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薇婚后三年未育,年近八十岁的奶婆婆给她请了位十里八乡有名的“老神仙”。
那人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目光却仍然寒津津的,坐在那里将她好一通打量。
”我这里有一道符,化了水给孙媳妇喝下去,用不了三个月准有喜信儿!“
若不是亲眼所见,米薇怎么也不敢相信,21世纪怎么还会有人信这种东西?
米薇进门时,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三个女人。
她的婆婆、婆婆的婆婆,以及一个年老的陌生女人。
奶婆婆率先对米薇展开了笑脸,抬手招呼她:“薇薇,快来,快到奶奶这儿来!”
奶奶七十七岁了,一头花白的短卷发打理得蓬松而端庄,面容富态白净,笑起来的样子足足像是从大观园里走出来的。
米薇在奶奶身边坐下时,刚好与婆婆郝珍坐成了对面。
郝珍将手肘撑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眼皮半抬,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米薇招呼了一声:“妈!”
郝珍抬眼看她,嘴角动了动,算作回应,笑容却未及眼底。
她一向都是这个冷淡少言的样子,米薇和她亲近不上来。
奶奶拉着米薇的手,指着沙发上的陌生女人给她介绍:
“这是你韩大姑,在我们老家的十里八乡,她的名气可大着呢。”
韩大姑长得矮小瘦削,衣着干净利落。
尽管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目光却仍然寒津津的,直往人身上盯。
目光一触之下,米薇就收回了视线。
对方的眼神让她难受,直觉像是正被窥探、冒犯。
米薇的手仍然被握在奶奶手里。
那是一双年老的、温暖而干燥的手,像被岁月洗晒了无数次的旧抹布,显出了绵软和妥帖。
奶奶一边搭讪着和韩大姑说话,一边握着米薇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
韩大姑坐在米薇斜对面,目光毫无避讳,亮晶晶地直盯在她身上。
这样一来,米薇觉得自己跑都跑不了!
她的脸上挂着职业性微笑——这对一名银行从业人员来说不算难,心里却在暗暗吐槽:干什么啊?出门总这样看人不会挨揍吗?
韩大姑不提前因,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还是老样子,我这里有一道符,化了水给孙媳妇喝下去,用不了三个月准有喜信儿!”
原来是因为这个!米薇又气又窘,一张脸腾地红透了。
韩大姑不看米薇了,她撩起外衣的衣襟,在里衣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又从里边拈出一张叠得更小的黄纸。
简直了!米薇转眼去看窗外的艳阳高照,如果不是阳光刺得人眼底发疼发酸,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米薇转过脸,尽量平静地问:“奶奶,您在开玩笑吧?”
老太太用微笑回应着她:“乖,听话!”
米薇用了点力气,有些强硬地将手从奶奶的手掌里抽了回来。
她拿出手机,打算给丈夫打个电话。
可是郝珍开口了,她的语气淡淡的:“罗霖去超市帮忙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米薇心里的气恼更甚,她看向婆婆,直通通地问:“你让他去的?”
郝珍的目光毫不退让,语气也是:“对,我让他去的。”
看啊,她们全是一伙儿的!
可是这样一来,米薇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
不就是孤军作战吗?来啊!
茶几上,韩大姑已经焚烧了黄纸,将灰白色的灰烬搅进水里,看上去似乎并不肮脏。
“为什么不让罗霖喝?”米薇的脸上带着清淡无辜的微笑,揶揄道,“按照你们的理论,就算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也是给你们家开枝散叶,那不是应该他喝才对吗?留着给他喝吧,也许效果更好!”
米薇的目光一掠之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郝珍在笑,笑得宁静而平和,似有赞许。
她来不及细想,奶奶已经重又拉过了她的手:
“你这孩子!奶奶还能害你不成?你婆婆当初也是喝过的,你看霖霖长得好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是托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你韩大姑……”
一丝反感从心底直窜上来,正疯狂裂变。
米薇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郝珍。
她却没看她,像是来了电话或语音消息,她举着手机进房间了。
奶奶一只手握着米薇的手,另一只手已经将水杯给她递过来了。
她当然没有伸手去接。
她推开它易如反掌,她也不信面前这两个老太太会把这杯水给她强行灌进肚子里去。
那时那刻,她心里想的是罗霖——她爱他、顾及他的感受,也因此心有哀愁。
奶奶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不喝。”反正笑容已经挂不住了,米薇索性沉下了脸。
她重复着:“我不喝!”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郝珍在卧室门口叫她的名字,她说:“你周姨想贷款再买辆大货车,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米薇挣开老太太的手,跳起身就跑,“现在、马上!”
米薇一出门就拨通了罗霖的手机,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语气里三分气恼,剩下七分全是不可思议。
罗霖耐心地听,轻声慢语地安慰着:“别生气了,那你先回家,我等会儿就回去。”
“奶奶非找你告状不可。”米薇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地说,“反正结婚一点儿都不好,你看着办吧!”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罗霖语声柔和地打趣着,又说,“我心里有数。你等我回家再说,乖!”
