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末年,王莽在长安败亡,另外一边在洛阳,更始汉军也取得了决定性进展,成国上公王匡率军攻克洛阳,擒获新朝太师王匡,押送至宛城斩首。不要觉得我写错了,此战双方主帅刚好都叫王匡,两匡相争,必有一死,看来这世上只能有一个王匡,就像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刘秀!
次月也就是更始元年十月,更始帝刘玄又派刘赐之侄、奋威大将军刘信率兵攻打称帝汝南的刘望,刘望称帝才不到一个月,便兵败被杀,严尤陈茂也被部将杀死。至此,天下三个皇帝终于只剩了刘玄一个,他大喜过望,遂欲北上定都洛阳,但是去之前,他决定给闲居已久的刘秀一个新官职与新差事,算作对他演技精湛的奖赏。
这个新官职就是行司隶校尉,也就是代理国家最高监察官与三辅地区最高行政长官;这个新差事就是去洛阳修整宫府并安抚百姓,为迁都做前期准备工作。
法国作家大仲马说:“等待是人类最大的智慧。”我觉得应该再加三个字,等待机会才是人类最大的智慧。
对刘秀而言,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一个机会,他不能在宛城永远韬晦下去,否则永远不可能干出那番事业,只有重新踏上政治舞台,才会让事情有所转机。于是,刘秀打点行装,决定重新开始,再出发吧!
但在出发之前,刘秀还需要做一件事情,以除后顾之忧。
这个后顾之忧,就是他的新婚妻子阴丽华。
刘秀既然已经决定全身心投入奋斗,那就不允许他为爱情太过分心了。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历史的进程同时也证明了这一点,所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人心不可两用,陷入情欲的人往往智商下降,经常干出莫名其妙的傻事儿来,这道理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也就不用我多费唇舌了。
因此,刘秀不能带着阴丽华去洛阳上任了,他要将她送到新野邓家,请他二姐夫的侄子,同时也是当地豪侠邓奉来护其周全,另外也算是留下人质,让刘玄好放心。阴丽华无奈,也只得送别爱郎,从此过上了数年两地分居的日子。多少年过去了,阴丽华还清楚地记得,刘秀走的那日,天空很蓝,似乎有点透明,一切单纯而忧伤,寂静的让人心碎。
总之还是那句话,政治人物的爱情从来都是不纯粹的,那些带有痴情梦幻色彩的写刘秀的小说,还真的就只是小说而已。刘秀的确是个重感情的人,但绝非什么痴情种子,诸位还是不要再意淫了吧。
长亭切切,目断不知归途。刘秀把哭哭啼啼的阴丽华送走后,便到洛阳走马上任了。要说我们刘秀还真不愧是刘汉皇族的优秀子弟和读过太学的高材生,论对汉家典章礼制的熟悉程度,论对汉朝宫室的布置与排场,更始朝廷里谁还能比得过他?所以刘秀上任后,立即按照汉朝旧制配置僚属、发布文告移书属县、开展监察工作,并加紧修缮宫殿、分配官邸、布置迁都典礼等,当真是“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车马之美,匪匪翼翼。鸾和之美,肃肃雍雍。”(《荀子·大略》)那些被王莽改制都改晕了了的洛阳官民们,至此再见汉家仪制,心中除了亲切还有感动,总之刘秀让他们看到了汉家复兴的希望,这真是太好了。
改革改不好,人们就会珍惜旧制度、思念旧时光,有时候,怀旧与复古并不是倒退,反而是恢复秩序的一种表现,因为那曾是一段光辉的岁月与闪亮的日子。
除了洛阳官民,从三辅一带赶来洛阳恭迎汉更始帝的士大夫与遗老们也被刘秀感动了。当他们一路东来,所见更始诸将都是穿着绣衣锦裤、披风敞袖之类的浮夸装束,头上也是乱七八糟,别说武冠或进贤冠等官帽了,有的就连冠都不戴,头上扎个平民帻巾就完事儿;还有的甚至穿着妇人的彩色半臂上衣(绣镼)出来丢人现眼,这可真让大家又好笑又好气又失望,心说咱大汉咋就靠上了这帮非主流、杀马特呢,太别扭啦……
