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殿红〔下〕

圣杰谈情感生活 2025-01-12 16:32:38

太子殿下萧祈对我有恩,救命之恩,这点没人比我更清楚。

幼年时,我时常同野狗抢食,那一年雪灾,在我快要饿死时,有人扔给我了半个馒头。

其实,也不仅仅是一个馒头。

他曾经给了我很多很多。

我一直没有告诉萧祈。

这辈子,我能活到十岁,他功不可没。

太子殿下天性纯善、悲悯众生,每月十六都会在广济门外设棚施粥。

那是我每个月最期待的一天。

我不用乞讨和不用与人争抢,就能吃饱饭。

故而,我对殿下的崇拜远甚神佛。

神佛要我上供,殿下却慷慨地让我吃饱。他就是我的神明。

后来有一天,粥棚没了。

我这才知道,殿下出事了。

我用半个馒头和别的乞丐,换了半根香烛,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跪坐在破败的泥塑菩萨前,为殿下祈福。

祈祷他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烛火燃尽,我接着乞讨、抢食、流浪。

直到我快要饿死的雪夜。

半个馒头从天而降,砸到了我脑袋上。

譬如命运的轮回。

我抬头,神佛垂眼。

神眷又一次在我的生命中降临。

第无数次救我于水火。

那时的殿下被人算计折辱,困在春风楼里。

他像一尊深陷泥沼的菩萨像,自顾不暇,却奇迹般让我的肚子里有了一整个馒头。

我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小菩萨看起来快要死了。

可他救了马上要饿死的我。

所以,我应该报答他点什么。

他的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像受了欺负。

我从小流浪,打起架来比狗还凶。

我想,我可以保护他。

我确实这样做了。

光阴轮转,一晃十年。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

新帝是个疯子,而我则是疯子手里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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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我在从前的时光里过了七年。

光阴轮转,在此间,亦是七年流逝。

宫人们窃窃议论,说七年前消失的云苓姑姑回来了。

所以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时间的流速是一样的。

来不及了。

我得快一点回去。

回到马球场,回到殿下身边。

我去了大相国寺,却得知胖和尚圆寂的消息。

一个癞头僧站在了我面前。

他是胖和尚的徒弟,妙法的徒孙。

只一眼,他就念了声佛号,「施主身上,还有因果未了。」

「这是宫中贵人带来的,今春最后一朵照殿红。」

「赠予施主,了却因果。」

什么因果不因果!

我急道:「我要回去。」

「回到昭宁二十年,你可有办法?!」

癞头僧将我浑身上下,细细瞧了个遍。

忽而拍手笑道,「有趣,当真是有趣。」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环,环环相扣,却不知何处是头啊?!」

我愣住。

「什么意思?」癞头僧不答,只笑。

「施主曾与我的师祖有过半年之缘。」

「今日,贫僧便送施主一程!」

他一拍我肩头,眼前又是一阵颠倒。

我摔回了摘星阁。

「神女,神女大人!〕

宫女慌张的脸在眼前清晰起来。

我忍着晕眩,抓住宫女的手。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马球赛结束了吗,太子殿下可还安好?」

宫女茫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慌乱。

「马球赛已经结束了,殿下夺得魁首。」

拧着眉,费力地想了想,「没有听说殿下受伤。」我松了口气。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殿下以后,或许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我的小殿下,在不知不觉间,也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我很早之前许诺,我会保护殿下,直到他不需要的那天。

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

早的令我欣慰又茫然。腕上又传来灼痛。

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摇晃。

我咬紧了舌根,血腥味让我清醒过来。

我垂眸,那颗朱砂痣又浅了。

它在提醒我一没有时间了。

可是,前世的宿怨仇敌还没有解决掉。

我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有个人影在我脑中变得清晰。

侍女惊喜道:「神女大人,是要去找太子殿下吗?」

「不是,」

我矢口否认,「不是。」

我要找的,是另一个人。

44、

这段时间,宫中风言风语,说太子殿下和神女离心。

段长风显然听了不少。

他在宫门处堵了我好几次。每次说的话,都大差不差。

「殿下要娶太子妃,我却还缺一位侯夫人。」

「别这么着急拒绝。殿下有了国公府的助力,哪里还需要神女呢。」

「良禽择木而栖。你若想明白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很欣赏你。我们会是彼此,绝佳的盟友。」

