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对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以下简称首经贸)图书馆藏民国论文[1]进行整理中,发现一份比较特殊的论文——《唐人传奇概论》。
《唐人传奇概论》序
该论文的特殊点有二,一是选题特殊。在首经贸图书馆收藏的12篇古代小说选题论文[2]中,它是唯一一篇不以单篇小说或小说集为研究对象的论文。一是论文不仅有夹批、眉批、总评,且总评篇幅最长。
首经贸图书馆藏辅仁大学毕业论文中,仅少数留有指导教师批语与总评,且总评或一句话,或一段话,上千言者仅此而已。
不论是《唐人传奇概论》论文本身,还是孙楷第先生的批语,都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特以此为对象,进行专门的探讨。
一、《唐人传奇概论》《唐人传奇概论》系辅仁大学文学院国文系1942届毕业生刘镜清的毕业论文,2万余字,编号为国12.30。
其他小说选题毕业论文或者以《殷芸小说》《还冤记》《华阳国志》《西京杂记》《搜神记》《拾遗记》《博物志》《列仙传》《穆天子传》为研究对象,对这些小说文本进行“辑证”“校注”“考异”“校正”“集校”“校补”;或者以《西游记》《隋唐演义》为研究对象,对长篇章回小说的故事演变进行考证;总之,多采用传统治学方法,有鲜明的乾嘉考据学的特征。
而《唐人传奇概论》则以“唐人传奇”为研究对象,进行专题性的研究。关于研究缘起,刘镜清在序言中表示:
李唐文学,诗歌传奇,并称一代奇作。惟后世硕儒,钻研评骘,独许诗歌,而于传奇,则付鄙弃,不屑称道。宋元以来,晦霾湮沈者,且数百年。逮于有明,久郁斯起。然翻刻旧椠,诡立书名;割裂篇章,妄题撰人。传奇虽赖以表扬,而亦由此失本,朱紫不分,泾渭莫辨,良可慨也!
降至近代,始有人爬梳整理,研治考证,或为传奇选集,或为小说史乘,探讨源流,推勘变迁,莫不精覈渊博,中肯得当。顾率皆就单篇专集,详研细考,鲜有作整体概论者。本文之作,即补斯阙而起也。
故取有唐一代传奇诸作,混于一炉而融会之,探幽索隐,寻其一贯线索;钩玄提要,取其共同性质。上溯渊源,下及流派,粗陈梗概,略示形貌,是虽疏于枝叶,而颇显于柯干也。[3]
《唐人传奇概论》序
刘镜清认为唐传奇可以与诗歌一样,“并称一代奇作”。后世硕儒,鄙弃传奇,以致后世传奇“朱紫不分,泾渭莫辨”。
发展到民国时期,虽“有人爬梳整理,研治考证,或为传奇选集,或为小说史乘,探讨源流,推勘变迁,莫不精覈渊博,中肯得当”,但缺乏整体的研究。所谓“为传奇选集”,当指鲁迅辑校的《唐宋传奇集》(1927)、汪辟疆编纂的《唐人小说》(1930)。
而传奇研究方面,则是“为小说史乘,探讨源流,推勘变迁”,“皆就单篇专集,详研细考”,“鲜有作整体概论者”。刘镜清想以毕业论文弥补前人研究的不足,希望对唐传奇进行全面综合的专题研究。
《唐人传奇概论》分四章,分别是“传奇之起源”“传奇故事之来源”“传奇之体例与思想”“传奇与后代文学之影响”。
“传奇之起源”分“传奇之意义”“传奇是六朝志怪小说之演进”“传奇之兴起原因”“传奇之产生时代”四节展开论述;“传奇故事之来源”则从“外来故事”“因袭旧有故事”“民间传说”“实事”“作者自造故事”五个方面进行探讨;“传奇之体例与思想”则集中论述唐传奇之“体例”与“思想”;“传奇与后代文学之影响”分四节,分别是“传奇与文言小说”“传奇与白话小说”“传奇与诗歌”“传奇与戏曲”。
论文确实贯彻了序言所说“上溯渊源,下及流派”之宗旨,不仅“溯”传奇文体之“源”,而且“溯”传奇故事之“源”;不仅述及唐传奇对小说戏曲之影响,还述及唐传奇与后世诗歌之渊源。
该论文四部分的架构,不可谓不大,但仅以2万字的篇幅,显然难以真正将这些内容阐述清楚。各部分不论观点合理与否,都流于简单。而且,论文各部分在具体阐述中,多征引史料,重在考据,少于分析阐释,确实是“粗陈梗概,略示形貌”。