图:新疆出土汉代绣镼
图:穿着绣镼的东汉舞俑
然而,当刘秀与他的司隶校尉府属员们一出场,顿时有如星光大道上的时尚明星一般,深衣长袍,戎服武弁,衣冠堂正,皆如汉家旧制,且仪仗威严,气场强大,背景音乐也从猪八戒背媳妇自动切换成了滚滚长江东逝水。吏士与遗老们见状,皆相指视之,啧啧称赞,有的老臣甚至感动的哭出声来,为什么他们眼中饱含泪水,因为他们对大汉王朝爱得深沉,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他们感慨万千:“自莽篡汉十数年矣,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服饰礼仪是社会的根本,是尊卑贵贱、政治态度的标识,更是理念认同、文化认同、乃至民族认同的大问题。另外,古代人有种说法,叫做“服妖”,意思是奇装异服乃甚为不祥之举,会导致江山动荡,这当然属于封建迷信,但在当时社会却是深入人心的。所以饭可以乱吃,衣服不能乱穿,穿错了人家不认你,甚至想打你;而穿好了则是王者荣耀,形象高大无比。
至此,刘秀在昆阳表现出的杰出军事能力,及其在洛阳表现出的卓越政治能力,让无数百姓归心于他,觉得以他的程度,地位绝对不应仅此而已。
而对于更始君臣来说,刘秀无疑是一个出色而又危险的人才,不用可惜,用了又怕出事,这真是一个很难办的问题。
当时之天下大势,更始政权虽已控制了长安、洛阳、荆州三块关键区域,但天下其他地方还盘踞着大大小小的刘汉宗室、王莽旧官僚、豪杰地主,以及流民起义武装,这些势力虽然名义上宣称归顺更始汉朝,但其中也不乏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与阴谋家,他们还想趁乱再捞取一笔更大的政治资本,如果更始政权给不了,那他们就自己抢。伟大的造反前辈陈胜吴广曾说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你刘玄可以当皇帝,那凭什么其他汉家宗室不行?既然你们南阳豪杰跟绿林好汉都可以封侯拜将,那凭什么其他豪杰好汉就不行?
当然这一点刘玄心里也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定都洛阳之后,就向各地派出钦差官使,宣称:“先降者复爵位!”表示各地官员只要率先来降,都可以恢复官爵与旧有待遇、并依旧治理原先管辖的地方。可惜这些使者质素良莠不齐,很多人到了地方后又吃又拿,作威作福,人事任命亦非常随意,常常卖官鬻爵,而且还老不讲信用,这就导致更始朝廷的威信一落千丈,各地号令不行,吏民无所归依,纷纷割据自守;特别是东方强大的赤眉与河北跋扈的宗室,他们虽然表面上也服从了更始政权的统治,但仍然重兵在握蠢蠢欲动;看来想要结束乱世,光埋葬一个旧王朝还没用,还得缔造一个天下归心的新王朝才行,这且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在这种情况下,刘玄与群臣们商量,准备再派一个亲信重臣、得力干将去招抚河北、重建良好秩序。由于当初王莽备战匈奴还有黄河改道二事,河北最早爆发暴乱,流民极多,加之燕赵民风彪悍,其形势非常复杂,有精锐的幽州突骑,有强大的豪强宗族,有跋扈的河北宗室,还有遍布各地的流民军,各种武装势力加起来超过百万,随便派个人去肯定干不好,万一惹出大乱来那更是不得了。总之,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河北乃天下之重,其地势居高临下,表里山河,还盛产骑兵,想当年高祖取天下,也正是先得关中,再取洛阳,然后派韩信搞定河北,剩下的就都好办了。就连当时南阳周边也流传着一支童谣,言: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河北(也许就是刘秀一帮人编的)!一切似乎都在催促着更始政权得赶紧稳定河北局势。