他看起来深情款款。

仿佛几个月前崖底,三番五次要杀我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每次都言简意赅让他滚。

不过现在,我没有时间了。

我只能速战速决。

于是这次,变成我在宫门口堵到了段长风。

见到我,他眉尖微挑。

不待他阴阳怪气,我快速道。「我答应你。」

段长风摸着我的脖颈,笑起来。

那里曾有他想掐死我时留下的淤青,「识时务者为俊杰。」

「早知如此,你之前何必和我斗的死去活来。

殿下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云苓!」我心中一跳。

躲开段长风的手,心虚地撇开眼。「…殿下。」

玄色的衣摆垂落在我面前。

殿下今天穿的是箭袖骑装,英姿飒爽。

我心乱如麻地想着,便听殿下问,「你今日,为什么不来看我的马球赛了?」

我默了默,低声道。

「可是没有我,殿下也能做的很好。」我从来都知道的。

他是翱翔天际的凤凰,而非为我豢养的黄雀。

终有一日,他要脱离我的庇护,飞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未等殿下再开口。

段长风装模作样地将我揽到了身后,

「阿苓是我的未婚妻,还请殿下不要逾越!〕

45

段长风常召我去侯府。

有时是议事,有时是闲聊,美其名曰亲近盟友。

和他结盟的好处,很快就显露出来。

这日,他书房里找一本古籍,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不止一人。

我下意识藏在锦屏后。

待到段长风和那人开始交谈。

我才发现,那个人是萧哲。

他是来和段长风,商议谋反之事的。

他说,皇帝被珍妃悄悄下了毒,身体损耗得所剩无几。

南诏已经秘密反了。

真正的镇南将军早就死了,现在或者的是他们的冒牌货。

此次进京的使团,仆从皆是死士所扮。可以一敌百。

城外,还秘密驻扎着一支精兵。

他希望段长风和他里应外合,届时打开城门,放人进来。

二则,段家有半块虎符,他也想要得到这个助力。

等他坐上皇位,便与段长风共分天下,段长风一一应允。

直到萧哲走了,才懒懒出声,「出来。」

我心中咯噔一下。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从锦屏后钻了出来,「我是来找书的。」

我晃了晃手中的古籍,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故意偷听。

段长风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你不会真觉得,我会跟着这个蠢货反吧。」

他嗤笑,「他自己找死,还想拉上我,愚不可及。」

我假笑奉承,「小侯爷英明。」

下一刻,肩头传来一道巨力。

后腰狠狠撞到桌角,我闷哼一声。

「你——」

「神女,」

狭小的空间里,段长风倾身,将我牢牢压制住。

「结盟一事,我已经让你看到了我的诚意。」

「那你的呢?」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带上。

我咬牙,「慢着——」

段长风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来。

「神女莫不是想要,空手套白狼?」

我镇定抬眼,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小侯爷急什么。待你我结成夫妻,你便可以同享我的寿数。」