《唐宋传奇集》,北新书局1928年毛边本。
就论文本身而言,质量不算上乘,论文指导教师孙楷第先生对其评价亦不高。但作为一篇本科生毕业论文,有如此选题的勇气与眼光,实属不易。而且,该论文撰写于1942年,将其置于民国时期唐传奇的研究语境中,其学术史的价值值得关注。
唐传奇,是古代小说研究中的重要对象。“唐代传奇文研究,自二十年代起始即成为小说史学领域中的一个热门课题,截至四十年代末,大约有二十余篇较有分量的文章及一本断代的小说史研究专著问世。”[4]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首先对唐传奇进行较为系统探讨的学者为鲁迅与汪辟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八、九篇《唐之传奇文》(上、下)、第十篇《唐之传奇集及杂俎》,以及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三讲《唐之传奇文》中,对唐传奇的渊源、文体特征、类型、影响等进行了较为全面的阐述。
鲁迅的唐传奇研究观点对刘镜清毕业论文的撰写,产生了重要影响。比如,论文第一章第二节“传奇是六朝志怪小说之演进”这一观点,直接出自《中国小说史略》“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说。论文中的“有意创作”“描写宛转”等文字,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迹可循。
不仅如此,刘镜清在论文中还引用了《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的文字,以佐证自己的观点。
汪辟疆编纂的《唐人小说》并非简单的小说作品集,该书不仅对唐传奇进行精心校勘整理,还考订其作者、版本、源流等,称得上是唐传奇研究的资料汇编。
《唐人小说》
唐人小说》" 12c5062b-0629-0633"="">唐人小说》" uploaded="1" data-infoed="1" data-width="793" data-height="1114" data-format="jpeg" data-size="59822" data-phash="A6332624FBCB3499" data-source="outsite" outid="undefined">刘镜清序言开篇的“李唐文学,诗歌传奇,并称一代奇作”之语,其实出自汪辟疆《唐人小说》序言。汪辟疆原文为:“唐代文学,诗歌小说,并推奇作。”[5]虽为因袭之语,却也体现了一位国文系学生对唐传奇的喜爱,以及对前辈学人学术观点的拳拳服膺。这种情况,亦属民国时期本科生毕业论文的共同特征。
笔者阅读的辅仁大学小说戏曲选题类论文手稿,几乎都能够从中看到胡适、鲁迅、郑振铎、孙楷第等人的观点。[6]这种现象,真实地体现了民国时期高校师生之间教与学的互动状况。这些毕业论文手稿,也成为研究民国时期高校古典小说戏曲教学的特殊史料。
民国时期的“断代的小说史研究专著”,指的是刘开荣的《唐代小说研究》[7]。
刘开荣(1909-1973),祖籍湖南衡山,1943年入燕京大学历史研究所师从陈寅恪先生研究唐代小说。《唐代小说研究》为其毕业论文,系陈寅恪、吴宓指导,1947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该书虽名“唐代小说研究”,研究重点却在唐传奇。既有对唐传奇的整体描述,又有对具体作品的论析。
全书分上、下篇,上篇“传奇小说”凡六章,第一章阐明唐传奇勃兴的三大因素,分别是古文运动、科举制度与佛教影响。这三大因素,对后世的研究颇具启发。