但现在的问题是,谁能担此重任,谁有这个本事,谁又有这个威望与忠心。整个更始朝廷望眼过去,刘玄一片茫然,他发现自己手下根本没有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真悲哀。
这时,大司徒刘赐说话了,他说:“河北甚乱,民心无归,非宗室重臣不可定也。而今宗室无可使者,惟刘秀才可大用。”
刘赐是刘玄的堂弟,曾为刘玄报杀弟之仇而杀人全家,是舂陵刘氏中有名的豪侠之士,同时也是继刘縯死后舂陵军的主事人,可以说是刘玄的心腹、恩人与重臣,其建议刘玄不得不引起重视。再加上刘秀乃宗室功臣,论其身份、威望、能力都是极适合的人选。所以刘玄非常纠结,迟迟无法决策。
正在狐疑未定,朱鲔等绿林诸将却纷纷劝止,总之不许刘秀去河北,还说这是纵龙入海、放虎归山,大大的不妥。
说的正起劲,刘赐在旁忽然一声冷笑:“诸公皆言刘秀不可,然则谁可?谁愿自告奋勇?”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河北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燕赵豪杰,弓马彪悍,来去如风,战力甲于天下,还到处割据不听话,这是噩梦级副本哪!就自己这点本事,丢进去恐怕连个渣都没了,这活不能接。何况如今东西两京初到手,正是大家瓜分胜利果实的关键时刻,他们应该留在皇帝刘玄身边,盯紧自己该得的那份封赏,何必跑到河北去受虐,死了多不值?
这时刘秀之前以重金结纳的更始帝宠臣左丞相曹竟、尚书曹诩父子也开始为刘秀大说好话;刘玄想起刘秀有老婆、妹妹等亲人留在南方老家为质,加之他也在计划培植一些宗室外援在地方上拱卫中央皇权(注1),以制衡那些强大的绿林大佬,于是渐渐被说动了。
然而朱鲔仍是不肯放弃,又道:“北遣刘秀亦未尝不可。然今朝廷初定,百废待兴。陛下可拜其官职,置其属员,赐其符节,却不可予其军队钱粮,以免耗费扰民,而失诚于北方豪杰也。”
刘玄觉得这主意不错,像刘秀这种牛人,既要用,也要防。如此,刘秀属员不过数十人,既能为更始政权招降纳叛,又不至于翻得了天,岂不大善?于是立刻下诏拜刘秀为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河,两手空空套白狼。
刘秀拜倒在地上,双手郑重接过符节,脸色无悲无喜,只觉得手中符节异常沉重,他明白:自己这是踏上了新的征程,前途艰险而又难测,但充满了希望,父亲母亲还有大哥,请你们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飞得更高,哪怕狂风依旧呼啸,云图变幻,流星纷坠,我仍是那振翅的飞鸟。
百余年前,也就是西汉元封五年(公元前106 年),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除京师附近七郡外,分天下为豫州、兖州、青州、徐州、冀州、幽州、并州、凉州、益州、荆州、扬州与交趾、朔方十三区,各置刺史一人,巡察境内地方官吏与强宗豪右,称十三刺史部,简称“十三部”,又称“十三州”。刘秀所宣慰的河北地区,主要就是冀州、幽州两部。
于是,在更始元年十月,刘秀带领护军朱祐、校尉臧宫、主簿冯异、门下史祭遵(注2)、功曹令史王霸、贼曹掾铫期等僚属百数人北渡黄河,来到此行第一站冀州魏郡。这正是,抱一颗铁血丹心,抄两只赤手空拳,不赴九重龙凤阙,正去那千丈虎狼穴,大丈夫意别,开创一片新天地。
但问题是:就凭这百十来人七八十条枪,再加一根远观像少林棍、近看似打狗棒的朝廷节杖,刘秀他能在这豪强流民遍地的河北打下自己的地盘来吗?
