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锦镇织绣染锦,大小铺面不下百家。除了每年朝廷的进贡,锦镇做的买卖,近的街边小角,远的邻国番邦,可谓名声赫赫,生意如火如荼。
千霞庄是江南锦镇第一大庄,上下养了百来口伙计,铺面每日来来往往,不计其数。
庄主陈莫言年近花甲才得一小女,唤作沐歌,生的是玲珑剔透,娇艳动人。他常叹,此生出手的锦匹无数,唯有小女,才是自己傲世之作。
沐歌该得疼爱,三岁学织锦,五岁学刺绣,七岁已能将双面百凤图绣的活灵活现,花开鸟入,挑,穿,空,镂,飞线如舞,十岁光景刺绣的功力便在千霞庄无人能及,庄上技艺挑灯看布,上料染色,各个工序熟记于心,只需一眼,便知该如何平分配色。
年年朝中进贡,贵妃指定要她的绣品,唯独无二。
沐歌心思奇巧,做出的绣品横看是一图,坚看是另一幅画,斜着看又是一番景色,让人惊叹不已,宠妃欣喜,天子自然高兴,连封带赏的恩赐让陈庄主合不拢嘴。
转眼到了沐歌及笄,天子又一时性起,指了镇国将军王守疆之子王焕之为婚配,都说虎门无犬子,王焕之年纪轻轻已是将军之位,听闻他身形伟岸,杀敌英勇,足智多谋,是不少适龄女子心头所念。
陈庄主接了圣旨,足足找人探了半月余,才得安慰:“那王将军模样魁梧周正,家中未有侍妾流莺,虽比我儿年长几岁,但也是守家护国耽误的,而且,将军府只有主母一人,想来也是家风严谨,不会让沐歌管妻看妾,受委屈的门户,如此倒也配的上我儿。”
陈夫人却有些担忧:“你如此满意人家,可知对方是否也称心?我可听闻王将军曾与丞相府的千金合过媒,前清观的道长说他命犯孤星,此生难有妻妾子嗣,是被退了亲的。”
“荒谬,那道士整日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他还天天炼丹药要成仙呢,咋还没上天?”
陈夫人脾性温良,被呛了嘴,一时也找不出话,只是在心中暗念菩萨,愿上天给小女安排一段良缘。
晌午时分,沐歌欢天喜地的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险些摔倒,惊的陈夫人一口一个心肝的叫。
“娘亲,街上来了好些番人,鼻子高高,眼睛像琉璃珠一样好看,还带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她手执一个琉璃瓶,比划给夫人看:“娘,你看你看,这琉璃瓶看似普通,但有两个瓶口,相互交杂,一般人难以看出,以为倒的是这个瓶口的水,没想到却从另一个口流出,你说神奇不神奇?”
陈夫人不管那琉璃瓶如何神奇,如今她只想多看沐歌几眼,下月里,将军府要下聘,也就是年尾的功夫,爱女就要远嫁京城,此生也怕难有机会再在眼前撒娇讨喜。
沐歌没看见娘亲眼中的难过,转头又拉着丫鬟往绣坊跑,这稀罕的物件,得给爹爹看看。
千霞庄里,陈老爷正在待客,客人来途遥远,番邦国商人,途经楼兰,行程一年,方才到达江南。
“陈老爷,我们此行需购彩锦百匹,素锦百丈,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可完成?”说话的是一个蓝眼勾鼻子的番邦少年,也就弱冠的年纪,本土天朝语言却讲的十分流利。
陈老爷迷眼算过后答道:“这素锦不难,倒是彩锦需要些日子,总的算上,大概要一个半月。”
少年低声向同行的商人老者解说,老者点同意,少年对陈老爷拱手:“那有劳陈老爷辛苦,帐还是按原来的方法结,金珠十串,金叶十串,珍珠五斛。”
陈老爷赶紧起身回礼:“照旧就好,都是老主顾。”
一行人正要推门而出,沐歌踩着晚霞闯进来,像落凡的仙子,披着夕阳,直直的撞进少年眼里,那一抹灵动娇媚,着实让人迷醉。
“爹爹,街上来了些番人在卖稀奇的物件,看我淘的琉璃瓶!”
看见客人,沐歌行了福,波斯少年慌忙回礼,这让她更加惊奇:“你不是番人么?怎对我天朝礼数如此熟稔?”