二至五章从党争、科举、侠义、姓氏制度等角度分论《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等唐传奇作品。
下篇“‘俗文’小说”凡二章,主要论述《游仙窟》与“变文”的关系,以及《游仙窟》的内容、技巧、时代与作者。作为一部研究唐传奇的力作,其视野开阔、资料翔实、内容详赡、论述恰切,素为后世所称道。
《唐代小说研究》
有学者评价该书“第一次全面地就唐代传奇小说体制、源流、内容与形式及社会原因等详加论述,成为唐代小说研究的开山之作。”[8]从学术成就而言,刘开荣的《唐代小说研究》确实称得上是唐传奇研究的开山之作。但如果将刘镜清的《唐人传奇概论》纳入研究视野,则《唐代小说研究》称不上首创。
刘镜清《唐人传奇概论》无论是篇幅还是质量,都不如刘开荣的《唐代小说研究》,但撰写时间早于《唐代小说研究》。就其选题价值而言,在小说学术史上应该有其地位。[9]
二、孙楷第评语及其价值《唐人传奇概论》留存有孙楷第的长篇评语。这则评语既是对《唐人传奇概论》的评价,也表达了孙楷第对本科生毕业论文选题的看法,同时还是孙楷第个人学术观点的体现。
孙楷第作为古代小说戏曲研究大家,一生著述颇丰。2018年,孙楷第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之际,中华书局启动《孙楷第文集》出版计划,整理再版孙楷第的十余种著作。目前面世的有《沧州集》《沧州后集》《小说旁证》《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外二种)、《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也是园藏古今杂剧》《元曲家考略》。这些著作,囊括了孙楷第毕生的治学成果,在小说研究界影响深远。
但是,孙楷第不仅是一位学者,还是一位师长,长期在北京大学、辅仁大学等校承担《中国小说史》的教学工作。
孙楷第先生
关于其小说史教学以及指导学生论文的工作,相关史料留存较少。刘乃和曾回忆,她1943年在辅仁大学史学系做毕业论文《三国演义史征》时,陈垣先生曾介绍她去向孙楷第先生请教。孙先生曾就她的论文提出了指导性的中肯意见。[10]
但是,刘乃和并未在回忆中披露孙楷第具体提出了怎样的指导性意见。而辅仁大学留存的几分论文,却完整地保留了孙楷第的论文指导过程及其评语,其中评语篇幅最长的就是刘镜清的《唐人传奇概论》。这则评语长达1400多字(附于文后),信息量较大,以下择其要者论之,以见孙楷第为学为师的情怀。
《唐人传奇概论》作为一篇本科生毕业论文,以整个唐传奇进行“概论”式研究。孙楷第首先对“概论”的写作之道发表了看法。
若乃概论之作,似易实难。盖非有定论及不刊之论者,不足以为概论。概者揽其精要,非概略之谓也。近世文人纷纷为此,但取其易,不知其难,此为市易而作者,固无足深责。青年学子,亦尤而效之,误矣!然此乃论著书之道,今其事既往,其文已成。则亦不必持此为叩击之理由。[11]
孙楷第认为“概论之作”并非易事,“概论”并非“概略”。当时的学术风气,作“概论”者不少,孙楷第并不赞同,更不赞同本科生毕业论文选择“概论”为题。
辅仁大学的本科生毕业论文,可选择校方拟定的题目,也可与老师商议后定题,或者自主选题。有些论文选题,在大学二年级就已经拟定。
《孙楷第文集》
这篇论文的选题,显然并非出自孙楷第之意愿。此论文虽系1942届论文,但选题最晚在1941年。从辅仁大学留存的论文来看,很多学生的毕业论文早在当年春季就已完成。
孙楷第于1942年任辅仁大学专职教师,接替的是储皖峰的教职。储皖峰于1942年2月病逝,其承担的论文指导工作,自然转交给了其他教师。
孙楷第担任《唐人传奇概论》的指导教师,应该是中途接手。孙楷第系小说目录学奠基人,长于小说戏曲文献的搜集与考证。这种研究旨趣也影响了其学生毕业论文的选题倾向。
