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纳说:“生活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则是你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人生的悲剧,往往绕不开“欲望”二字。可在农村女人二嫫的人生字典里,欲望,是她存在的证明。
也许你很难想象,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夜夜挑灯做麻花面,每天天不亮就去集市上扯着嗓子叫卖,为一二毛钱与人扯皮;一整个夏天,她忙里偷闲,没日没夜编了上百个竹筐挣外快;她去城里的伙房帮过工,也去医院排队卖过血……
读到这里,你一定以为这个女人必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才如此为生活奔命。但是事实上,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买一台电视机——一台连县长家都买不起的29寸彩色电视机。
在10块钱可以买到一件衬衫,500块钱可以买到一头驴的90年代,一个普通人家要花上七千块钱去买一台彩电,何其匪夷所思!但是在“第五代导演”周晓文的镜头之下,这个故事并非荒诞,甚至可以说是一则哲理性非常强的“中国式女性寓言”。
贫困和性压抑造就的“失势”故事中的二嫫是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她的丈夫曾是村长,却因得了病,做不成事情,赋闲在家。自此,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二嫫卖“麻花面”维持,日子过得很是清苦,这也和富有的邻居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邻居家“瞎子”(瞎子不瞎,因为眼睛小得来的外号)早年是个穷光蛋,近年来因为跑运输,在县城里拉拢了不少关系,发了一笔小财。家里不仅盖起了新房,还买了全村最大,也是唯一一台彩电。
在90年代的农村,家电还未能普及,电视机更是个稀罕玩意儿,人人都很新奇。每天一过饭点,村民们总爱上“瞎子”家里蹭电视看,二嫫的儿子虎子更是如此,只要邻居家小姑娘秀儿一喊,他就立马往隔壁钻。
长此以往,“瞎子”媳妇不乐意了。秀儿妈是个“体胖”但不“心宽”的泼辣妇人,看不惯邻家二嫫已久。一个是二嫫长得俊俏苗条,她心里有女人的妒忌;再一个就是二嫫生了男孩,自己生不出,总被“瞎子”丈夫拿来说事,她心里有气。
为此,对于上门蹭电视的虎子,秀儿妈从来没什么好脸色,还经常把虎子轰出来。有一回,她把水泼到二嫫家凉晒的面上,还话里话外讽刺二嫫丈夫没工作,那方面又不行,只能守活寡。
二嫫表面上不甘示弱,回敬她是生不出儿子的“石蛋”,心里却受了气,铁了心要给儿子买一台电视机,再也不看人脸色了。第二天,二嫫搭了“瞎子”的车进城卖麻花面。百货商场里,她久久凝视着橱柜里最大的彩电。“瞎子”指着电视说,“这是县里最大的电视机,全县里就一台,连县长都买不起。”二嫫却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它买回家。
二嫫非买不可的原因有二,一个是她看不惯秀儿妈那张暴发户小人得志的嘴脸,想要买台电视机,维护家庭的体面,重获一家人昔日在村里的体面和尊严;另一个更为隐晦的原因则是,“活寡妇”三个字戳痛了二嫫的心,她想要为自己的欲望找到一个宣泄口。
原来二嫫的丈夫自生病起,就丧失了性能力。二嫫不死心,每天给丈夫熬药。影片开头有这样一个镜头:二嫫在一天夜里起了生理欲望,但是丈夫却尴尬回应,尽显有心无力。“我就说没用处,喝啥都没用处。”生理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二嫫,带着一身火气穿起衣服就去灶间光脚做起了麻花面。
从这里也不难看出,二嫫令人称颂的勤劳,背后除了现实的经济压力,还折射着隐晦的生理欲求,所以她总是在半夜做麻花面,压面条。影片中,二嫫在压面条的时候,身体一上一下,一起一伏,边擦汗边用力,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除此之外,周晓文也巧妙借助电视这个道具,呈现影片中本不直观的一系列隐喻。其中,二嫫第一次在百货商场看电视时,电视里恰好在播放美国肥皂剧《豪门恩怨》中的一幕激情戏,二嫫看得恍了神。这些细节画面无性却有处处表现出有性的味道,无性胜有性。
二嫫在现实中求而不得的情欲满足,一下子被电视的剧情触动了。在某种程度上,电视承载了二嫫对权利、尊严和情欲的渴望。电视对于二嫫的意义,不再是他人眼中不切实际的愚昧和疯狂,而是一间自我创设的“精神家园”。
夫妻身份互换引发的“越轨”影片中,二嫫被欲望支配的悲剧,始于和丈夫的一种夫妻关系“置换”。
二嫫丈夫在片子里边有一句反复出现的口头禅,每当村里人喊他“村长”,他就忙解释说“啥村长,早就不是了,早就不是村长了”,潜台词的意思是“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早就过去了”。与此同时,失去象征男性特征的性能力,也意味着他失去传统社会中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位。