「神女之寿,长生无尽一你若不信,尽管在宫中找个人问问,这近十年里,我的容颜是否依旧如初,一丝未改。」

段长风吞了口唾沫。

心神隐隐动摇,呵,你看世人多贪婪,有了权势,又想拥有无尽的生命。

不过,于我而言,鱼儿上钩了。

我接着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但在那之前,我必须焚香祭告上天。」

我忍着恶心,慢慢握住腰间的手。

「若真能长生无尽,永享权势,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之欢。」

「你说是吗,小候爷?!〕

46

言中,很快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

段长风收到暗号,如约打开城门,放人入城。

萧哲带着兵马,顺利杀入了宫城。

一切异常地顺利。直到宫门在其后关上。

萧哲听见动静,意识到不对,但是为时已晚。

乌泱泱的大军将他们包围住,段长风看见对面领兵而来的殿下。

转眸看我,忽然笑了。

〔你给他传的消息?〕

我摇头,「不是我。」

「这样大的动静,岂能瞒过殿下的眼睛。

段长风「哦」了声。

「若教我发现你吃里爬外」

「我绝不饶你。」

殿下一双眼睛淡淡扫过来,

「段小侯爷,现在可不是抢功劳的时候,」

他冷冷道:「眼下,平叛才是正事。」

手指蜷了蜷,我撇开眼。

这支反叛军,来不及掀起什么大的风浪,就已经被尽数绞杀。

我是在冷宫抓到窜逃的萧哲的。

这座荒宫几乎困死他整个少年时。

他走投无路时,却选择回到这里。

「你以为我找不到你么?」

我拎着长剑,打量着灰头土脸的萧哲。

他捂着腹部的血窒窿,「你就这样恨我。」

我用剑尖,抬起他的下巴,〔你还记得,七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若你不愿苟活,杀你,也无不可。」

「我这个人,向来守约。」

萧哲的血要流干了,他眸色癫狂。

「我只是不甘心——!」

「文韬武略,我哪一点比萧祈差?」

「但父皇是不会让一个蛮族之女的儿子登基即位。〕

说到激动处,他靠在几块长草的砖石上,不停咳嗽。

「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有了争位的资格。」

「哪怕我做的再好,哪怕太博再怎么夸奖我,父皇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可是我苦求不得的东西,凭什么萧祈生来就有?!」

「你说,我不该恨他吗?」我歪了歪头。

「你的怨恨,与我何干?」

谁负了你,你大可杀了谁,

只是殿下,从未辜负过你一丝一毫。

你干不该万不该,践踏别人的真心。

我冷冷道:「还有,你也没自以为的那么聪明。」

「就看这次的谋反,水平太过低劣,也别说你文韬武略哪一点比殿下差了。」

「你敢说,我都不好意思听。」

「你确实是骄狂自傲,一无是处。」

萧哲被气得哇哇呕血。「你?!——」

雪亮的剑光没入他的咽喉。

早该结束了。

皇帝一病不起。

宫中要办一场法事祈福。

命我择良辰吉日,操办此次折福大典。

这些日子,腕上的朱砂痣浅得快要看不见了。

我总是心神恍惚,总觉得下一刻要被送回未来。

一没有时间了。

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在心中提醒。

没有时间了。

这夜,我在高台观云。

望着天色,忽而有一个计划在脑中成形,

翌日,我去了侯府。

段长风听闻我的来意,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说,祈福大典那日,要我在祭台上舞剑?」

我面不改色地点头。

「一则陛下病重,是因邪气入体,小候爷英武,必能驱散邪祟,护佑龙体。」

「二则,小侯爷可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你我既要结为夫妻,共享长生,自然要先祭告天地神灵。〕

段长风被我哄得头昏脑胀、心花怒放,应允下来。

他答应的这样痛快,我自然要报答些什么

他的剑在平叛时折了,所以我准备送他一把好剑,让他在祭台起舞时用上。

举办大典的日子,却迟迟定不下来。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来催了几次。

每次,我都神神叨叨地劝回。

挑的地点在京郊朝歌山。

我夜夜观测天象,为的就是再挑个良辰吉日,

贡品、吉服,祭台,全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等一个我口中的吉日。

终于,我在一个傍晚,派人给养心殿送信

一就是明日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走下摘星间时。

却捡到了一个醉醺醺的殿下,他听见动静,一头扎进了我怀里。

「不许走——」

看来在此守株待兔多时了。

我听话地停下了脚步,就听见他委屈巴巴道。

「今目,是插的生辰。」

「孤在阁下等了你好久。」

「你没有来。」

我愕然。

这些日子忙于观测天象,竟然忘记了他的生辰。

在我开口之前,殿下闷声打断,「孤不要听「对不起。。」

两厢无言。

这是殿下的十七岁生辰。

前世,他就在这一年跌落谷底。

被背叛,被废黜,被践踏。

但如今不会。今生不会。

往后都不会。

怀中的殿下阖着眼,像是醉晕过去了。

我悄悄召来宫女,正要将殿下送回去。

却听他悄声道,「阿苓。」

他没有睡。

我轻轻道:「我在。」

「别和他走,好不好?」

「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不要这样.…….与虎谋皮。」

我没有说话,快了,殿下。

殿下,我又何尝不想待在你的身边呢?!