孙楷第在辅仁大学指导的其他两篇小说选题论文,分别是《论隋唐演义之来源及其演变》(1943)与《西游记演变》(1946)[12]。这两篇论文进行的都是小说源流考证,风格与《唐人传奇概论》不同。
从论文序言来看,其选题缘起与写作所依托的重要资料都来自孙楷第,它们显然是孙楷第学术旨趣影响下的产物。
孙楷第还从“立义”与“记事”两方面对论文进行了详细评析。关于论文第一章中的“唐小说之盛由于举人行卷”说,孙楷第认为:
谓唐小说之盛由于举人行卷。此沿近人汪辟疆之说,实则但据赵彦卫,此条不能证其说之必是。唐人投卷,或以激扬声气,或以求知干进。其所献或诗赋,或文记议论,或平日著书,随其意思,非有一定。如杜牧之《燕将录》、《原十六卫》、《阿房宫赋》、《孙武子注》、刘转之《隋监》、《右史》,皆曾献之先达。其但行诗赋者,则诸书所记,其例尤多。
当时文人所为传奇,纵用为行卷,亦不过与其他文章同为艺进之资。乌得以为唐传奇兴起之唯一原因乎?况唐人行卷,决不尽为小说,其理至明。行卷专行小说,不唯今所见唐人书无此说,即宋人书,除《云麓漫抄》外,亦更无他书可证。今即据此一书以为唐事果如此,失之武断,不足取信于人也。[13]
相比于该论文单一的“唐小说之盛由于举人行卷”说,刘开荣的《唐人小说研究》将唐传奇勃兴的因素归纳为古文运动、科举制度与佛教影响,显然更全面、合理与深刻。
孙楷第批语
而且,同样是论述科举制度与唐传奇的关系,刘开荣的《唐人小说研究》爬梳史籍,悉心考证,从唐传奇兴衰与科举制度变更的内在关联出发,剖析唐传奇的勃兴与科举考试“行卷”“温卷”的关系,则显得更有说服力。孙楷第评价该论文“失之武断”,实为恰切。
唐传奇与行卷的关系,始终是研究界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民国时期,汪辟疆与陈寅恪都认为唐传奇的发达与行卷有密切关系。[14]质疑者亦不少。
孙楷第对通俗小说研究用力甚勤,著述颇丰。对唐人小说的研究,集中于敦煌变文,传奇方面的研究成果少见。[15]而在这篇毕业论文的评语中,孙楷第表达了对唐传奇相关问题的看法。
他认为赵彦卫之说不能证明传奇一定用于行卷,仅此一说不足取信。即便是传奇用于行卷,也与诗文等相同,不能认为行卷为唐传奇兴起之唯一原因。对于唐传奇与行卷之间的亲密关系,孙楷第显然是质疑者,且对赵彦卫《云麓漫钞》的记载表示怀疑。
关于《云麓漫钞》的记载,恩师于天池先生的《唐代小说的发达与行卷无关涉》[16]一文,曾考证牛僧孺《玄怪录》、裴铏《传奇》不是行卷之作,并且断定赵彦卫之语纯属臆测。该文用扎实的文献依据佐证了孙楷第的观点。
在评价论文第三章“论唐传奇之体例与思想”时,孙楷第明确强调“唐传奇乃史传之变体”,并且申明“此余平日常为诸生言之者”,也就是孙先生在授课的时候,强调唐传奇的勃兴其实是史传文学发展与变化的结果,即“唐传奇乃史传之别支”,“足以说明唐传奇勃兴之故”。
此外,孙楷第还对“传奇故事来源”“传奇之体例与思想”“传奇与后代文学之影响”分别进行了评析,认为这三部分的论述都不够精准,特别指出论文中所引文献的错误。
孙楷第批语
例如,论文第一章提及的李德裕《幽怪录》,孙楷第强调李德裕并无《幽怪录》。不仅在论文评语中提出,且在论文正文第一页眉批云:“《幽怪录》本名《玄怪录》两唐志及晁陈书目皆作牛僧孺撰今有稽古堂日钞本亦题僧孺名。”
论文第二章提及“《续玄怪录》张老事乃作者自造”,孙楷第不仅在正文眉批云:“张老事本六朝人小说非作者自造”,在评语里又明确指出:“张老事本梁元帝《孝德传》,非自造也”。
又如,论文第四章云:“《醒世恒言》(衍庆堂本)第四卷《灌园叟晚逢仙女》,《今古奇观》载八卷,事出《博异记》崔玄徵事”。孙楷第在正文眉批中指出,“入话出博异记正传非出博异记也”,在评语中点明:“《博异记》崔玄徵事者,乃此篇入话。”
论文第四章还提及《续玄怪录》杜子春事,作者称:“明末大兴胡介趾《广陵仙》,清某人《扬州梦》(非乔梦符《扬州梦》),皆……”。孙楷第于《扬州梦》处夹批云“此永恩作”,在评语中又指出《扬州梦》系宗室岳端作。