米薇的声音跟着软下来:“那你早些回来!”
尽管猜想着婆婆多半是为了给自己解围,但米薇觉得还是应该先去银行看看,万一真的有人在等她呢?
毕竟在今天之前,她从没觉得自己和婆婆有过什么心意相通。
再说了,如果婆婆真为自己着想,又为什么把罗霖从家里支出去?
米薇到了银行,没见有人等她。
又等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她也就索性回家了。
罗霖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疲惫地叹气:“头疼!爸妈吵了一架,说要离婚。”
米薇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有我的原因吗?”
罗霖看了她一眼,“一丝丝。”
一丝丝?最好一丝丝也不要有!
可是听罗霖讲完他们吵架的过程之后,米薇觉得这事儿和自己的关系可不止一星半点。
当时米薇跑得比兔子还快,老太太跟着就冷下了脸。
等到送走韩大姑,她端坐在沙发上,脸上就愈发像是能沁出一层霜来。
郝珍没理会她的脸色是冷是热,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太太越想越气,她觉得郝珍这是摆明了在外人面前驳她的面子、在晚辈跟前挑战她的权威。
老太太压抑着火气,仍然端坐在沙发上,叫道:“珍儿?”
郝珍没有回答,人也没见出来。
老太太提高了声音,又叫:“郝珍!”
仍然听不到回答。
老太太不再压抑火气,她一抬手就把浸着纸灰的水杯抡到了地上。
那个玻璃杯质量挺好,掼在地板上也没碎,只是“咣当”一声,水洒得到处都是。
加起来一百三十多岁的婆媳俩隔着一堵墙各自赌气,各有道理、各有委屈,各自发狠:以前怎样怎样、以后如何如何!
后来老太太生够了气,起身回房间时,忘了地板上有水,一不留神就摔在地上。
罗霖和父亲刚好进门,赶忙跑过来扶起奶奶。
一通询问、检查,好在没有伤到哪里,不过是裤子湿了一块,这才放下心来。
老太太又惊又气又委屈,抓着孙子的手臂,一时间嘴里只有一句话,带着撒娇口吻:“你妈都不管我!她就知道气我!”
罗爸重重地推开门,粗声吆喝:“你还闷在屋里做什么?出来帮妈换衣服!”
儿子心疼老娘,烦恼之余,常把一腔子火气都发在老婆身上。
这是传统家庭里的常见病、多发病。
罗霖皱了皱眉,嘴里仍在哄着奶奶:
“我妈怎么会不管你呢,她最心疼你了。走,咱们去床上躺一会儿,消消气……”
等罗霖从奶奶卧室里出来,他的爸妈在另一个房间里已经吵成一团了。
准确地说,是他爸皱着眉头、提高了嗓门,摆出了一副多余的派头。
而他妈妈的声音不算大,只是语气急促,句子和句子之间也没了停顿:
“五千块钱买一撮纸灰,这不是糟蹋钱,是在恶心人。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谁还信那一套?
“是我找借口让薇薇走的。我告诉你,就算她肯喝,我也不会让她喝!那是什么东西?和吞了苍蝇、癞蛤蟆有什么区别?那会是一根刺,像一辈子那么长的刺!你让他们小两口以后还怎么相处?
“还有,儿子也是我支出去的,我不能让他坐在那里像你当年那样左右为难,一个是把他当心肝宝贝,但已经脑筋糊涂、非要在儿孙面前证明话语权的奶奶,一个是他心肝宝贝似的老婆,他哪怕稍稍犹豫,薇薇都会记他的仇。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罗霖站着门口,简直听呆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母很少吵架。
他觉得这基本上归功于母亲,她多数时候都性情和顺,善于为人着想,不尖声高嗓地说话,也极少和人赌气、冷战。
不过,看眼前这情形,罗霖直觉要糟。
一个很少发火的人若发起火来,杀伤力往往更强。
罗霖跳进两人中间,将这个向后推,又将那个朝后拉。
父亲十分不满,隔着儿子这堵有力高墙,他抻着脖子冲妻子大声反问:
“什么叫‘像一辈子那么长的刺’?我对你不好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没有弥补你吗?你生完儿子之后,我连结扎都做了!你去问问你身边的朋友,谁家的男人做到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更加乱套了。
夫妻俩奋不顾身地起底往事,用以证明自己的付出和委屈,这在罗霖听来简直就像爆料。他刚走神了一瞬,奶奶已经冲过来,抬手就朝罗爸打过去。
罗霖赶忙去拦,奶奶的巴掌就直接落在他脸上。
奶奶只当是在打儿子,嘴里仍在骂:“我让你喊!让你喊!我最讨厌男人扯着脖子说话,你给我滚到外面去喊……”
夜深了,小夫妻俩仍然没有睡意,依偎着靠在沙发里。
罗霖侧过脸来求安慰:“我这半边耳朵现在还嗡嗡响。”
米薇抬手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耳朵,心里情绪发酵,就又把脸颊贴了上去。
“没事,我小时候淘气,哪天不挨上几巴掌?”罗霖的声音低下来,“后来他们就不吵了。妈回房间拎了个小包就出门了,她说,会有律师找爸说离婚的事。”
米薇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她在回想婆婆对待自己的态度。