在家里,二嫫丈夫不止一次提出要花钱盖一座新房的计划,却始终劝不动二嫫。对于“房子是鸡,电视是蛋”, “人老几辈,哪有挣下钱不盖房的 ”这些建议和质疑,二嫫置若罔闻。二嫫撑起家庭经济的事实,剥夺了村长的家庭主权,也为她在婚姻中的“越轨”埋下伏笔。
一直以来,邻居“瞎子”其实都对二嫫别有一番心思,平日里百般殷勤不说,每当媳妇和二嫫发生矛盾,他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那一个。素日泼辣、好吃懒做的媳妇在“瞎子”眼里就是一个皮松肉懒的货色。懒就算了,连个男娃也生不出,这也更添了“瞎子”对勤劳、漂亮的二嫫的爱慕之心。
为了能和二嫫有更多接触的机会,“瞎子”怂恿二嫫搭他的顺风车,隔三差五去县城卖卖麻花。在这个过程中,他带二嫫去高级饭馆吃饭,给她买防皱霜,还帮她在饭店找了一份做麻花的工作。这般帮衬和体贴,让二嫫无以为报。
在一次回家途中,“瞎子”的货车意外撞了一头驴,对方张口就讹了“瞎子”500块钱,二嫫心中过意不去。半路上,“瞎子”以车子坏掉为由,直接扑向了二嫫。二嫫挣扎片刻后松了手,主动一件件脱下了衣服。
一方面,她知道“瞎子”帮了自己太多,自己无以为报;另一方面,她和丈夫的婚姻早在辛苦的劳作和一碗碗中药里变得苦涩不堪,“瞎子”的确重新燃起了她的激情和渴望。
为了能挣更多的钱,二嫫甚至去卖了血。每次进医院前,她总是要先喝上三大碗水再走进去,她觉得这样抽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瞎子”心疼,不让她卖,她却说“女人每个月都要流血,换成钱才不叫浪费。”
二嫫不怕这些生活的苦头,但却在意面子和自尊。可当周围的流言四起,大家都在议论“瞎子”包养她后,二嫫发现“瞎子”其实一直通过各种渠道给她塞钱。她大怒道:“我不是卖炕的!”,还了“瞎子”500块钱后便和他分手。
在两人的交往中,二嫫的确对“瞎子”动了情,所以她不拒绝和对方发生肉体关系。而她和“瞎子”分手,一方面是自尊因素,另一方面则因为,二嫫到底没有脱离骨子里传统思想的枷锁。
作为一个传统农村女性,她从小被教育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因此,哪怕丈夫失去了性能力,她也恪守这份沉重、乏味的婚姻。从农村到小城,二嫫每往前走一步,自然经济和传统文化给她铸造的精神外壳都发生一次小的裂变,但她的灵魂始终未能从这外壳中蜕变出来,这也注定了二嫫难以脱离固有的传统生活方式以及世俗物欲的支配。
被欲望“榨干”的宿命并非偶然随着村里的流言愈演愈烈,二嫫和“瞎子”媳妇撕破脸面,打了一架。为了二嫫的名声,“瞎子”找人把自己打了一顿,为二嫫洗清了嫌疑,“瞎子”媳妇不再怀疑二嫫是第三者,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结束了和“瞎子”的这段荒诞情事后,二嫫的感情也燃烧殆尽,买电视,成了她生活中仅剩的期待和寄托。可当她终于辛辛苦苦靠卖麻花攒够了那七千块钱,买下了那台据说县长都买不起的大彩电,二嫫所迎来的结局却很讽刺。
彩电终于买下了,但是由于二嫫家的门框太窄,电视只能从窗户抬进来。可是抬进来的电视,放在缸上,缸就舀不出水,放在柜上,柜就开不了门。最后,这台大彩电只能放在一家人睡觉的炕上。因为没钱买天线,二嫫还贡献出了自己捞面的大笊篱。
电视机搬回家后,全村人都很兴奋,如潮水般涌入了二嫫家,村长仿佛一夜回春,满面堆笑,凭借着二嫫的努力,他重新赢得了一回昔日老村长的“慷慨”、“权利”与“体面”,唯有二嫫一个人失魂落魄。长期劳累和卖血导致她的精神越累越差,依偎在电视机旁的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成了一台被电视“榨干”的行尸走肉。
孩子们终于有电视看了,可电视机并没有解决二嫫的生活困境,她的生理欲求依旧空虚,她的家境依然贫困。二当初为争一口闲气买下的电视,如今让她陷入了对价值的困惑与迷茫。
在影片末尾,二嫫一家三口疲惫的坐在靠门口的凳子上睡着了,电视上播放着一对外国人在浴室亲热的画面,接着就是各个城市的天气预报。周晓文通过这两个画面隐喻了现代化进程中,农村逐渐开放、走向城市的现状。但是,这种变革尚且处于蒙昧状态,像极了在电视机前沉睡的二嫫。
二嫫接触过这种开放,也曾经闯入那种文明,却不能融入其中。随着电视机前出现了一片雪花。刺耳的电子噪音充满了声带,电影也在一声穿透屏幕的“卖麻花嘞~”的吆喝声中结束。这也暗示着二嫫最终彻底回归农村,逃不开现实困境的桎梏。
在影片《二嫫》中,导演周晓文选择了农村物质化的视角,从宏观上体现了对农村人在“现代化”进程之下的困境。周晓文借此表达了对现代文明的深度质疑:
“与过去任何年代的人相比,我们当代人拥有更优越的物质条件。但从精神的层面来讲,我们却比过去任何年代的人更空虚、更浮躁、更痛苦、更贫乏,优越的物质条件并没有让我们的内心充实起来。”
从微观的个体角度而言,二嫫所受的教育程度有限,难以摆脱狭隘的小农视野,她的个人欲望,根植于他人的目光和传统的评判,仅限于“财富”、“权利”和“面子”等物质属性的期待,缺少了精神层面的追求。这种一叶障目的执拗,注定了她被欲望“榨干”的宿命。
《二嫫》这部作品,即使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如今,我们更是生在一个被物欲裹挟的时代。现实中,多少人被房子、车子、财富、地位等欲望奴役。谁又敢说,自己不是二嫫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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