刚开始,刘秀的招抚工作进行的还蛮顺利,他沿途所过郡县,便考察任用官员,慰勉百姓,理结冤案,废除苛政,广布惠泽,收揽民心。百姓重见天日, 无不感恩流涕,皆争持牛酒夹道迎劳,但刘秀一律婉言拒绝,同时规定僚属们也不能收取地方任何好处与红包,如此秋毫无犯清正廉洁,与其他更始使节又吃又拿贪得无厌的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而得知刘秀持节北渡后,那些从前曾与刘秀一起并肩作战过,或曾交往、同学、共事过的故人们,陆陆续续从南方各地赶至河北,成为了刘秀政治集团最初的班底与骨干。
第一位故人,就是刘秀当年伐颍川时收的县吏马成,如今已因功升任郏县县令,他听说刘秀北渡,便毅然挂印弃官,追来投奔。
第二位故人,就是曾跟随刘秀一起参加过昆阳之战的校尉傅俊,他因参加汉军而使全家被官府灭族,所以回家处理丧事,但他听说刘秀北渡后,便立刻放弃守丧,一直追到邯郸前来投奔。
此后还有颍川郡吏坚镡、南阳豪杰杜茂,以及南阳宗室子弟刘隆等故人陆续加入进来,但所有这些人统统都比不上一个22岁的年轻人,对刘秀的帮助大。
这位年轻人,便是刘秀当年在长安读太学时的“少年班”同学——新野人邓禹。邓禹十三岁游学长安,十四岁就能背诵整部《诗经》,学富五车,见识非凡,在太学中就连很多教授都常常请教于他,时人号之南阳神童。但这位大名鼎鼎的神童,却对刘秀一见倾心,遂欲以身相许,永远做他的忠实粉丝。所以长安一别数年,王莽政权与更始政权无数次邀请邓禹入朝为官,邓禹就是不去,于是错过了舂陵起事,错过了更始草创,又错过了昆阳大捷,错过了王莽败亡,但他始终心如止水,当真是定力非凡,直到听说了那场闻名天下的昆阳大战,又听说了刘秀要去河北单干,邓禹明白,自己终于等到了那个他。
于是,邓禹一反常态,突然主动出山,一路杖策北上,在天寒地冻之中踽踽徒步千余里,直追至魏郡首府邺县,才终于追到了刘秀。刘秀见到当年的花季小正太,如今已长成一个二十二岁的帅哥花美男,心里非常欢喜,竟又玩性大发,笑道:“我奉命徇河北,专有封官拜将之权,子千里远来,莫非乃借同学关系,想求个一官半职?”
邓禹笑道:“禹之来,不求做官。”
刘秀又笑道:“即如是,何欲为?”
邓禹心笑你明知故问,我要做官老早就做了,干嘛还来找你,你这不是逼我夸你么?便答:“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邓禹的意思很清楚,他并不奢望多伟大,他只愿与伟大同行,成为伟大的一部分。既然刘邦可以威加海内,邓禹相信刘秀当然也可以威加四海!
刘秀大笑,说得好,果然是我的老同学,懂我!那今晚咱俩就一起睡吧,当然是一起睡在不同的床上,这样便可以重温咱们学生时代的“卧谈会”了。
这天晚上,夜半无人私语时,邓禹终于说出一番话来,有如在黑暗中点起一盏小灯,明晃晃照亮了刘秀的心房,也照亮了东汉两百年的锦绣河山。中国历史之中,论一段话改变历史,此前有韩信,此后又孔明,而夹在中间的邓禹,他这番“邺城对策”论战略操作性虽然稍逊,但其政治高度性却不遑多让。
邓禹说:“今更始虽都洛阳,然关东未定,赤眉、青犊等流民军四处扰乱,其人数动以万计。即便三辅关中,亦多有盗贼群聚。明公高见,试问更始前途如何?”
刘秀叹了口气道:“今莽贼虽死,大盗不止,朝廷前途堪忧也!”