永恩与岳端皆系清宗室,其实是两个人。永恩(1727-1805)号兰亭主人,乾隆朝袭封康亲王(后复号礼亲王),系《啸亭杂录》作者昭梿的父亲。而岳端(1671-1704)号红兰室主人,康熙朝封多罗勤郡王。《扬州梦》确系岳端所作,或许正文中的“永恩”系孙楷第笔误。
孙楷第在正文中还指出了论文中的多处文献错误,总评中列举者可参看文后附录。这些错误,有的系文献著者有误,有的文献来源失实,有的属具体文本判断出错。
《孙楷第集》
这些,无疑需要扎实的文献功底。孙楷第系文献目录学专家,校勘功力非同一般。因此,他在审阅学生论文的时候,很轻易就能发现其中的错误。发现错误,即随时记录于册,供学生查看。
这种批改毕业论文的方式,与余嘉锡非常相似。在辅仁大学留存的毕业论文中,余嘉锡指导的论文,多处都留有夹批与眉批。从中,可见前辈学人为学为师的风范。
刘镜清《唐人传奇概论》在阐述唐传奇对白话小说的影响时,所提及的篇目及结论,多出自孙楷第的成果,但仅在一处注明出自孙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一文。孙楷第在此处眉批中戏谑道:“凡三言二拍出处大抵皆取余说何以此处独称孙楷第也”。
孙楷第在审阅学生论文时,对其中专用名词的称呼,也颇为讲究。
论文第一章,作者开篇云:“传奇之名,始自裴铏小说,篇名《传奇》,初本裴氏一书之名,非全唐稗之通称。”对于论文中的“唐稗”一词,孙楷第不仅在正文中指出,且在评语中批评道:“小说家之出于稗官者,不可径称稗官,尤不可省称稗。稗者,小也。今称唐小说为‘唐小’可乎。此时人不通之语,而竟谚沿用之,亦可知其仓促成书,不睱择言矣。”这既体现出孙楷第治学的严谨性,亦体现其训诂学的专业素养与偏好。
《裴铏传奇》
孙楷第早年专攻传统训诂、校勘之学。从其个人自述来看,他在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就读期间,曾帮助著名的古文字学家杨树达先生校勘《刘子新论》与《韩非子》,期间掌握了训诂校勘学的门路,并培养了浓厚的兴趣。杨树达对孙楷第产生了重要影响。
后来,孙楷第将训诂、校勘之学运用于小说、戏曲与变文研究。在《小说专名考释》[17]一文中,对“小说”这一名称进行了考释。在《唐代俗讲轨范与其本之体裁》一文中,从训诂的角度对“变文”的“变”字进行了释义。在《说话考》中,指出“话”字应作“故事”解。
此外,其《词话考》《释唱喏》《释兀的》《释葫芦提》等论文,都体现了对语词研究的浓厚兴趣。[18]
正是基于此,孙楷第才会对《唐人传奇概论》中“唐稗”一词如此在意。
《唐人传奇概论》作为一篇本科生毕业论文,虽建树颇少,亦对后世毫无影响,但作为民国时期最早的唐传奇专题研究成果之一,具有一定的学术史价值。
孙楷第留存在毕业论文中的夹批、眉批与评语,既体现了其严谨的治学态度与丰厚的学术涵养,亦表达了其对唐传奇相关学术问题的看法,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孙楷第评语原文:
孙楷第评语(部分)
论唐小说分四章。第一章论传奇之兴起,引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云:“唐世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主司,然后投献所业。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
谓唐小说之盛由于举人行卷。此沿近人汪辟疆之说,实则但据赵彦卫,此条不能证其说之必是。唐人投卷,或以激扬声气,或以求知干进。其所献或诗赋,或文记议论,或平日著书,随其意思,非有一定。如杜牧之《燕将录》、《原十六卫》、《阿房宫赋》、《孙武子注》、刘转之《隋监》、《右史》,皆曾献之先达。其但行诗赋者,则诸书所记,其例尤多。