少年施礼答到:“晚生有礼,我虽是番人,但因常年在天朝,平日多处走动,风土人情,已习得多半,如有冒犯,请姑娘海涵。”
沐歌笑着对陈老爷撒娇:“爹爹,这人好奇怪,蓝眼睛大鼻子的,却说的是天朝语言,而且如此顺溜。”
陈老爷本对少年甚是欣赏,江南锦镇大半与番邦商人的生意往来,都是得他游说沟通,每隔两年,少年随商队来江南购物换货,千霞庄自是逗留最多。
“你叫什么名字?”沐歌眼神里有些调皮。
少年微微一笑:“我叫李克。”
陈老爷恐让番邦商人久等,按住沐歌好奇,施礼送一行人出门。
待商队走远,陈老爷沉脸唤过沐歌:“吾儿可知,你年初已与王将军联亲,还是天子赐的婚,怎能还如此随意,与其他男子过多言谈?也不怕将来夫家笑话。”
“爹爹!”沐歌扑在陈老爷身上,一双灵眸转的飞快:“哎呀,我知爹娘为我寻的好姻缘,沐歌欣喜,方才是有些失礼,下次记住便是。”
陈老爷怒气转瞬即消,女儿生的玲珑,从未出过江南锦镇,恐她不谙世事,只得叮嘱道:“听闻番人生性风流,喜扰我天朝女子,却又意不在此,风流债后回番邦,枉苦了天朝女子的一片真心。”
沐歌眨巴下眼,歪头回话:“若如此,那番人便是欺负我天朝女子心思单纯,不过街上多有波斯人来往,未见得人人如此,爹爹常教防人之心不可无,放心,沐歌会铭记。”
往后月余,李克来千霞庄验货,总能偶见沐歌指挥工者染锦,每道工序丝毫不错半分,英气身姿中带着一丝妩媚,让人心神错乱,多数时,他偷偷站在远处,怔怔出神。
倒是沐歌,回头望见,便嫣然一笑,令得身后千锦失色。
那日里天热,染料有些变质,一批彩锦染色不佳,工者们急的手忙脚乱,陈老爷听闻,火急火燎的赶来,差点撞到李克身上。
“陈老爷,这批彩锦上色不匀,恐需重头来过。”
“货不验正,概不出庄,放心,我千霞庄交出的锦匹,决不容有瑕疵。”
“但这如果重染,交货时日可来的及?”
“这……”陈老爷顿时头大,彩锦工序繁多,从底色起,足有十八道工艺,而且染料上色因气温而不稳,断不是重来就可!
“爹爹,勿需急,容我解决此事。”沐歌从染布架下穿出来,手上有些染坏的锦匹,她是跟着陈老爷身后一同进来的,转眼功夫,已将问题摸的八九不离十。
工者按沐歌的吩咐,在染缸中加了一物,再出锦,绚丽夺目,已无异样,众人皆拍手称好。
李克看在眼中,脸上有些难言的东西。
千霞庄的八角亭中,沐歌正把玩那只双口琉璃瓶。
“小姐可知这琉璃瓶还有一个隐藏的玄机?”李克斗了胆,在亭前停住脚。
“隐藏玄机?琉璃瓶几近透明,何处有机关而我看不到?”沐歌好奇。
李克淡然一笑,上前执了茶壶,往瓶口里倒水,又去池边取了些干净水也灌了进去。
“这个我知道啊,双颈瓶,两种颜色的水,分的很清。”
李克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近瓶口处的两个孔:“玄机在此,按住此孔,另一个瓶口倒不出水,而按住这边,则这一个倒不出来,琉璃通透,不细看,总以为是一个瓶内流出。”
沐歌半信半疑的试过,面露惊喜:“哇!当真如此,好是神奇!你们番人太聪明了!”
李克摇头:“未必,这是依天朝九曲连环套演变而来,小姐谬赞,倒是那日,锦匹染坏,不知用了何物,能将锦匹重新上色?”
“你这番人,把天朝的礼节倒是学的十足,也不知你回了家乡,是不是还这副迂腐样?没什么稀奇的,我不过是放了点盐巴进去。”沐歌调笑道,头上的步摇一阵乱颤,但她没说,放的是一种岩盐。
阳光明媚,照的眼前女子与往日所见的不同,浑身有摄人魔力,稍一分神,人便痴了。
再入千霞庄,李克总要费些心思,带些奇玩异物给沐歌,沐歌聪颖,把玩半日,便能渗透物件玄机。
一来二去,她每日里,巴巴的望着门口,一旦李克出现,必先讨要玩物。做为回礼,沐歌会赠些织品锦绣,李克全然不拒,这倒不像天朝人,客气推委半天,再十分为难的欣喜收下。
八月十五将近,将军府礼亲的物品如山一般堆来,陈老爷每日里合不拢嘴,倒是夫人忧心忡忡,心疼女儿远嫁,又怕将来日子艰难,往娘家求助都无能为力。
不像沐歌似身外人一般,仿佛那亲事与她无关。时常与李克在染架前,为如何染新色而争论不休,稍不慎,两人误沾染料,宛如两只七彩斑鸠,遮了本来面目,惹的她娇笑不已。
八月十四,凌空高月,陈老爷在晚飨宴请工者,慰藉一年劳累辛苦,加之十六的日子,王将军要与吉书先生上门定迎亲吉时,这对千霞庄是件大事,上上下下都为此费心,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菜未上三巡,沐歌早早离了席,偷偷从侧门溜出。
门外树下暗影,李克早已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