邓禹见刘秀说话仍有保留,干脆一言道破说:“今非堪忧而已,以禹之见,事必不谐也。吾观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能刚断,诸将皆庸才暴发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谋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明公持节镇慰河北,当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刘秀在黑暗中连连点头:邓禹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但具体应该怎么做,他心里还没有完全理出个头绪来,便又道:“既如此,君请言之。”
邓禹道:“今明公虽建藩辅更始之功,犹恐无所成立,不足为长久之计。依禹愚见,莫如延揽英雄,施恩百姓,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于水火。以公之威德,天下不足定也。”
听了这番话,刘秀心中忽然一个激灵,豁然开朗——当年蔡少公谶言:“刘秀当为天子。”这个“当”字,岂不就是我的宿命与责任?天将降大任于我?
于是刘秀默认而没有回答,他躺在床上,无声的笑了。笑完,他怀抱着梦想,安然入睡,梦里,是一个洋溢着温暖阳光味道的大海……
一觉醒来,刘秀精神焕发,感觉仿佛高祖附体;而那个说出惊天之语的帅小伙邓禹,则越看越觉得像少年拜将的韩信。可惜刘秀也只是一个破虏将军,没资格筑一个拜将坛来封邓禹做大将军,只好退而求其次,宣布从今天开始,大司马府所有僚属一律称呼邓禹为“邓将军”。并且从此,刘秀便与邓禹如太学时般每夜同宿舍共寝室,腻在一起如胶似漆,天天都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完的事儿。如此亲昵暧昧,让诸多僚属也不觉有些嫉妒,有些浮想联翩。
仅仅两年后,刘秀称帝,24岁的邓禹便被拜为大司徒,受尽荣宠,后又与四子皆被封为列侯,成为东汉第一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首。
不过,邓禹身为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其实军事能力普通,更非野史评书中所谓“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无所不知的半仙”。他的功绩,主要还在于大政方针以及人才方面对刘秀的帮助,比如这东汉开国二十八将之中,几乎有一半都是邓禹给推荐的,活脱脱一个刘秀的组织部长,其表现倒更像萧何多些。事实上,刘秀自己亦表示“恃之以为萧何”,后来还封其为酂侯,与萧何封爵一模一样。
刘秀离了邺县,北行百余里,便是河北第一重镇、赵国首府邯郸。此时,一场巨大的危机扑面而来。
原来,在赵国故都邯郸城里,势力最大的不是官府,而是一个叫刘林的刘汉宗室豪杰。这刘林跟刘秀的大哥刘縯很像,也喜爱结交亡命、勾连豪杰奸猾之辈,豢养宾客,总之是个极不安分的人,不过他的身份原比刘縯要高的多,是汉朝故赵缪王刘元的儿子,只可惜后来刘元无端杀人, 被大鸿胪所奏, 削去王爵, 处以死刑。刘林经此巨变,因而积累了一腔戾气,本想在莽末领兵起事,创一番大事业,不料又被舂陵刘氏捷足先登,心内更是懊恼,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另辟蹊径,想个其他的法子来成大事。刘秀的到来,无疑是个好机会。
刘林是这么想的,如今天下最大之乱源,便是以赤眉为首的流民武装。王莽败亡后,赤眉诸帅跑到洛阳去向更始帝投降,却被更始帝无由冷落,虽封了他们为侯,却不给他们领地,也不安置他们的军队,导致赤眉诸帅又跑回军中,继续聚众为乱,且有将流窜至河北之迹象。如今之计,他就要借赤眉试一试刘秀的成色,看看能不能借助这杆旗子,来成就自己的大业。
于是刘林特意找到刘秀,说了石破天惊的四个字:“赤眉可破。”
刘秀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赤眉号称有百万之众,你居然说可破,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奇才,刘秀遂立刻表示洗耳恭听。
刘林捏着自己的胡子,仙风道骨的说道:“赤眉今在黄河东岸濮阳一带,但决水灌之,不费一兵一卒,百万之众可使为鱼也。”
刘秀听罢大惊!这刘林当真是天下第一狠毒之人,王莽时黄河已为患十余载,最近好不容易消停了点,又要决开,太缺德了!要知道洪水猛兽,赤地千里,淹的可不仅是赤眉,下游广大百姓恐怕也要遭大殃。到时候会有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多少性命生灵涂炭!呜呼,此獠竟如此之反人类,岂不知两千年后亦有一遗臭万年之蒋中正乎?