可是,我不能,也不配。。。

我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譬如诛杀那些不义之徒。

我在心中想着。

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祈福大典当日,晴空万里,我在朝歌山的高台上祝祷。

段长风满身银甲,将那把沉重的黑色大剑舞得虎虎生风。

众人皆跪伏在地。

唯有殿下蹙眉,看向远处的天色。

所有的变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

远处的天幕,忽然出现了一朵浓黑的云

轰隆——

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无风生雨,倾盆而下。

台下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惊恐的声音,

〔段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方才舞剑的段长风摔倒在地,浑身抽搐,身上还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

那把我费劲心思寻来的引雷剑,已经被劈成两半。

我佯装惶恐,「小侯爷,你怎么了?」

段长风的头发根根竖起。

他死死睁着眼睛,「你——竟敢?!」

我偏过脸,朝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敢。」

血海深仇,未有一日敢忘。

转身,惊恐地跪下。

「白日惊雷,此乃天罚!!」

我安排在人群中的人瞬间跪伏在地,跟着我惶恐磕头。

「求神灵息怒——」

「求神灵息怒——!」

越来越多的人被带动。

也有段家人既惊且怒,提出质疑。

「神女,这就是你挑的良辰吉日?!」然而这点怀疑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更多的告罪声里了。

大雨瓢泼,将我浇得湿透。

发丝缕粘在颊边,我抬眼望天,苍天不言。

刚刚那一瞥里,我看清了殿下的神情。

他说,你疯了。

我岂会不知。

众目睽睽之下,段长风死了,我难辞其咎。

我没有时间了。

我本来会有很多种办法,徐徐图之,杀人无形,便不必冒这样的险。

可我没有时间了。

转念又想,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我曾教过他观云测雨。

这一次的天象,众人之中,也唯有他察觉。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垂眸,腕上的朱砂痣彻底消失不见。

挡在他前路上的狼豺虎豹皆死尽。

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落泪,不会再次沦落到前世那种不堪的地步。。。

49

段家人果然记仇,那怕段长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天雷之下,他们也没准备放过我这个害他们段家独苗的罪魁祸首。。。

他们根本没准备让我活过今天。

等不及下山,就要趁乱杀掉我。

吉服繁复,我挽着大袖,狼狈地拎着裙裾,在山林中逃窜,

不知不觉间,又被逼到了崖边。刀光寸寸逼近。

我心神恍惚,纵身跃下悬崖。

身后,却传来一身撕心裂肺的——

「云苓——!」

眼见我坠崖,他竟也想跳下来。

却被后赶来的侍卫七手八脚地拽了回去。

对不起,殿下,

到了最后,还要让你这样难过一回。

急剧降落的过程中。

一点红光照亮我的眼帘。

是那朵照殿红,

半空中,它追随着我的下落。

宛然与我对视。

又一次,癞头憎的声音幽幽响在耳畔:「这是宫中贵人带来的,今春最后一朵照殿红。」

「赠予施主,了却因果。」

耳畔风声呼啸,癞头僧拍手大笑。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环,环环相扣,却不知何处是头啊!

如果这就是我的因果,我的命数。我不惧。

我伸手,抓住了那朵照殿红,滴答。

我从高处坠下。

如云间一滴水,重新落入江流。

在时间这条长河里,溯洄而上。

我靠着手中的昭殿红再次穿越时空。

50

天旋地转。

身下泥土松软,我落回在地。

有什么东西扎在我侧脸,刺刺的。

春草柔软,映入服帘。

远处,宫女太监跪倒一地。

皇后扶起我,难掩激动,「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皇后约莫二十来岁。

乌发如云,年轻极了。

我这是…往回穿了?!