她对她不亲热,却也不失礼,既看不出喜欢,却也看不出讨厌。
是漠视吗?好像也不是,却总归是平淡疏离的,像是随时自带界限量尺,小心地保持着某种距离。
那种感觉,米薇说不好。
不过她也习惯了,互相之间不掺和、不讨好,不刻意亲近,也没发生过矛盾,每周吃完一顿饭之后,就各自失联。
米薇和罗霖结婚三年多了,前两年是没打算要孩子。
后来的这段时间,他们虽然没有把生孩子这件事想得太重,却也没有认真避孕。
如此一来,大概连老天爷都觉得他们不够虔诚。
罗霖刚过完三十岁生日,奶奶已经找关系把生育检查给他们安排上了。
米薇想得开,权当体检了,总比糊里糊涂、两眼一抹黑的好。
一通检查做下来,夫妻俩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老太太放下心来,但每次见面时都会拉着米薇的手,细细碎碎地叮嘱着。
也在餐桌上不停地给她夹菜,说着一些“你太瘦了,这样不行”之类的话。
背地里,罗霖悄悄地哄慰着米薇:
“奶奶说什么你就答应着,大不了左耳听右耳冒;奶奶给你夹菜你就吃,她又没什么坏心思,你要是实在不想吃就给我打个暗号……”
想到这儿,再联想起白天里的那杯水,米薇忽然就理解了婆婆郝珍,也感念着她的好:如果罗霖当着奶奶的面,心一软、脑子一抽,说出“奶奶又没什么坏心思”之类的话,眼下他们恐怕已经不能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了。
米薇拿过手机,刚要拨号,又丢下,转而对罗霖说:“把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
罗霖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边将手机递过来,一边说:“打过好几遍了,妈不接。”
“你得一直打。”米薇说,“你是她儿子,你一着急她就心疼了。”
然而电话拨到第七遍,还是无人接听。
隔一会儿,微信提示响了一声,留下一段话:“我不会冲动做事,更不会伤害自己,放心吧儿子。薇薇今天受委屈了,你哄哄她。”
米薇的一颗心软了又软,飞快地编辑了一句话:“妈,你在哪儿?”
可是郝珍却不肯再回复了。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顶着差不多大的黑眼圈在卫生间刷牙。
米薇看着镜子里的丈夫,口齿不清地问:“有一位周姨,她是妈妈很亲密的朋友吗?”
罗霖想了想,摇头:“没印象。”
米薇不死心,继续提问:“家里有大货车的?周姨?”
罗霖绞尽脑汁,还真模模糊糊想起一个人来:
“大概十多年前,倒是有一位崔叔,他是开货栈的,家里养着大货车,不过后来就没再听说他们有什么来往了……”
这……是问出什么隐私来了吗?
米薇咬着嘴唇,脑子里浮想联翩,冷不防罗霖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赶紧的,要迟到了!”
整整一个上午,米薇觉得脑袋里就像飞着一个风筝,那根线松松紧紧,另一头牵扯着一个人、两个字:周姨。
又或者是……崔叔?
她不是好奇心强,也不是想要打探什么私隐。
而是因为郝珍实实在在地为她着想过,她忍不住就想要将心比心。
更何况,她总觉得公公婆婆吵的这一架,和自己不无关系。
空想无用。
米薇拨通了郝珍的手机号码,振铃一声声,对方却没有接听。
再拨给罗霖,他那边的情况也是一样。
米薇安慰他几句,挂断了电话。
她抬腕看表,刚好快到午休时间,于是果断起身,敲开了副行长办公室的门。
许副行长气质硬朗,工作风格也飒爽果断。
她穿着灰色套装,梳着短发,尽管笑起来时眼角有皱纹显现,却让整个人显得真实而亲和。
她正站在窗前查看手机消息,转头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有事?”
米薇轻声开口:“我想请您帮个忙。”
许副行长痛快地点头,“你说。”
“帮我找个人。”米薇直截了当地说:“做货栈的,姓周,或者姓崔,五十岁左右。”
“物流园那边?我试试看。”许副行长一边查找号码拨号,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米薇忍不住叹气:“说来话长……”
米薇当然不会贸然求人。
她一直都是许副行长的部下,默契的工作关系之外,私底下也颇有些同为女性会有的理解和惺惺相惜。
到底是人脉强大,几通电话打出去,回音很快就来了。
米薇拿到了一个地址,接着果断地出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罗霖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我见到妈妈了。她很好,你放心。”
可当他想要仔细询问时,她却不肯再说了。
于是他点开了和父亲的聊天页面,依样画葫芦:“我找到妈妈了。她很好,你放心。”
那天晚上,小夫妻俩终于放下心来,早早地上了床。
在沉默的拥抱之后,米薇先开了口:“如果一直没有小孩,我们俩的关系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罗霖轻声而笃定地回答,“就算分开,也只会是我们俩之间的问题,和生不生小孩没有关系。”
米薇的呼吸热热的,像把声音都烫软了,她抓他的肋骨:“你只回答前面的两个字就好了,干嘛要说后面那堆废话?”