当时文人所为传奇,纵用为行卷,亦不过与其他文章同为艺进之资。乌得以为唐传奇兴起之唯一原因乎?况唐人行卷,绝不尽为小说,其理至明。行卷专行小说,不唯今所见唐人书无此说,即宋人书,除《云麓漫抄》外,亦更无他书可证。今即据此一书以为唐事果如此,失之武断,不足取信于人也。
第二章论唐传奇故事来源,列五目:(一)曰外来之事,(二)曰旧有之事,(三)曰民间传说,(四)曰实事,(五)曰自造。此五事,(一)在六朝小说中 亦可发见此例。(二)至(五),见后世一切小说,其来源亦不过如此,非唐人小说特征。
第三章论唐传奇之体例与思想,其论体例谓唐传奇乃史传之变体(原文作史例之变体语不可通),此余平日常为诸生言之者,此节虽采余说,而未能发挥尽致。实证明唐传奇乃史传之别支,即足以说明唐传奇勃兴之故。惜作者不于此求之,而故旁求他说也。
第四章论唐传奇与后来文学之影响(此用作者原文语实不妥),亦举四目。一涉文言小说者,为文笔之橅倣,二涉白话小说者,为故事之重演。三涉诗歌,为歌咏其事。四涉戏曲,为扮演其事。一、三皆无谓,二四稍切实。然通俗小说戏曲之于唐传奇,不过敷衍其事,通俗小说戏曲之产生,却不由于唐传奇。故谓通俗小说戏曲与唐传奇有关涉则可,说唐传奇给予通俗小说戏曲以何等影响,则言之过矣。以上所评论,皆就立义言之。
至于记事载言,时有错误。如第一章云:李德裕《幽怪录》。李德裕无《幽怪录》也。云《列异传》何文事本《搜神记》。《列异传》魏文帝作,不应著书反本《搜神记》也。
第二章云:《续玄怪录》张老事乃作者自造。不知张老事本梁元帝《孝德传》,非自造也。
第四章云:兼善堂本《通言》铁树镇妖、三桂堂本符石镇妖,皆演许逊事。不知叶法师即叶德善,与许逊不同时。
云《恒言》灌园叟逢仙女,本《博异志》崔玄徵事。不知本《博异记》崔玄徵事者,乃此篇入话。
云初拍蓝官邑篇本《白猿传》。不知所本者乃明人《续艳异》编,非《白猿传》。
云《续玄怪录》杜子春事,清某人本之作《扬州梦》。不知其人乃宗室岳端。查为仁《莲坡诗话》所“十年一觉扬州梦,唱出君王自制词”者也。
此不过举其著者。其他错误,当不止此。
大抵刘君此书,第将前人绪论、时下文章有阅唐传奇者,加以排比,牵缀成书。而近人著书,原少精意。今一律援用,限于时间,固不睱一一考核,有所是正。
观其称唐传奇为唐稗,“小说家者流出于稗官”,乃班固之言。然稗官不可省称稗。小说家之出于稗官者,不可径称稗官,尤不可省称稗。稗者,小也。今称唐小说为“唐小”可乎。此时人不通之语,而竟谚沿用之,亦可知其苍促成书,不睱择言矣。
然其行文虽不能无疵,而大致明白清顺,能自达其意,其议论虽乏深造自明之言,亦有排比补缀之功。降格以求,犹可入等。
若乃概论之作,似易实难。盖非有定论及不刊之论者,不足以为概论。概者揽其精要,非概略之谓也。近世文人纷纷为此,但取其易,不知其难,此为市易而作者,固无足深责。青年学子,亦尤而效之,误矣!然此乃论著书之道,今其事既往,其文已成。则亦不必持此为叩击之理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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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关于此批论文中辅仁大学国文系论文的详细情况,参见拙作《百年中文 薪火相传——以新见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毕业论文为中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5期。[2] 关于这12篇古代小说选题论文的详细情况,参见拙作《老凤声清引雏凤——新见辅仁大学小说选题论文论略》,《励耘学刊》2022年第2期。
