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人生,是一场马拉松,做人要留有余地

红小岩谈古论今 2021-05-22 21:14:28

坐在宏鑫公司的接待室里,谢晓兰打量着室内另外四个人。连同自己在内的五个人,都是招考会计通过第一关的。现在是第二关了:面试。

那四人,是否也像自己这样忐忐忑忑,坐立不安?在环视一周后,谢晓兰更缺乏信心了。一个个精明能干,自信十足的模样。而且,年轻、精神焕发。大概,没人像自己这样老吧?三十好几了,还不得不腆着脸坐在这些年轻女孩之间,去争那一个位置?

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等待着被召见面试?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也要仰人鼻息,小心应对,以谋职糊口。她一向是趾高气昂,召见别人,垂询别人的啊!那时,周围的人,谁不巴结着“大小姐”?唯恐一不小心,触犯了自己,砸了饭碗。那时,她一直认为,那些人,是靠着谢家赏饭吃的!虽然,父亲一再告诫:

“人家赚的是自己工作的酬劳,并不是白拿薪水,并不是靠我们的施舍和恩典吃饭。待人不可以刻薄,更不可以颐指气使!”

可她没有听。她一直和母亲一样。在母亲眼里,包括父亲都是仰赖她娘家的财势才发迹的,更遑论其他人!她完全承接了母亲的作风;她一向崇拜母亲,而如今……她发现她崇拜了一辈子的母亲,竟是一手造成她不幸的导演!

不要再想过去了!自己再也不是“大小姐”,如今必须靠自己的工作酬劳吃饭。

“工作酬劳”!她哑然。如今,她也用上了这个词汇了?或许,该说她终于了解了个词汇……

“谢总,面试的人都到齐了。是不是现在开始?”

负责招考员工的人事部主任,站起身迎向刚推门进来的一群人。他们正走向会议室。

“好的,请她们按编号进来。”

那位“谢总”轻言细语。

谢晓兰偷眼望去,一下怔住了。不!不可能的!怎会是她?怎会是……

“谢总”!面貌相似,姓氏相同,还有,那眉心正中的红痣……是她!是谢晓彤!后面跟着的,竟然也都是熟面孔。这是被她改组“骏鑫公司”时,开革的班底。她不知道,他们,转而投向了晓彤……

“谢晓彤和你是不是姐妹?”

自从和晓彤进了同一所国中,她就烦死了。

“我哪有什么姐妹?我是独生女!”

谢晓兰总是气呼呼地回答。但她心里却明白:她的确是她母亲的独生女,却不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而晓彤,正是父亲的私生女。

上一代,恩怨情仇一本糊涂帐,她实在无法了解。她知道的是:父亲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却不是出身富家的母亲,而是晓彤那出身清贫孤寒的母亲──她母亲口中的“那个女人”。

母亲采取的策略是:当没有这回事,当没有谢晓彤这个人。

“吵一顿怎么样?挑明之后,他心里也的石头也落地了。我偏偏不吵不闹,叫那个女人休想有出头的一天!那孩子也休想姓谢!让那忘恩负义的人,一辈子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第一点,母亲做到了。

第二点,却无法如愿;“谢”是大姓,天底下姓“谢”的人多得是!父亲的一位姓谢的朋友,同情晓彤母女,出面“收养”了晓彤。因此,晓彤仍然姓了谢。

谢晓兰、谢晓彤!这样的名字放在一起,怎让人不联想她们之间必然是姐妹关系?更可恨的是,她们两人的面貌都长得像父亲,就差将姐妹两字刻在额头了。只是晓彤更漂亮、更清秀、更温柔些。功课也比她好得太多。因此,她这正牌的“谢家大小姐”,竟成了那私生女锋芒下卑微的影子。不明就里的老师,总拿晓彤来剌激她:

“为什么谢晓彤总是火车头,你老是吊车尾?你还比她大一岁,怎么好意思呢?”

“你怎么不跟谢晓彤学学?谢晓彤考一百分,你也争一点气,至少混个及格嘛。”

她在学校里,甚至连名字都失去了,不管她承不承认,别人认定了她是“谢晓彤的姐姐”!说起“谢晓兰”没人知道。必须说“谢晓彤的姐姐”,才能换来人家恍然大悟的一声“哦──”。

甚至,她的父亲当了家委会委员,在别人的认知中,也是“谢晓彤的爸爸”。

她心中愤愤不平;这些人全瞎了眼,不知道她谢晓兰才是谢家正牌大小姐,谢晓彤只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她,无法像母亲那样,她做不到假装不知的不闻不问,她知道母亲让其见不得天日的手腕其实才是对的,但是她就是做不到,她没有母亲那么强大的内心。

她已经被谢晓彤的光芒压抑得不见天日!

她不想再沉默,她要揭穿谢晓彤是“私生女”的秘密!以“无缺点”备受全校师长疼爱、同学爱戴的谢晓彤,谁教她偏有着见不得人的致命伤?