“我是认真的。”罗霖笑着,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攥着,“顺其自然吧,有了就生,没有就算了。你说呢?”
米薇仰脸看着他,她问:“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房子买得离爸妈家那么远?你是对我没信心吗?怕我处理不好和家人之间的关系?”
“不是。”罗霖停顿了一下,轻声回答,“我不想让你活成我妈的样子。”
“人家都说她是贤妻良母,但其实很多时候她并不快乐。
她温和、忍让,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她生活得不自由,也不舒展。”
他继续说下去:
“照顾长辈当然是我们的责任,但在他们还年轻、身体还健康的时候,我希望我们俩能够轻松自在地拥抱想要的生活。我想在你心中的银行里尽量多地存储快乐和甜蜜,到了琐事缠身的那一天,也许还可以拿出来抵消一些烦恼。房子以后还可以换,现在我只想让你快乐。”
等到眼底的热烫消散了一些,米薇才用轻松的语气调侃:“哪有那么多原因,还不就因为你财务自由,你任性?”
“也对。”罗霖笑起来,开始王婆卖瓜,“你是不是也觉得你老公的想法挺好?”
“不好。”米薇说着,声音愈发低柔:“你压我头发了……”
事实上,在夜晚的平静和缠绵里,他们各自吞下了一些话没有说。
罗霖不知道,奶奶下午去银行找过米薇。
当时米薇还没回来,接待她的是许副行长,这让老太太一肚子话都没说出来。
不过许副行长多少是知情的,送她出门时,忍不住笑着安慰:“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儿,您老只管保重身体、享受生活就好了。”
老太太笑得温和慈祥,却道:“是啊,所以有一个词语叫作‘含饴弄孙’,我没说错吧?”
从银行出来,老太太又去了自家超市。
她借用物流经理的手机,打通了郝珍的电话——她心里清楚得很,郝珍不接家里人电话,但生意上的事她不可能一下子全扔下不管。
老太太声音不大,语气中有着身为超市掌门人和长辈的威严,她说:“你要是今天还不回来的话,以后也别回来了!”
当时米薇正和郝珍在一起,她看着郝珍弯了弯嘴角,而后情绪平和地应声,她说:“我知道了,我不回去。”
老太太气恼起来:“郝珍,你没良心!你自己回想一下,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住你了?”
郝珍没跟她辩执自己是不是有良心的问题,她把电话挂了。
而罗霖也有一些话没有说给米薇。
就在今天下午,奶奶给他发过一条微信:“乖孩子,你悄悄告诉奶奶,如果薇薇真的不能生,你怎么办?”
他认真地回答了,而后删除了那段对话。
郝珍总说自己信命,也相信缘分和因果。从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这样说。
命运深刻的纹路,是从她穿着新娘礼服、踩着红色高跟鞋,在遍地炸响的鞭炮声中坐进迎亲轿车那一刻开始的——也或者还要更早。
早在父母因为供他们姐弟俩读书,整天为了钱的问题打鸡骂狗,于是她不得不辍学去食品厂刷瓶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当她作为食品厂的送货员第一次走进那家小卖部的时候,她才十九岁。
她藏起忐忑和胆怯,假装老练、世故地对着柜台后面的女人叫了一声:“姐!”
老板娘转过头,毛嘟嘟的黑眼睛弯起了暖暖笑意。
她们一起搬箱子,空玻璃瓶碰撞出清脆响声。
她问她:“小姑娘,你多大啦?”
听郝珍回答了,老板娘又笑说:“那你该叫我阿姨才对,我儿子还比你大两岁呢。”
郝珍过来的次数多了,和老板娘也就熟悉了。
她早年丧夫,婆家人没给留她半间房的容身地,她是后背上背着儿子,手里拎着包裹从那个村子里走出来的。
她很少提起过去,因为多说无用;她也没再和男人谈婚论嫁过,原因大概和前面差不多。
小卖部不大,却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满满当当,连门口的炭炉里也煮着茶叶蛋,隔壁人家的牌桌至午不散,只要叫一声,她便手脚麻利地煮了饺子、面条送去,搭配着自家小菜。
他们都说她做饭的手艺好,做生意实在,自然人缘也好。
她就这样慢慢攒下一些钱来,将店铺扩大,搬去了人来人往的街边。
郝珍好喜欢她、佩服她,近乎崇拜。
大概一年后的一天下午——是的,郝珍记得,那是盛夏的午后,蝉在树上嘶鸣得像是快要缺氧。
它们蓄力想要拉起长声,却自中间断裂,非要隔一会儿才能接续。
那天下午,郝珍照例过来送货,她一箱箱摞好,又一瓶瓶摆上货架,汗水藏在半袖衫里,在皮肤上痒痒地流。
老板娘拿雪糕给她吃,笑着问她:“我刚盘了个新店,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帮我,你要不要来?”