于是,刘秀看着刘林,一声冷笑,叫他走人不送,没工夫理他。
这也是刘秀涵养好,要我,早一巴掌把他踢飞了。给我滚,马不停蹄的滚!
不好意思,我气糊涂了。
刘林回到家中,心中已经明白,这刘秀看似老实,其实非常有主见,看来不是一个好操控的人!咱还是另寻一个傀儡来成就大业吧!
其实,刘林心中早有备用人选了,这位就是邯郸术士王郎。这个王郎嘛,你可以说他是神棍,也可以说他是大师,总之他非常精通占卜星象,恰巧刘林平时也有这个业余爱好,于是两人一见钟情,志同道合,喜结狼狈团体。
而就在这关键时刻,王郎跟刘林说了两件事,说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也说的刘林目瞪口呆、连连称奇。
第一件事,河北有天子气。
第二件事,这个天子之气,不是来自他刘秀,也不是来自你刘林,而正是来自区区在下本帅哥。
为啥这么说呢?因为王郎说他不是普通人,而是龙种,确切的是说,是汉成帝的遗子,真正的名字叫刘子舆。所谓王郎,化名也;我父隔壁老王,亦假父也。
当年,汉成帝专宠赵飞燕、赵合德姐妹,二姝善妒,又不能生育,因以成帝无子,偶有妃嫔宫女怀了龙子亦被这俩恶毒姐妹给害了,但民间一直传说可能有龙子被宫人掉包躲过毒手、侥幸逃脱流落在外——这事本来谁都说不清楚,所以王郎是不是冒认,这也无从考究,反正刘林信了,也不知他是真信还是假信,但至少王朗的故事时间地点年龄履历全都说的挺像那么回事儿,而且他也觉得再整出个皇帝来挺有意思,咱们河北人何必一定要仰南阳人的鼻息呢?
此时刘秀已经离开邯郸,亲自去到常山国之重镇真定一带继续他的招抚工作,浑然不知他的身后已经风起云涌山河变色,危机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更始元年十二月,王郎在邯郸故赵王宫被刘林、李育、张参等赵地大姓豪族共立为天子,史称“赵汉愍皇帝”,并拜刘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又遣使者发檄文于各州郡,其大意为:朕,成帝之子刘子舆,才是大汉王朝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从前翟义那些反莽势力其实也是朕派出去的,只有刘玄等舂陵子弟不知道朕的存在才妄自称帝,如今既知,便已受诏去除帝号,并正星夜兼程前来北奉真龙天子,其他豪杰官员,也应尽快认清形势,汇集到伟大的真龙天子的旗帜之下,则皆当裂土封爵,享祚子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们都知道,从汉成帝开始,成帝、哀帝、平帝都没有儿子,国统三绝,王莽才能借势篡位,那如果成帝有儿子呢?谁还能比他更正统?
所以,王郎号称是汉成帝的儿子,刘林又是正宗赵王的儿子,可谓天潢贵胄,贵不可言;而刘玄不过是长沙定王六世孙,且已两代布衣,其帝室血统老早疏远,何堪为帝?加之刘林又四处散播流言,说赤眉军也即将渡河来支持刘子舆当皇帝,拥护这个汉室正统。于是一时间应者四起,出现了连王郎刘林都不曾预料的拥戴热潮,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望风而靡。乱世就是这样,城头变幻大王旗,河北各郡县的新莽官民,刚转换为更始官民,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赵汉官民,刘秀几个月来的努力转眼全化为乌有。
王郎无疑是一个天才的骗术大师与鼓动专家,非常善于借用群众的心理:群众思汉,害怕赤眉,他就宣称自己才是汉室正统,而且是恐怖的赤眉军所支持的正统,这一招太厉害,因为更始都搞不定赤眉,赵汉却能搞定,光这一点便足够蛊惑人心了,况且更始那边高层的位置早都坐满了,已经没有容纳河北豪杰屁股的地方了,咱们河北豪族就应该扶持一个河北皇帝,跟他们河南皇帝斗!
