),奉天省昌图县兴隆沟人,祖籍山东历城——“锏打黄河两岸、马踏三州六府”那位的老乡。
五岁那年随父母搬到康平县,家里穷得叮当山响,从九岁开始就给附近的大地主放猪又放马。
不仅大舌溜丢,此时更是扁担横过来都不知道念“一”。
但有一点:记忆力好。
东家王大店爱听评书话本,经常请说书人上门开醒木,大家伙不干活时候也可以凑上去听。这吴俊陞不管啥书,听一遍就能记住,然后还能给别人讲——据说讲的还不错。
大家伙给他起个外号“吴大舌头”,他听了也不恼,反而认为人无外号不威,这是好事!
实际吴俊陞早被评书里的人物吸引,认为自己以后也应该当个大将军。但既然是大将军,岂有不会武艺的道理?
也是巧了:这郑家屯有个铁匠,是从河北沧州闯关东来的,有一身好武艺,却是怀才不遇。那年月可不是有武艺就能从军博前程的,又不想给地主当炮手卖命,索性开了一个铁匠炉。
但身上武艺也丢不开,有时待夜深人静会在院里练两路拳脚、使一趟枪棒。结果有一次就被年仅十一岁的吴俊陞看到了,当即跳过木头樟子,跪在地上就铆足了劲磕头,完全停不下来。
铁匠长叹一声,只好收下了这个细脖大头娃。
但这武艺也不是说练就练的,起码营养得供上,有时还要使用药材,否则人就练废了,要不怎么说“穷文富武”呢。
好在吴俊陞这个小半拉子也多少赚点钱粮,一年有二两三钱白银、一百五十斤小米——这也就是在富庶的大关东,若是换成同时期的关里,想到都不要想。
平时在东家那里吃住,虽然粗粮多、细粮少,但管饱。关东山药材资源丰富,所以价格也远比关里低。
铁匠不教则以,一教惊喜:这个粗陋可笑的大头矮子竟还有习武天分,遂更加用心传授。
于是这吴俊陞在放马之余,一心扑在习武上。
在河岔子下地笼抓鱼虾,进柳条通支粘网逮野鸡,好歹进肚子里都是荤腥。
四年时间已颇有所成,这次看到东家为难,才主动出头。
奈何东家不信:吴俊陞可能是武艺练出岔了,个子不见长,脑袋却更大了,两条罗圈腿走道扭扭歪歪的。
直到吴俊陞立掌成刀,“喀嚓”一下把硬红木的桌子角劈下一大块……
02
死对头阎老歪也早有准备,家里张罗了三个高手:一个是跑江湖打把式卖大力丸的,一个是科尔沁草原的“搏克庆”(摔跤手),一个是沈阳城戏班子里的大武生。
在阎老歪看来,这三个高手的功夫都是大到没边了,于是摆下鸿门宴:如果那王大店不主动识相让出来牛心套甸,那么必然让他当场好看!
尤其是看到王大店只带一个大头矮子就前来赴宴——这细脖大头矮子走道拉叭拉叭的,还背着一个有棱有角的大包,外面用麻纸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里面是啥,但还能是太乙真人的法宝不成?
阎老歪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稳了!
饭桌上预备的菜虽然不少,却全是豆腐素菜,半点荤腥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招待庙里的姑子。
“王老兄多多包涵哪,早上杀的一口猪,正要做菜却发现有痘,所以都是素菜——但酒好啊,三盛元烧锅的头度高粱酒,这一坛十斤,还请王老兄一顿喝完……”
吴俊陞站在东家后面,知道这是阎老歪在使坏水,道:
“呜,我家老爷最喜欢吃牛肉!”
“哦?牛倒是不缺,只是一时半会去哪里找杀牛的屠户,莫非你家老爷去圈里抱着牛宝生啃不成?”
阎老歪话音未落,三个高手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吴俊陞闻言也不恼:“杀牛有何难?”
说完径直去了牛圈,牵出来一头长着弯月犄角的大牤子。
这大牤子膘肥体壮,有野性,却老老实实的被吴俊陞牵着走,到了当院之后,运足力气对着大牤牛的脑门正中就是一掌。
只听“咕咚”一声闷响,大牤牛叫都没叫一声,便歪倒在地,七窍流血,眼见不活。
把众人惊得干嘎巴嘴说不出话,阎老歪请来的三个高手扭头就去收拾行李卷……
吴俊陞晃了晃大脑袋:“呜呜——东家,我看这头牛一准也有痘,他们老阎家上上下下还有不带痘的?咱走!”