几乎不加犹豫,郝珍就答应了下来。
就在那个夏天,她和老板娘的儿子熟识了。
又过了两年,老板娘就成了她的婆婆。
在当时,郝珍的婚礼办得很是风光,彩礼也给得慷慨而痛快。
按照婆婆的剔透和精明,她不会不明白那笔数目不小的彩礼将会被郝珍的父母用去别处,她看破却并不说破。
这让郝珍在对她的敬畏与爱戴之外,又多了一份惭愧和感激。
婚后第二年,当婆婆要她喝下那杯搅和了纸灰的水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理解,她不认为婆婆会是一个愚昧而迷信的人。
她抬眼看她,却从她的眼底看到了一点晶亮的冷意。
那类似金属的寒光,瞬间击碎了郝珍心上那层原本薄脆的保护壳,露出内里深深的自卑。
她忽然就明白了,婆婆是在提醒她。
提醒她不要忘乎所以,不要忘记眼下所拥有的一切——她的新衣、楼房,她对娘家的贴补,超市员工一递一声唤着的“年轻老板娘”,所有的这些,它们最初来自于何处。
郝珍看向丈夫。
他就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他的目光闪闪烁烁,他欲言又止。
他向来不敢违拗母亲。反正喝下一杯搅和了纸灰的水也不会怎么样,也许他这样想。
郝珍端起那杯水,一饮而尽。
郝珍失眠一整夜,却像是做了一场梦。
天亮之后,婆婆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她不记恨婆婆,心里却对丈夫生出了隔膜。
她用了好多年,才让自己渐渐淡忘了当时的难过和屈辱。
当老太太故伎重施,将韩大姑请到家里来时,郝珍是劝过她的,要她“讲讲科学”。
可是老太太却在她面前保持着一贯的固执和权威,她驳斥了她,语气近乎恨铁不成钢:
“我这做奶奶的人,怎么就不能给他们张罗一回?那‘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还少吗?你的性子是太软了!自古就有‘娶了媳妇忘了娘’,你看霖霖现在哪里还能想着咱们这个家?
“他只顾着他的小家、他的媳妇!现在的年轻人啊,有孩子牵扯着还好,没有孩子的家庭,恐怕说散就散了!”
郝珍很难过,她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她觉得老太太说的哪句话都对,但连在一起却让人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大概,这也像人生吧?哪怕每一个选择都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回望大半生,却终归是五味杂陈。
米薇找过来的时候,郝珍和周海棠正在吃饭。
饭菜是两闺密一起下厨做的,有荤有素、有冷有热六个菜。
酒是老白干,用周海棠的话说,通透、热辣,直来直往不占胃,最适合老友叙旧。
周海棠的住处距离货栈不远,地势略高,宽大的露台可以望出去老远,餐桌就摆在露台上,因此米薇刚走进巷子,郝珍就看见她了。
“我儿媳妇来了。”在老友面前,郝珍的话说得既真诚又坦率,“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聪明、独立,长得也漂亮。不过我儿子和她在一起时的那个眼神,还有说话的语气,有时候真让我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你想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小男孩,忽然就成了她的人了……”
周海棠笑起来:“行了别酸了,要知道,你婆婆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也许吧。”郝珍也笑,探身扬手地招呼着,“薇薇,这儿呢!”
要到很久以后,米薇才告诉郝珍,当时她和周海棠并肩伏在栏杆上的样子既美好又安宁。
彼时太阳正从云朵里探出半边脸来,让建筑物和树木的阴影渐渐挪移、退去。
露台上生长着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铁线莲,正热烈地、孜孜不倦地开着花。
米薇原本准备了许多劝慰的话,却一句都没说出来。
郝珍酒量一般,已经有些醉了。
米薇刚坐下来,她就叮嘱她:“不许劝我回家,也不许告诉霖霖我在哪儿,要不然我等会儿就住酒店去,让你找不到我!”
米薇觉得这样的郝珍有些可爱,她笑着答应了:“好,听你的!”
周海棠给米薇拿来餐具,端详着在她的肩背上拍了拍,笑容里带着点儿江湖气,她说:“行,能处!”
米薇问她:“周姨,我妈说你还要买大货车?”
“已经有六台了,我也张罗不动了。”周海棠抬手比了个手势,笑道,“是你婆婆啊,她这人老实,撒谎都得有谱儿,否则你恐怕找不到我这儿来吧?”