环视四周,目光扫过祭坛、贡品,乐师、高僧。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宫中正在举行什么祭祀仪式。

皇后攥着我的手,「神仙是听见本宫的祷告,特意来的么?」

我身上还穿着祈福大典上,那身繁复华丽的吉服。

看上去确实有被误会成神仙的可能。

对上皇后殷切的眼神,我轻咳了声,佯装镇定。

「我云游至此,听见乐声,便来看看。」

「娘娘所求为何?!〕

皇后闻言,便要向我行大礼,「求神仙,救救我儿。」

我手忙脚乱地扶起她。

这才发现,皇后小腹微隆,已经有了月份。

中宫所出,只有殿下一人。

我瞳孔紧缩,几乎不可置信。

这厢,皇后已将前因后果都说了。

眼下竟是昭宁三年。

眼下是昭宁三年。

皇后在孕中受奸人所害,中了毒。

发现时已经晚了,毒素已经深入眙儿身体。

太医只来得及清除母体的毒素。

余下的,俱是束手无策,

只说若不能在这个孩子出生后的百天间解毒。

毒入心肺,必死无疑。

皇后泪眼汪汪,「神仙,可有解法?」我沉默片刻。

“娘娘勿忧,我有办法。」

前世登基后,殿下沉疴难愈,身体一天天衰竭。

我四处打听,得知南诏有一种可治愈百疾的月神草,便遣人去求。

谁知只等来消息,月神草在二十多年前被两个中原人取走了,按现在的时间来算。

月神草极有可能还在南诏。

我若是动作快一些,说不定能抢在那两人之前。

皇后得到我肯定的答复。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含着泪,有些羞涩地将我的手贴上她的肚子。

「祈儿别怕。」她温柔道:「母后请来神仙救你了。

我的手比木头还要僵硬。

下一刻,皇后的肚子动了一下,很轻的力道,触碰在我的掌心。

我险些落泪。

51

我要去南诏求药。

刚出城,就遇见了一个和尚。

因为不给钱,被店家追杀了十条街,一路追出了城。

我看见他的时候,

他正要哭不哭地蹲在城墙下画圈圈。

「师父,我不想游历了,我想回寺里去。」

店家凶狠地捏他的耳朵。

「少废话,十屉包子,不结账就别想走。」和尚委屈。

「师父说了,下山化缘,不用给钱。」店家大怒。

「你见过哪个和尚吃肉包?」

「你这个假和尚。〕

「还钱——!〕

我实在看不下去。

又觉得那个和尚的身形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索性在怀里摸了个银锭,抛了过去。

店家眉开眼笑地接过银锭。

走之前,店家又回头凶神恶煞般地威胁和尚。

〔你这个赖皮!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和尚发出嘤嘤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正要离去。

和尚却忽然抬头。

那是一双堪称惊艳的眼睛。

清激澄明,如山上雪,叶间露。

这个人,我前世曾见过的——那个喜欢待在东宫摘星阁里的国师大人。

和尚笑眯眯地道:「小僧妙法,这厢有礼了。」

我被妙法缠上了。

这人骑着驴子,哒哒眼在我的马后。

叽叽喳喳,比麻雀还聒噪。

我麻木地闭了闭眼睛。

这一路,我已经将他的身世摸了个清楚。

他自己说的,比如他是大相国寺的和尚,年方十五。

住持说他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索性放他下山游历。

这人奉行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刚下山一个月就破戒,大摇大摆进了赌坊。

输光银子,又到处化缘。

还挑剔得很,不吃菜包只吃肉包。这厢,妙法还在小嘴叭叭。

「小僧转念一想,还没有喝过酒。」

「云苓,你什么时候带小僧偷酒喝啊?」

我忍无可忍,「为什么非要偷?」

妙法理直气壮。

「因为既刺激又破戒啊!」

我:「……」无言以对jpg。

我沉默半晌,艰难开口。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施主请讲。」

妙法笑眯眯道:「小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崩溃。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因为跟着我,也刺激又破戒吗?!