学校选模范生,晓彤似乎轻而易举的就当选了。“模范生谢晓彤”的海报,贴满了校园。而一夕之间,标语全改了,改的是:“私生女谢晓彤”。

全校沸腾了!晓彤当时就掩面哭着跑出了校门。谢晓兰则假作若无其事,一问摇头三不知。当然,这是她的杰作;她花钱指使公司里的小弟,半夜爬墙进入校园,偷天换日贴上的。

母亲说得对:脚疼怕人踢!晓彤,再也无法在校园中待下去了。她暗自得意未了,意外的事却发生了。一向懦弱沉默的父亲,亲自到学校来为晓彤办转学手续。而且,在学校周会时上台说明了原委。

他左手拿着“模范生谢晓彤”,右手拿着“私生女谢晓彤”两幅不同的海报,当着全校师生,承认,也承担了一切。

“‘模范生’是荣誉。这荣誉,是晓彤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得来的。‘私生女’是耻辱。但,我希望大家了解:这耻辱,不是晓彤的错!错的,是她的父亲──是我!”

他自疚的神情,形成了一种庄严。台下竟然鸦雀无声,没有喧哗,也没有鄙视。他缓缓放下海报,撑住讲桌;似乎要靠讲桌,才撑得住他负荷不了的沉重:

“十几年来,我没有心安过,没有平静过。担心,我的过错会伤害两个我最心爱的人;晓彤,和我另一个女儿;她也在下面──晓兰。我已经伤害了她们母亲一次了,不希望再伤害她们。因此,我一直不敢承认、不敢面对这件事。如今,晓彤受到了这样的伤害,我做父亲的,心如刀割。也许,只有把一切说明,使各位了解、谅解,才能使晓彤所受的耻辱减轻一些。”

由父亲含泪自责的叙述中,她才知道了原委:

晓彤的母亲和父亲,本是青梅竹马的情侣。因为家境清寒,父亲到外公的工厂半工半读。外公慧眼识人,十分赏识他的敦厚勤奋。不但资助他上大学,又帮助他留学深造。目的在于;一心促成他和长女的婚姻。岂知,这穷小子却一心全在跟他同样家境清寒,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情人身上。对董事长的大小姐,视若无睹。

形势急转直下的原因是:他老母病重,庞大的医药费,无以支应。使他不能不腆颜求人。这才应允了这一件虽无入赘之名,实则与入赘无异的婚事。等于卖身给了林家。但他的“心”却始终未变,因此:

“晓彤的母亲体谅我的处境,宁可不要名份,履行我们当日的盟约。如果这是过错,错的是我!晓彤的母亲,本身就是牺牲者。晓彤,更是无辜的。请不要伤害她……”

父亲说完,垂着头,落寞地走下了讲台。校长目送他下台后,缓缓的说了一席话:

“谢晓彤休学了。我很遗憾,学校里会发生这种事!我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也许,做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我希望同学们在这件事上学到一个教训:做人,要留‘余地’。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发现,‘余地’其实不一定是为别人留的,而可能是为自己留的。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你们现在,才刚起跑。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未来,每个人只能尽力。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需别人帮助扶持?得学会在现在就宽厚待人,广结善缘,莫种恶因!”

谢晓兰不由低下头,她的心里交织着懊恼、愤怒;也许,也有一丝丝悔愧。但更多的是怨怼、矛盾;父亲和校长的话,使晓彤成了被迫害的灰姑娘。而她,又扮演的哪个角色?她,竟羡慕起来;为什么,她不是晓彤?

这件事,在家中也掀起了轩然大波。再无顾忌了的母亲,肆意谩骂,尖酸刻薄的言辞,成箩成筐地向父亲倾倒。

母亲一向强势,无视父亲的自尊,颐指气使,习以为常的。父亲一贯的态度是强自压抑的隐忍,带着忍气吞声的卑屈。而这一回,谢晓兰却感觉沉默的父亲,平静得近乎庄严。似乎,一切冷嘲热讽的谩骂言辞,全激不起他半点回应了。他变得遥远而陌生,仿佛在他揭破晓彤身世的隐密之后,这世界,对他不再有意义。

直到母亲也骂到自觉无趣,自动停止之后,父亲才平缓的说:

“她们母女已经走了。她走,就不会再回来。至于我;”

他顿了一下,依然平静得不带波澜:

“我欠你们林家的,我会用我这一生一世来还。”

他真做到了。仿佛就成了一个电脑人。做一切该做的事,全然没有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晓兰感觉父亲似乎知道那件事是她做的。在父亲面前,她总是没来由的忐忑不安。她宁可父亲责备她一顿,甚至打她一顿。但,父亲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做,只是伤透了心的意冷心灰。

家中,变得全没了生气。连母亲,都在父亲的改变中噤了声。倒真有些相敬如宾起来。

她没有考上大学。照母亲的意思,读了专科,学会计。毕业后,她和与母亲同父异母,大学毕业,刚服役回来的小舅舅,同时进了公司。小舅舅,在外公的安排下,做了基层的小职员。她,却由母亲蓄意安排,当了舅舅的顶头上司——业务经理。父亲并不赞成,却拗不过固执的母亲。

母亲对这位继母所生的小弟弟,一向是既鄙视又仇视的,从不对他们母子假以辞色。这安排,正是为了立威出气。指使晓兰有事没有事的挑剔,找小舅舅的麻烦。父亲几度劝阻无效,最后只叹一口气,神色凄惶:

“反正是你的女儿,要爱她,要害她,全由你!”