“是啊!”米薇笑着回答:“周海棠这个名字,在物流园这边提起来也是响当当的,我领导托朋友找到你,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那天下午,米薇一直呆到太阳西斜才离开。
她没太说话,只是在听着婆婆和周姨聊天,穿插着过去和现在,有时候她们会笑得收不住,也有时候会毫不避讳地抹一把眼泪。
“我总怕拿捏不好婆媳之间的距离和分寸。”郝珍忽然转过脸来,对米薇说道,“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我记得自己也曾经是个年轻女人,想要被尊重理解,也想要被体贴疼惜。其实你奶奶待我挺好的,你爸也不是坏人,可是日子长了,生活里总免不了坑坑洼洼,我总想要做得好一点,可是这不容易……”
“我知道的。”米薇很动容,“妈,我明白。”
“别生奶奶的气。她老了,有时候看着精明,其实糊涂得厉害。她也寂寞,处处都力不从心,你要知道,她可是做了一辈子的主心骨。”郝珍抓着她的手,“我说这番话不为别的,只是站在同为女人的立场上,将心比心。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说得不对,你也多担待。”
米薇被这番带着些微醉意的剖白打动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女子,对生活满怀热情与诚挚。
每一个不再年轻的人都应该明白,这是最可宝贵的品质,它该被珍惜、被爱护。
临走时,米薇问:“妈,那你需要什么吗?我给你送过来。”
郝珍还没等回答,周海棠已经笑着接话:“你妈住在我这里,会有什么缺的?放心吧。”
倒也是。
周姨爽气仗义不差钱,确实没什么缺的。
接下来的几天,罗霖的压力有点儿大。
面对奶奶和父亲的询问,他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有时候用轻缓的语气,有时候用烦躁的口气:“别问了,就让我妈出去玩几天嘛!”
奶奶看着他,抛出了一连串问题:“她这几天住在哪里?酒店?还是你舅舅家?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奶奶!”罗霖放出他的撒娇大招,反正米薇不在跟前,没人说他恶心,“家里有阿姨,又不是没人给你做饭吃,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
“你懂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有阿姨,就不管你妈了吗?”
奶奶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嘟嘟哝哝地说下去:
“她就放心把超市交给你爸一个人管?每天进进出出的那么多钱、那么多人,你告诉她,我可不会替她操心!还有你,这个家迟早还不都是你的?你可长点心!你说说,家里这么大的房子不够你住吗?非要出去住!你将来真要没个孩子可怎么办……”
罗霖摇头苦笑,却也忽地心酸。
他亲爱的奶奶,是真的老了。
郝珍不在,父子俩只好轮流陪伴老太太,并由此觉察出团团如麻的辛苦琐碎。
它们曾被郝珍一肩扛起,因为日子深久,而被他们当成了习惯。
老太太常有迷茫失落的时刻。
她坐在阳光里,一遍遍回忆着过去的伤痛和辉煌,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对她而言,眼前的许多事情都渐渐显露出失控的状态——是啊,她连自己酸软无力的膝盖都控制不了。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儿子对她从来都是敬畏的,从小到大,他尊敬她,也怕她,他听她的话。
她有时欣慰,更多的时候却是恨铁不成钢。
偶尔她也觉得后悔,思忖着是不是自己操心太过,才导致了儿子的平庸软弱。
和对儿子的期待不同,她只希望她的大孙子能够幸福平安,她不想让他那么辛苦,只要做一份轻轻省省的工作就好了。
前些年,她总有一个小秘密在嘴边呼之欲出:大孙儿啊,奶奶悄悄给你攒着家底儿呢,连你爸妈都不知道!
可是罗霖从读大二开始就不跟家里要生活费了。
因为学习成绩好,他被老师介绍到培训机构传授高考经验,这启发了他。
他和同学一起做网络教室,授课内容涉及各个学科,还包括了高考填报咨询。
后来,他又跑去开了家文化公司。
他算得上有命有运,进可攻、退可守。
他连结婚都没花家里的钱。
老太太多自豪啊!亲戚邻居老朋友们谁不夸她的的大金孙子有能力、有出息?
可是,他长大了,也疏远了。
他再也不会抱着她的腿、晃着她的手,用清澈水亮的眼睛看着她,声音软软地问:“奶奶呀,再给宝贝买个小火车吧?”
说到底,还是和儿媳妇在一起心里最安稳、最熨帖。
她心里知道,珍儿也怕她,早年里,她的眼睛里还有敬重和感激。
她没有女儿,她试着把她当女儿看待。
她是真的心疼她,她知道一个女孩子的成长过程常有晦涩、常有艰辛,她自己就是那么熬过来的……
当然,她也训斥过她,挑剔过她,拿白眼横过她……一辈子啊,真的很短,又很长!
连儿媳妇都渐渐显出了老态,自己这个做婆婆的人,能不老朽吗?
她时常恍惚,好几次都险些对着米薇,叫出“珍儿”来……
她越来越多地想起过去的事情,脑袋里就像有一件破旧的毛线衣,随手拈着个线头,也能拉扯出一大串回忆。
老太太静静地坐在露台的阳光里,眯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了。
罗霖替她拉了拉搭在腿上的毯子,这大概打扰了她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从身边的圆几上拿过手机和老花镜,接着缓慢而郑重地点击了郝珍的微信头像。
她说:“珍儿,你什么时候回家啊?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罗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一时没来得及掩饰,就被奶奶看到了。
“霖霖,你怎么哭了?”奶奶慌忙凑过身来,抬手摸他的脸,声音轻得就像是在哄小孩:“奶奶那天是不是把你打疼了?乖乖,奶奶不是故意的,还不都怪你爸!”