妙法摇头晃脑。

「你是我下山后,唯一搭理我的人。」

「所以,小憎跟定你了。」

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啊。

52

有妙法在,星夜兼程,双重疲惫。

春去夏来,离京已有一月。

我看看地图,又看看面前这片山林。

终于绝望地确定,我们走错路了。

去南诏是应当西南而下,我们却往正酉走。

到了白鹭山。

妙法戳戳我的肩膀,声音小心翼翼。

「云苓,你看前面那个绿眼睛的黑东西能吃吗?」我不耐烦抬头。

「你又在胡说什——」

声音猛然顿住,月色下。山林里。

几十双绿幽幽的眼睛将我们锁定。

我倒吸一口凉气。

妙法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开始掰手盘算,一头做炙肉,一头做烤肉,一头撒调料做成腌肉。。。

我额角青筋直跳,狠狠踩他的脚。

「它能把你吃了!愣着干什么?跑啊!」

不管怎么说,马和驴和人,都是跑不过狼的。

我和妙法被狼叼走了,

妙法瑟瑟发抖,紧紧闭着眼睛,开始念经。

我气笑了。

「现在念经有什么用?」

「你指望感化这群狼,让它们皈依佛法?」

「不是。」

妙法满脸无辜,小小声道。

「小僧在念往生咒,提前超度一下咱们。〕

我捂着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多时,我们被叼回了狼窝。

头狼没有吃掉我们。

而是把我们扔进了山洞角落的草窝里。「嘶——〕

妙法被摔懵了,揉着圆圆的脑袋。

他刚想支身坐起。

忽然摸到一团烫烫的东西。

瞬间惨叫着跳了起来,「云苓,救命!〕

我顺着他惊恐的目光看去。

在这个狼群老巢的草窝里有个婴儿。

而且,烧得浑身滚烫。

我被烫得缩回手,抬头,正看见绿幽幽的狼眼。

「你想让我……救他?」我不太确定的问那头狼。

头狼哀哀叫了声,似是回答。

我摸了摸婴儿的脉搏。

托前世的福,为了照顾病弱的小凤凰,我还学了医术。

很快就诊断出,这孩子是热伤风。

我在山林里寻了几种草药。

用碎石捣碎了,喂进了婴儿嘴里。

这样照顾了几天,病渐渐好了。

婴儿除了窝在母狼肚子旁吃奶,就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们。

妙法啧啧称奇。

他胆子又大了起来,咿咿呀呀逗婴儿玩。

玩哭了又还给母狼。

牙都没长齐的婴儿,气得咬了他一口。

母狼转头乜斜着眼神,看他一眼。

这下,妙法终于老实了。

我见婴儿身上有很多蚊虫叮咬的红疹。

索性好人做到底,摘了些驱虫安神的草药,准备给他做一个香囊,然后,我愣住了。

手边的香囊是当年秋猎后,答应给殿下做的。

最后因为皇后恳求,没能送出手,便一直带在身边。

不自觉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阿朔那只旧旧的香囊。

东宫新供的布料,蹩脚的绣工。

还有……那夜白鹭山,阿朔拜别死去的老狼,磕磕绊绊地说「报恩」。

我猛然起身。

山洞里,婴儿正窝在母狼肚子边,睡的香甜。

我看着他的睡颜发呆。

这人眉梢眼角,确实有未来那个东宫暗卫头领的影子。

妙法探出个头。

「怎么了,这小孩你认识?」

我怔怔回头,妙法眨着那双无辜的眼。

「到底怎么了啊?」我脱口而出,

「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瞎?」

为什么九年后再见,他瞎了一双隽妙的眼睛?