当然,王朗刘林的计划想要成功,前提是他们的谎言绝不能被人戳破,而这个谎言最大威胁,就是刘秀。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群众往往也是最盲从最好骗的,这并不矛盾,因为这其中需要一个时间。所以王郎成败的关键,就是要钻这个时间的空子。王郎与刘秀,与其说是政敌,不如说是比赛选手,他们要赛跑,跟时间赛跑。
而对于刘秀而言,辛辛苦苦的宣抚河北,结果却又宣抚出一个皇帝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这就是说,刘秀已从河北最高方面大员,沦为更始政权孤悬在河北的一颗孤子,他刚招抚过的地盘和人马,如今尽归敌对阵营,就连他刚刚代更始帝封的真定王刘扬,也起兵十万,宣布归顺了赵汉政权。
不仅河北人倒戈了,刘秀还遭到了手下的僚属、宾客们的无情背叛。当然,以事后诸葛亮的说法,这是刘秀创业班底的一次大选汰与大换血,去芜存菁之后,留下来的都是精华,都是坚忍不拔、可堪大任的“劲草”。
原来,很多僚属、宾客随刘秀北渡,其目的并不纯粹,他们还以为这是一个大肥差,来了就可以放开手脚大捞一笔,可没想到刘秀不但自己不捞,还不许手下捞,这种没“钱途”的事情谁还愿干,加之王郎起事后刘秀在河北混的越来越差,常常狼狈逃窜、朝不保夕。于是很多人开小差偷溜回了更始帝身边或跑去投靠了王郎。他们还以为自己这是良禽择木而栖,刘秀这棵“烂木头”不要也罢,晕!
但最晕的人却不是刘秀,而是刘秀大司马府的功曹令吏王霸,原来,当初跟着他一起投靠刘秀的几十个颍川宾客也全跑了,王霸非常郁闷。这时刘秀便对他说了一句经典名言,这句名言不仅在当时鼓励了大伙儿,并且还鼓励了两千年来很多有志青年,作者现将此句摘引于此,与诸位励志及共勉:
刘秀说:“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刘秀原创成语之一“疾风知劲草”)
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李世民说:“”刘秀这句话,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它鼓励了所有正在奋斗中的我们,做人就要做劲草,不要做墙头草,劲草狂风吹不倒,野火烧不尽;墙头草则一吹就倒,一烧就焦,哪怕是良禽,大难临头都各自飞了,那又有何用呢?
所以,刘秀和他仅剩的几十名劲草,决定在这疾风中愈发努力,继续北上招抚,跟王朗的招抚使者赛跑,比赛互挖墙脚。他就不信了,河北这么多豪杰志士,难道都会去盲从一个江湖术士?赵地搞砸了,那就去燕地,总之绝不能轻易认输。
刘秀当时并不知道,接下来他还将一次次经历各种惊险危机与各种惊天大反转,读过这段历史后,我不得不说,咱们的人生大多是一汪平湖,偶尔才起波澜,可人家的人生却天天都是速度与激情,真特么太刺激了!
注1:所以后来刘玄封刘嘉为汉中王镇守汉中,封刘赐为宛王镇守南阳,封刘信为汝阴王去平定江南,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
注2:门下史,又称门下吏,汉代至南北朝谓中央及地方长官亲近之吏,其首长为主簿。门下又称閤下,为府长官治事之所。与掾属相比,门下吏大多是高级官员自行辟除的私吏,他们的前身,大概是史料中经常出现的宾客、舍人之类。周长山在《汉代地方政治史论》中认为“(汉武帝时)诸曹出现以后,宾客或舍人以门下吏的形式留存下来,并高居于诸曹之上。”随着官僚系统的膨胀,西汉末年以来至东汉,私人性质的属吏越来越多,府主与属吏之间亦逐渐建立了一种类“君臣”的私人从属关系,这是导致两汉末年出现大量地方割据势力的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