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大巴上拍到的山中房舍
我到刘家细塆去的次数并不太多,上面两件事却是刻骨铭心,第一件颠覆了我的思想,觉得自己从前受到的教育很值得怀疑,如果扩大了看,我们熟悉的所谓现代史绝大部分都是为了某种目的而编造出来的。如此一想,陡然觉得十分难过伤心,原来从小到大,被蒙蔽了十几年。而第二件则颠覆了我的左手食指,让它形成了很奇怪的发育,后来的五十多年的人生中,我不间断地在与自己的食指进行搏斗。这话留在后面讲,还是继续说受伤的故事。
之所以不相信我仅仅昏迷了一分钟,是因为站起来的时候,卫生所那张清水板子的木椅,被我的汗水印出了一个清晰的人形。那该是要出多少汗,浸润多长时间才能做到的呀。我猜想,疼痛只是昏迷的一个原因,在炎热的天气下,惴惴不安地走了五六里路,打针时,又很紧张,怕女医生将我一针给打死。诸多原因叠加起来,思想与肉体承受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不能承受之重,于是便这么给弄昏过去了。
这就说到女医生打针死人的故事。卫生所共有三位医生,一个是右派,另一个是他的夫人,也就是上面说到的一把将我抱住,弄到椅子上躺下的那位女医生。她不是右派,随着丈夫一起到农场来工作。再就是年轻的女医生,她的丈夫是市人武部的干部,走了后门到农场来入职。有一天,一位右派拿了三联单去二医院看病,开了青霉素。第一针是在二医院打的,做了皮试,针也打过,身体没有异常反应。那时候,都是在医院开药后,拿回本单位卫生所打针。第二针是卫生所的年轻女医生打的,因为在二医院已经打过一针,回来便不再做皮试,没料到出现了过敏反应,她的医术不好,抢救失措,这位右派就给打死掉了。
这个事儿你说她有责任或者没责任都不太好说,毕竟这人先前是不过敏的,医务手则上也没规定后来每次注射青霉素都得做皮试,何况女医生有来头,更何况死掉的不过是个右派,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右派的家就在卫生所那排平房的隔壁几间,他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样大,当年只有上十岁。遗孀是农场食堂专做白案的女厨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白面长身,胖胖大大。
卫生所的对面就是农场食堂,临街的路也是农场场部的一条大道。右派死后,不少登徒子便垂涎右派之妻,经常闯进她家,口撩甚至动手。没承想这位遗孀却是位贞洁决烈的女人,加上颇有些气力,一把将这种人从屋里叉出来,然后有如一块肉门板,当门而立,破口大骂。最厉害的一句骂语是,你这个小叽霸,看老娘不一屄夹死你。说了嘛,她家处于农场总部最热闹的地段,右边是卫生所,对过是大食堂,转角是子弟学校,一阵骂下来,把那些登徒子弄得灰溜溜的,低头鼠窜而去。此后多年,再没人敢去骚扰她。
后来她家搬到了花湖大堤外的农场宿舍,与我家做了邻居。女人始终未嫁,和儿子一道生活,大约在60岁左右便去世了,至于生了什么病,不得而知。
好了,开始说我和手指头做了哪些斗争。我受伤在食指的指甲盖连接下端皮肉的地方,经过医生处理后,伤倒是慢慢好了,指甲盖因为缺乏滋养,最后整块地掉落,然后慢慢生出新的指甲。这个时间大约有两年之久。然而新生出的指甲盖却出了一点问题,半中间有三个毫米宽的一道空隙,上下两片指甲盖是叠加着生长的。它很容易进污垢,尤其常常抠头皮,头发中的脏东西就会跑进指甲盖的这块缝隙之中。对我而言,脏不脏倒在其次,主要是难看,人家会说,刘国斌,你的手指这么脏啊,好像我是个野孩子一样,很丢人。我曾经无数次将这一块用刀剪切割开来,去掉上面的那道指甲壳,希望下面生出的新指甲盖会融合一体。但每次依然故我,还是两层叠加在一起。55岁左右,我才放弃了这种徒然无功的尝试,每天定时清洗它,而不再追求改变它,认命了。
刘家细塆还发生过很多故事,都与我有那么一点牵连。比如我一位同学的父亲是农场的生产科长,这人是个土改根子,几乎不识字,但我父亲却十分佩服他,父亲对我说,这位来自于刘家细塆的刘科长虽然不识字,但记忆力特别好。农场的一大队二大队是菜业队,种粮食不过是自给自足而已。而种菜的品种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发生变化,今天种的这样菜,明天就会变成另一种菜;去年种的这样菜,今年不一定会下这样的种。但这位刘科长皆一一记得,向领导汇报工作,或者对手下指派任务,脱口就来,丝毫不会出错。
另一个发生在刘家细塆的故事与我的同桌有关,他的年龄长我不少,姑且叫他大哥同学吧。这位同学有一个童养媳,也与我们同班,个子很瘦小,面目清秀。班上有些同学的家住得很远,常常在早上带来午餐,我一直没搞清楚,他们的午餐是怎么加热的。大哥同学也是如此,他和童养媳带来可以供两人食用的同一套午餐,在教室里分而食之。所以我会笑话他,说他和老婆一块儿吃饭。不过,同学大哥还真没把童养媳当成自己的老婆,甚至都没当成自己的妹妹。他只是将这位童养媳看成是寄居在他家中的一个外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点儿糟糕。大概读到初二的时候,某一天,童养媳去看望自己的姐姐,留宿于姐姐家中,晚上与姐姐、姐夫同睡了一张床。第二天姐姐上早班,提前出去了,结果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因为这个事件,童养媳辍学。在那个时代,尤其在农村,这种事情发酵很迅速,不久大家都知道。不过同学大哥对此没有表达什么异样的态度,既没有伤心,也没有愤慨。至于童养媳是不是还住在他家,最后的结果怎么样,我却是一点都不了解了。
工作之后,有一年植树节,我们学校派的活就在刘家细塆的山上。这是我第一次穿过细塆而登上了村后的大山。周遭聚集了各个单位派来的植树者,密密麻麻围了个漫山遍野。这座山笔立峻峭,立面有如一张弯弓,登临远眺,高速上行驶的卡车一粒如豆,从山峦雾霭中进进出出,消失于地平线上或者大山遮蔽之处。于是想到,天地如卵,万物如芥,人的一生岂非也是一粒如豆,今生今世不过朝生暮死而已。
想想也挺无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