妙法暴跳如雷。

「云苓,你诅咒我!,我后知后觉这话逾矩。

抱歉,我脑子一时糊涂了。〕

「没事没事。」

见我沉默,妙法洒脱地一摆手。「小僧可没有生气哦,」

「反正小僧的寿命不到十年了。」

「肯定活不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哈哈。」

我留下驱虫安神的香囊,离开了白鹭山。

十七年后重逢,我们便以此物相认。

月下,我调转马头,回头再看了眼黛色山峦。

群狼夜嗥,如泣如诉。

阿朔,要好好长大。

53

初秋,我们抵达南诏。人潮熙熙攘攘,倒也有几分别样的热闹。。

妙法扯着我钻进去看热闹。

看了半天,原来是一个客居的中原人,拐走了祭司的最宠爱的小女儿。

所幸侍卫及时发现,把私奔的二人抓了回来。

祭司震怒,现下正押着那个中原人游街。

我抬眼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那中原人被押在囚车里,低着头,脊梁却挺得很直。

这分明是年轻的太傅顾彦。

那个祭司最宠爱的小女儿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我默默扯了扯妙法的衣摆。

「别看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干。」我们是来求药的。

妙法看得津津有味,被我扯出去,还意犹未尽地一步一回头。

我面无表情地想。

往后你当了国师,这苦命鸳鸯一个先进宫当了贵人,一个后来成了太傅。有得你看的。

我拿出皇后的给的信物,很快见到了大祭司。

「陛下与娘娘愿以黄金万两,奇珍无数换得月神草。」

白发苍苍的大祭司半阖着眼睛。他摇了摇头。

只道月神草是南诏至宝,恕他不能从命。

黄金万两,都毫不动摇。

上一世,那两个中原人是怎么取回的?大祭司见我们不动。再次催促。

「两位,请回吧。」

我如遭雷击,忽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妙法。

传闻里的两个中原人。

难不成,就是我和妙法?

妙法见我一脸缓不过神。

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么吃惊做什么,一看你就没被拒绝过。」

说着,他朝我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

「先走,小僧有个主意。」

54

夜半,我看着用黑布将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的人。

目光在那颗铮亮的光头上游移,不忍地收了回来。没眼看。

我诚恳道:「伪装的很好,下次别装了。〕

妙法拧眉,「怎么感觉被骂了。」

我假笑,「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呢?」

妙法终于确定了我在阴阳怪气他,遂大怒。

一番折腾,将我的脸也蒙起来了。

妙法欣赏着他的作品,满意拍手。

「窃贼出动——!」

这次窃贼行动并不顺利。

巡逻的侍卫,也太多了点。

我和妙法对视一眼。

隔着层黑布,都能看出对方脸上的凝重。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际。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风堇小姐又和那个中原人跑了!」

「追,去追——」

混乱里,我感觉有个姑娘和我擦身而过。

飘扬的黑发扫过我的脸颊。

我乍然抬眼,望进一双忧郁的眼睛。

虽未谋面,我却好像知道了她的身份。

妙法催促,「快,就是现在。〕

有个眼尖的侍卫,看见了那个从我身边跑过的姑娘。

他顿时瞪大了眼睛。「风堇小姐在——〕

袖中的小石头飞出,击中侍卫的睡穴。

他倒了下去,在混乱中微不足道。

我被妙法拉进了圣阁。

月色下,最后回眸看了眼姑娘逃窜的方向。

我想,若她能成功和顾彦私奔。

就不会被当成贡品送进宫。

顾彦就不会为寻心上人入朝为官。

不会在发现她死了之后,为她的孩子筹谋前路,无不用其极。

与其这样,倒不如现在就成全了他们。

身侧,妙法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扯着我的袖子,示意我仰头。

月神草。

通体莹白剔透,如同月光。

不过.……

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蛇,尾巴一圈圈环着这株圣草。

它是月神草的守护者。

察觉到外来者的闯入。

嘶嘶吐信,金黄色的竖瞳一瞬不瞬望着我们。

是一个攻击的姿势。妙法的胜负欲被激发。

顺手抄了根棍子,就要上前和这条大蛇决一死战。

「嘭——」

身后,圣阁的门忽然开了。

侍卫蜂拥而入,将我们围住。

祭司大怒,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抓住这两个中原窃贼!」

妙法丢开棍子大叫,〔误会,都是误会。」却无人理会。

推搡间,有什么东西从我袖中掉了出来。

祭司随意一瞥,看得眼睛都直了,「等等——!」

他指着地上那朵干枯的红花,声音都在颤抖。

「这是什么?」

我警惕地看他一眼,将花捡了起来,「照殿红。」

祭司陡然激动起来。

「中原人,你不是想要月神草吗?」

「我和你换!」

话说到底发生了个啥,刚开始还断然拒绝这……咋就说换就换了?