王大店眉开眼笑。
阎老歪却不甘心,从怀里抽出一把左轮手枪,旁边四五个炮手也架起火枪,——所谓“神仙难躲一溜烟”,你大头矮子武艺再高,还能高得过枪炮?
结果吴俊陞不慌不忙,把背后的大包取下:“呜呜,来开枪打,这里全是洋火药,大不了一起原地升天!”
阎老歪一听傻眼了,然后没等他说话,吴俊陞抱着火药包大步流星走过去,劈手夺过手枪:“呜呜,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这枪替你保管……”
03
一年之后,年仅十六岁的吴俊陞已经当上了王家大院“管事的”——这职位可了不得,能当小半个家,很快成为郑家屯一带的头面人物,身价倍增。
所谓饱暖思那个什么,在吴俊陞这里尤为强烈,平时看到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他都忍不住行注目礼,专往后鞧上盯。
后来他相中了川心店石家茶馆的大丫头,图的就是漂亮、好看!托王大店帮他娶了回来,这下可是有的忙活了,晚上都顾不得练武。
但是好景不长,后来阎老歪巴结上了新任知县,给王大店整了一个家破人亡套餐。
吴俊陞气急之下,暂把媳妇送回娘家,自己改名换姓,投奔“庆风”绺子挂柱当胡子,凭借一身本事很快成为头目。
在一个满天飞雪的冬日夜晚,吴俊陞带人砸了阎老歪的响窑,把阎老歪牵到猪食槽子前面给毙了。
这一年,吴俊陞才十七岁!
但是当胡子毕竟只是权益之举,更主要的是“庆风”没有半点招安的兆头,于是吴俊陞暗自脱身,托人使钱进了驻扎在康平屯的捕盗营,当了一名伙夫。
后来又购买枪支与马匹,成为骑兵——当时清军就是这么奇怪,想入营就得使钱,吴俊陞当一个伙夫尚且托人奉上三十两纹银!
而如果想要当正兵,则步军需自备枪支,官发的只有一口切豆腐都崩口的腰刀。若是马军还要自行购置马匹、马刀以及全套的鞍韂嚼环。
幸亏吴俊陞在砸窑阎老歪的时候搞到了些钱财——实际也不是特别多,毕竟地主资产是以土地为主,没法折现,而且到手的钱财还得大家伙分。
吴俊陞很谨慎,足足当了三年的伙夫,才花大钱购买枪支、马匹成为正兵。
04
吴俊陞成为正兵之后不装了,很快凭借“习马性、识马行”的出色相马技术,给上官淘到了一匹银鬃兽,被引为心腹。
而他本人也确实是骁勇善战,在讨伐各路马匪的时候屡立奇功,先后剿灭“岳坤”、“草上飞”等多个绺子,乃得以一路升迁:什长、棚长、哨长、哨官、帮带、管带、帮统——终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担任奉天巡防营后路统领,麾下有一营马军、两营步军。
伴随着地位的提升,吴俊陞贪恋女色的底子愈加暴露无遗。
夫人石氏早在光绪十三年(1887年)即病逝,当时两人才成婚六年,丈人家为了留住这个大头矮子女婿(当时已经担任帮带,从五品武官,在地方上已经是个大人物了),又把小丫头石桂仙许给吴俊陞做填房。
石桂仙比姐姐更俊俏,嫁给吴俊陞的时候才十六岁,性格活泼跳脱,实际早被吴俊陞盯上了。
这石桂仙以前就总笑话姐夫大舌头,每次都被吴俊陞抓住:
“呜呜,给我咬下去一块就不大了。”
石桂仙红着脸挣脱跑开,然后学他说话:“踏,踏马的,你吓我一跳”!
听到这个,吴俊陞很是无语——之前夏天时候他在当院乘凉,突然一个癞蛤蟆跳到椅子上,他看到之后窜出去两米远,说:“踏,踏马的,你吓我一跳,我也吓你一跳”!
如花似玉的新夫人进门之后,吴俊陞哄着捧着,但是在外面也没闲着,一有机会就是眠花宿柳,专挑好看的。
却不敢带回家。
他自己也纳闷:奇了怪了,她又没有一枪一炮的,咱为啥就惧怕呢?