老太太絮絮地说着,思绪又跑远了:
“夫妻俩闹矛盾,说葱说蒜都行,别抻着脖子喊……你小时候总问我爷爷长什么样子,我啊,早就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我记得他干嘛呀?换到现在,他敢动不动训斥我、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早把他的手脖子撅折了……”
罗霖要去接郝珍回家,可米薇不让,为这个,两个人险些吵起来。
米薇急于阻拦,态度有些强硬:“你找妈做什么?你三岁还是五岁,你是没断奶吗?你让她清净两天不行吗?”
罗霖气得耳根都红了,“你傻吗?等过两天爸妈和好了,你当心落个里外不是人!”
米薇当然知道他这话有道理。
她抬眼看他,目光温柔下来,话却说得有些蛮横:“反正我不管,我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我们女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讲义气,不讲道理!”
“咱家的女人怎么都……”罗霖失笑,一时找不到恰当词语形容,于是竖了竖大拇指,“厉害!”
“你别着急。你想啊,如果妈在外面过得不好,或者情绪有什么不对,我怎么会瞒着你?你以为你老婆缺心眼啊?”米薇趁势将他朝房间里拉,“你听我跟你说……”
在过去的几天里,米薇心里是不无担忧的。
因此,她管不了人家是不是欢迎她,抽空就往周姨那边跑。
两天前,周姨告诉她,郝珍出去旅行了。
至于去了哪里、多久回来,周姨淡淡地说:“不知道,没细问。她这个年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呗。”
米薇很头大,眉毛都快要拧在一起了,这表情把周海棠看笑了:
“没事,她就是出去散散心。我们都认识半辈子了,我会不了解她吗?她两次离家出走,一次是因为我,一次是因为你,就冲这个,我也不会骗你。”
她给米薇讲了一段往事。
当年,周海棠和丈夫一起跑长途货运,像是把家也安在了驾驶室里。
后来,他们攒了些钱,买了第二台车,雇了司机,又开起了货栈。
又过了几年,周海棠的丈夫老崔生病,现金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积蓄又都压在车上。
她很快就做出决定,不管是卖车、卖房,哪个出手快她就卖哪个。
可是郝珍说:“海棠,越是这个时候,你越需要赚钱,需要有个稳定的住处。你先别慌,我帮你想办法。”
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郝珍悄悄地给周海棠送了三次钱。
被老罗发现后,夫妻俩大吵一架。
那时候,老罗还是小罗,想法跳脱、醋意十足,任郝珍怎么解释,他非说她和周海棠的丈夫关系不一般。
郝珍气得连连冷笑,笑他的格局只知道男女关系,又哪里懂得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意会有多细腻、多醇厚?
她一气之下跑去宾馆住了一个多礼拜,离婚的话也是说过的,可是周海棠劝她:“凡事看开一些,不要冲动,不要等失去之后才后悔……”
“那时候如果不是郝珍,我都不知道怎么扛下去。这些年我们各忙各的,很少见面,但我们心里都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对方在,就有底气和退路。”
周海棠说着说着就笑了,眼泪忽地落下来,“我们都老了。我有过爱人,有最好最好的朋友,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嗐!不说了,你快回家吧孩子,别担心,没事的!”
此刻,米薇向罗霖复述着这些话,忽然明白了周姨所说的遗憾是什么。
“这次爸妈吵架是和我有关系的。”米薇认真地看着他,坦率地说,“如果他们分开了,我还怎么面对你?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很自私?还有,不生小孩和生不出小孩到底是两回事,我……”
罗霖用食指抵住她的嘴唇,制止她说下去。
他轻声接话:“就算咱们生不出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也许是我。也许只是因为还不到时候,你别那么悲观,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也许一个人不可能样样都如意吧,总要有那么一点儿不顺心。”米薇自语似地说着,轻声问,“你有想过……去做试管吗?”
“没想过。咱们还年轻呢,想这个干嘛?”罗霖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和语气里都是疼惜:
“你不用有压力,旁人说什么你也不用理会。生不生孩子都是我们俩的事情,只要是你不想做的事,就算是我,也不可以勉强你。你这么聪明,这道理不用我说的,对不对?”
“倒也不是因为别人,我有时候真觉得有个小孩挺好的……”
罗霖笑了,打趣道:“你能不能别说这个话题了?万一哪天发现是我的问题,我会压力很大!”
米薇也忍不住笑了。她揽着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贴着他的鼻尖,柔声说着:“不管了,我有你就够了……”
罗霖说的是心里话。那天面对奶奶在微信上的提问,他的回答也差不多,他说:
“可如果是我有问题呢?假如薇薇因为这个原因离开我的话,我会很痛苦的。奶奶,我喜欢她,我想和她在一起,同舟共济、甘苦同当的那一种,就算遇到困难,也可以一起面对。”
隔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回复过来:“你说得对,奶奶跟你保证,以后再不提这话了。”
郝珍在一个风景区里住满了整月,每天都过得自在而恬淡。
她已经很少去想过去的事情了,也并不担忧将来的生活。
是啊,回头想,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尽管藏着毛刺,但总体还是平顺的,她不是不知足;
向前看,在五十多岁的年纪里,还有什么可焦虑、可害怕的?