父亲在这件事之后,更加沉默,也更抑郁了。不久就病倒了,医生诊断后,宣布是肝癌。而且,已到了晚期。

肝癌,听人说,大多因气闷积郁而起。父亲大半生落落寡欢,长期都处在母亲的高压的阴影之下。或者,这就是病因?

母亲一下也慌了,忙着求医问卜。父亲却安详平静,一脸的听天由命。在临终前,他仍神智清明,交代:

“晓兰,你一直以为这个公司是我们的,自以为是老板,可以作威作福。你错了!就算是,做人也不是这样,何况不是?这公司,是姓林的。姓谢的是外姓人,终究只能做伙计。做伙计,也不要紧。坏在你母女俩太不会做人。外公在,多少还有点情份。一旦外公不在了,你以为公司会传给你姓谢的? ”

“为什么不?十几年,全是我们在辛苦……”

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父亲黯然摇头:

“你以为你精明厉害?告诉你!精明的是你父亲,厉害的是你继母!我,只是你父亲用来替他守住产业,我是等他小儿子长大的一颗棋子。你继母,一直在你面前忍气吞声,什么都让你。你以为她真怕你?她只是儿子还小,不能不忍。而且,她何必争?本来就属于她儿子的家业,跑不掉的!你拼命做坏人,对她更有利;你做坏人,亲戚们谁不怕你、不恨你?你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她儿子才是姓林的正主子!这家业是姓林的,我们只是替林家经营。主权,你父亲从没松过手!他当然留给他的小儿子;事实上,大多的产权已经转移到阿昆名下了。不要去争!情、理、法,你一样都站不住脚,争不到的!”

“那……为什么他让阿昆做小职员?”

“这才是你爸爸比你精明的地方!不从基层做起,懂什么?日后怎么当得了家?你要晓兰一步登天的当‘业务经理’,那只是架在半空的虚名,公文过手签字而已。可笑,你还怂恿她成天找阿昆的麻烦!”

父亲苦笑:“如果你们母女平时待人好一点,阿昆也不是全不念旧情的人。是你们自己把路走绝了!”

母亲气得紫胀着脸,父亲叹口气:

“‘采花酿蜜为人甜’,我早认了这个命!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积蓄,积了一点资金,另外开了一家小公司。公司虽小,好歹是我们自己的。人不多,也都是多年的老人,总是可靠。公司,我已过户在晓兰名下。晓兰,阿爸只能留下这些给你。脚踏实地,好好做人,也许……”

“你留给那个女人什么?”

母亲忽然插嘴。父亲沉默了半晌,悲哀地说:“你二十几年,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她,从没要过什么!至于晓彤,坎坷里长大的苦命孩子,总能靠自己打天下的。我担心的只是晓兰;她被你教坏了,总以为自有倚仗,盛气凌人……”

父亲去世了。而他所预言的一切,竟一一成真。

外公的公司,在小舅舅接掌之后,她们母女已无容身之地。难堪的是:甚至没人同情。小舅舅阿坤给了晓兰一笔钱,却声称:“看在姐夫的情份上,给晓兰的嫁妆。”

她连使性子不要的勇气都没有;她需要这笔钱,去挽救父亲留下,却在她好高骛远心态下,如今已濒于危亡的小公司。当初,她嫌那几个父亲手下老人太保守,大刀阔斧整顿、改组,撤换员工。以为“改革”后,会鸿图大展,有一番新气象。不料,反而竟陷入了泥潭。

公司终究没能挽救回来,终于倒闭了。倒在她惑于花言巧语,以为终身、事业两可依托的人手中。是他,鼓动她拿父亲留下的老人开刀;是他,鼓动她投机,赶一窝蜂的热潮;是他,鼓动她装壳子、充门面,虚华浮夸!她忘了父亲的遗训,终于吃到苦头了。而那人,更雪上加霜地卷走了她仅有的剩余。

大小姐、业务经理、董事长……她唏嘘着。那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现实是:她在等候召见面试……面试她的是“谢总”,和那些被她开除的人!她何颜见江东父老?

不!不!不!趁着还没轮到自己,走吧!

她忽然想起:校长当年说过的‘余地’,有时是为自己留的。而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谢晓兰提起手提包,她悄悄向外走。

“晓兰!”

天!喊她的,是晓彤!她的心为之一紧。她报应的时刻来了!无可逃避,她只有回头。全身如置身冰窖般的冰冷。

“晓兰……姐姐……”

从晓彤温和的眸子中,她依稀看到父亲怜惜的眼神。

冰化了,化成了泪水,缓缓地向下滑落,滑落……

(完)

声明:本文为小说创作,内容都属虚构,包括人名、地名、职业、机构等等,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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