[3] 刘镜清:《唐人传奇概论》,辅仁大学毕业论文手稿,1942年,编号:国12.30,首经贸图书馆藏。
[4] 胡从经:《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85页。
[5] 汪辟疆:《<唐人小说>序》,《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页。
[6]见拙作《新见民国论文<西游记演变>与<西游记>早期研究热点述略》(《学术交流》2020年第1期)、《新见辅仁论文<西游记杂剧本事演变考>述略》(《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新见辅仁论文<论隋唐演义之来源及其演变>论析》(《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7] 刘开荣:《唐人小说研究》,陈洪主编《民国中国小说史著集成》第十卷,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8] 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研究述评》,《文史知识》1996年第2期。
[9] 民国时期的本科生毕业论文肯定有早于刘镜清者,清华大学留存毕业论文中就有1937届论文《唐代传奇及其来踪去路》。参见尹昕、蒋耘中、袁欣等《清华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民国毕业论文的整理与研究》,《大学图书馆学报》2015年第6期。
[10] 刘乃和:《我所认识的孙楷第先生》,《文学遗产》1991年第3期。
[11] 刘镜清:《唐人传奇概论》,辅仁大学毕业论文手稿,1942年,编号:国12.30,首经贸图书馆藏。
[12]详见拙作《新见民国论文<西游记演变>与<西游记>早期研究热点述略》(《学术交流》2020年第1期)、《新见辅仁论文<论隋唐演义之来源及其演变>论析》(《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13] 刘镜清:《唐人传奇概论》,辅仁大学毕业论文手稿,1942年,编号:国12.30,首经贸图书馆藏。
[14] 详见汪辟疆《<唐人小说>序》(《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读莺莺传》(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当代研究者则进一步论证了科举制度与唐传奇的关系。代表作有: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余钢:《唐代文言小说与科举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15] 孙楷第1934年至1938年间为《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所撰写的小说戏曲提要(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题为《戏曲小说书录解题》),虽然有近七十余种文言小说,但不见唐传奇作品。其民国时期撰写的唐传奇论文有《跋李彰武传》,《星岛日报》(1941年6月14日)副刊《俗文学》第22期。
[16] 于天池:《唐代小说的发达与行卷无关涉》,《文学遗产》1987年第5期。
[17] 孙楷第:《小说专名考释》,《师大月报》1934年第10期。[18] 详见孙楷第:《沧州集》(全二册),中华书局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