她再也不用像当年那样去贴补娘家了;儿子工作能力不差,也结了婚,他们想生孩子就生,不想生拉倒,她不干涉;她也不在乎老罗会不会一气之下跟她提离婚。
有什么啊?前几年她还担心他会在外面受到诱惑,现在倒真是什么也不在乎了。
老罗啊,他从小就活在母亲的羽翼之下,各个方面没有好得出类拔萃,也没有坏到出格;
他算不上妈宝,但也极少违拗母亲的意思;
从年轻到现在,他不是不理解、不体贴她,但在母亲面前,他一定会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冲着她摆出一副大男人架子的,等到关上门再低声下气地哄她……
真拧巴!想到这儿,郝珍忍不住又笑又烦,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离家久了,要说最挂念的人,居然不是自己的儿子——是啊,他有什么好挂念的,他好着呢。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生活,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和烦恼,多支持、少掺和,多倾听、少发言,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不知道对不对,她也仍旧在摸索。
郝珍最挂念的是老太太。
她老了,真的老了。
郝珍一直都记得她从柜台前转过身时的笑脸,她脸色红润、瞳仁乌黑,头发又黑又浓密。
四十多岁时的她,真好看!
郝珍也记得那次有人来超市挑衅,那男人说话时抻着脖子,嘴巴里不干不净。
婆婆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却说来说去说不通。
后来她抓起身边的塑料凳子就砸了过去,男人跑走时差点儿掉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那年她刚好五十岁,真勇猛!
郝珍也忘不了自家弟弟开车肇事的那回,父母登门借钱,她狠下心来拒绝。
她告诉他们,弟弟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她资助他读书、买房,但不会永远替他善后。
他们离开之后,她大哭了一场。
婆婆煮了牛肉面,热腾腾地端进她的房间。
那年,婆婆六十岁了,笑起来眼角有很多皱纹。
她爱美,她叹息,她常说:“老了。怎么就老了呢?”
现在,连郝珍自己也朝着六十岁飞奔而去了。
在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她听够了婆婆的挑剔和唠叨,更讨厌她摆着老板娘和长辈的谱儿,对她进行批评指教。
郝珍觉得自己这大半生,都活在婆婆的目光压迫之下。
可是近来,她又常常想起她的体贴、大气,和许多细碎的好。
是啊,适度距离产生美——谁和谁,还不是这样呢?
收到婆婆发来的语音消息时,她刚在景区的民宿里睡醒一觉,脑子里清澈而晴明。
她把婆婆说的那句话听了好几遍:“珍儿,你什么时候回家啊?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那声音苍老沮丧,带着微微颤音,让郝珍心里酸楚不已。
她回复着:“妈,我过些天就回去,你保重身体。”
郝珍回来之前,周海棠跟米薇通过气儿了。
女人最了解女人,家要回,面子自然也要。
在米薇的安排下,仪式感算是恰到好处,郑重却不夸张。
除了老太太,一家人全都等在出站口,笑脸、鲜花加拥抱,郝珍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回到家,老太太已经指挥着阿姨做好了一桌子菜,却绷着脸,对拥进门来的一家四口装模作样地不理睬。
直到郝珍走到她面前,温声软语地说着:“妈,我回来了。”
“嗯。”老太太撩了撩眼皮,轻声嘟哝:“年纪越长越出息了,还学会离家出走了。你还记得你出门多少天了吗?你就不怕你儿媳妇有样学样?”
米薇装作没听见,转过脸与罗霖相视而笑。
吃完饭,小两口仍然溜得比兔子还快。
老太太照例挽留,郝珍也还是沉静不响。
一切都好像没什么改变,却也有些什么正悄悄发生着改变。
小两口手拉着手,已经走出去一段路。
米薇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窗边站着两个人,正望着他们的背影呢。
米薇捏了捏罗霖的手。
她有些心软,没再跟着他一起回头看。
回去的车上,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心事却也雷同。
爱,真的可以做到秋毫无犯吗?
谁和谁的爱,又会毫无亏欠呢?
家人、朋友、爱人,不是你欠了我,便是我欠了你,那些温暖和情意被反反复复地存储、提取,再存储,像源源活水。
米薇显然想得更多。
她想到了很多人,奶奶、婆婆、周姨,还有许副行长和她认识的那些女人们,她们都那么坚韧、善良、美好,各人有各人的艰辛不易,但总归会是越来越好吧?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生活选择,她们都将更独立、更自由,拥有着哪怕一小片想要的天空。
会是这样的吧?
刚好在等红灯,罗霖的一只手搭在扶手箱上,米薇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于是他很快就将手掌翻转过来,与她十指相扣。
“真好。”米薇轻声说,也不知道具体是在说什么,又重复着:“真好!”
“嗯。”罗霖扭过脸看着她笑了,他的表达直接而明确:“谢谢你,薇薇。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