05
进入民国之后,吴俊陞凭借平定满蒙叛乱的大功,被北洋政府授予陆军中将军衔,担任祧辽镇守使,驻节祧南,成为一方诸侯。
有一说一:吴俊陞在平定满蒙叛乱的时候确实是立下卓越功勋,维护了国家统一。
但在这个过程中也确实是贪了无数财货,更是在洮南、郑家屯、通辽、太平川等多地开设当铺、银号、烧锅,还开采金矿,在草原占地建设吴家牧场。
有一次,八面城子来了一个著名马戏团,团里有一对姐妹,不但身怀绝技,而且全都是倾国倾城,也不知道班主是怎么淘弄来的。那真是遍体幽香、燕懒婀娜,琼鼻檀口、粉面含春,身段玲珑有致,穿的演出服更是十分大胆。
吴俊陞携夫人在现场观看表演,被白生生的长腿晃得眼冒金星: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窜火烧鼻喉。
多年来阅雌无数,却从来没见到过这等绝色!
夫人见此只能轻叹,转过天就把这对姐妹接到府中——此时她自己虽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岁月不饶人。能拿捏这么多年,守住大门槛,已经算是奇迹。现在当家的将星鸿运,没法挡了。
这可把吴俊陞乐坏了,扑通一下就给夫人跪下:“呜呜,夫人如此恩德,得享齐人之福,没齿不忘。”
吴俊陞从四十岁开始读书习字,虽不敢说满腹经纶,却也颇有些文墨风流。
吴俊陞手书:其别号“行权”,
“有这姐妹俩想来也是够你持护的了,可不行再有进门的,免得把好好的大宅门造巴成花窑!”
“够了够了,呜呜,再不会有进门的了!”
“外面也不行金屋藏娇!”
“呜呜,肯定不会——我发誓,否则天上不下雨,下刀子扎死我!”吴俊陞忙不迭的发了誓。
有了一对宝之后,吴俊陞美出了鼻涕泡,每天着急忙慌的处理完公务,就倒腾着两条罗圈腿往后院跑……
06
因为吴俊陞跟对了人,早早抱上老张的大腿,是当年关帝庙八结义当中的老二。
所以在老张执掌东北之后,吴俊陞水涨船高,在民国十年(1921年)担任黑省督军兼省长,走上了人生巅峰。
在黑省,吴俊陞就是天。
但此时三房夫人都在郑家屯,吴俊陞先行到齐齐哈尔赴任。当地各方名流深知吴俊陞喜欢下象棋,于是为了讨好他,费尽心思的寻来一个闭月羞花的象棋高手,名叫李助君。
李助君方方面面都比那两姐妹更出众,不能不让人感叹造化的神奇,无处不美极,更兼有出色的棋艺。
“听闻吴大帅棋艺过人,别看李助君一介女流,于棋道十分精深,不如切磋一二如何?”
“呜呜,好说,好说!”
当晚在三层俄式洋楼的督军公馆当中,两人摆下棋盘,楚河汉界,红先黑后。夏侯婴写词赞曰:
“中平架炮,投石何难。齐出二马,抢占关峦。再单车巡河,试效英雄战长坂。惜哉小卒战尽,帷幄江山……”
棋逢对手,杀一个难解难分。
最终还是李助君的棋路刁钻,吴俊陞的老将被二马盘桓夹击,进退维谷,无奈告负。
此时已经是拂晓星沉:“呜呜,本督军坐了一天的车,因过于困乏才败一小女子之手。且收拾棋盘,容后再战!”
后来这李助君就成为了吴俊陞的秘书……
在黑省任职期间,可能是因为当过一百八十天胡子的缘故,吴俊陞经常收编山林草莽,所以人称“胡帅”!
在当时东北真正有资格称“帅”的其实并不多,不外乎老张的“大帅”、小张的“少帅”、孙烈臣的“赞帅”、张作相的“辅帅”——吴俊陞的“胡帅”虽不十分雅观,却也突显其地位。
民国十四年(1925年)郭松龄起兵反奉,老张委任吴俊陞担任讨逆军总司令,全权指挥作战。
可见,吴俊陞的本事摆在那里。
但缺点也是过于明显,即贪恋财色,晚年曾自书:
“平生伯乐识名马,总是豪杰重美人”。
07
1928年6月4日,沈阳城外皇姑屯老道口的一声巨响,特地南下赶到山海关迎接老张的吴俊陞,与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一同殒命,终年65岁。
可叹的是:同车上百人大部分都没死,老张所在车厢一共有三人,除吴俊陞之外,还有一个只受轻伤的温守善。
在爆炸催动之下,有一根十三厘米长的道钉插入吴俊陞的头部——脑袋大的隐患,此时终于发作……
不过,能从一个受人嘲笑、破衣烂衫的猪倌,变成督军一省的吴大帅,吃过见过,这辈子肯定值回票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