「这花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吗?」

话一出口,我自己就愣住了。

我是如何回溯时空的,我再清楚不过。

「这是南诏古籍里,能够溯洄时空的花。〕

祭司恋恋不舍地望着我掌中衰败的红花。

我蹙眉,「可是它已经枯萎了。」

祭司摇头,「它是种子。」

他在胸口虚虚描画了个图腾,目光虔诚。

「原来,它是真实存在的。」

我眉心突突直跳。

这朵照殿红,癞头僧说是宫中贵人所赠。

而宫中,只有一棵照殿红,是殿下登基那年南诏送来的贺礼。

所以——

二十多年后,南诏进贡的那棵照殿红。

它的花带着我溯洄时空,留下了它的种子。

可若不是先有种子。

又怎么会种出未来那棵照殿红?

前因。后果。

桩桩件件,我头疼欲裂。

或许.....

有一个念头在脑中渐渐明晰。

因果不是一条线。

而是……一个圆。

所以,因果能够倒置。

因可为果,果亦为因。

而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

在这条光阴长河里,无数个我在各个时间点里奔走。

我们在同一时刻创造前因后果。

我们在为拯救殿下,共同努力。

可是,这个圆的开始和结束,又在什么地方呢?

癞头僧的大笑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旧日上空笼罩的阴影。

在此刻,如同复苏的幽灵。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环,环环相扣,却不知何处是头啊!」

在离开南诏边境时。

侍卫们押着出逃的风堇,和我们擦肩而过。

我仔细看了眼,没看见顾彦的身影。

这一次被抓回来的只有她一个。

她还是失败了。

我回眸,少女低垂着脑袋,如同枯萎的花。

不久后,她会被当成南国最美丽的贡品,送进千里外的皇城。

人们不记得她原本的名字。

她被留下的,只有容贵人这个封号。

生如此,死如此。

55

星夜兼程,终于在殿下的百日宴前赶了回来。

亲眼见到小殿下服下月神草。

我刚松了一口气。

低头却见这个白软的小东西,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我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没忍住,趁着皇后不注意,轻轻碰了碰他肉肉的小手。

「神仙。」

皇后和宫女吩咐完什么,就要转过头。

我默不作声地抽手,却被小殿下抓住了小指。

皇后回过头,刚好将我抓了个正着。

她温柔地笑了,「还请神仙为祈儿取个小字,权当赐福。」

那一瞬间,我想起宫中的传说。

一小殿下百日时,曾有一神仙云游至此,为他取字「凤凰」。

我骤然颤抖起来。

皇后目光殷切,小殿下咿咿呀呀朝我伸手。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沙哑。

我说:「凤凰。」

凤凰要涅槃重生,但你不用,殿下,今生你会一生顺遂。

你永远是鲜亮骄傲的小凤凰。

万千劫数,我替你担。

万千杀戮,我愿成为你手中的刀。

56

翌日,就是殿下的百日宴。

皇后提前准备了抓周之礼,邀我同观。

然后,我就看见——

小殿下略过眼前的金银奇珍,却抓住了我的袖摆。

他「咯咯」笑了起来。

皇后有些尴尬,「神仙,祈儿不是有意冒犯。」

我怔怔低头,望进那双弯弯的笑眼。

如同命运,一语成谶。…无妨。」

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日头越来越烈,我的意识有一瞬的恍惚。

天色变幻,霞光万丈,祥云翻卷。

众人皆被这天生异象所惊。

纷纷向高座上的帝后贺喜,说小殿下必然不凡。

妙法放下肘子,嘴上沾了一圈酱汁。

「云苓,你怎么了?」

「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被这一声唤回神。

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

「我一一」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飘渺沉冷的声音。【因果闭合,你该回去了。。】

高台上,小殿下似有所感,啼哭起来。

妙法惊呼,「云苓,你的手?!」

我袖下的手已经趋近透明。

他想抓住我,却只徒劳地穿过我透明的身体。

他察觉到,我在一点点的消失。

「你要去哪儿啊,能带上我吗?!」

我苦笑:「或许是未来,不成了。」

妙法急道:「那未来,我还能在哪儿见到你?」

「你说过要带我偷酒喝的!」

我脱口而出,「宫中——!」我咬牙,声音被风撕得稀碎。

「我会回来的,一定会。」

「不过下一次见面,我或许就不认识你了!」

「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妙法扯着嗓子,「好。」

「那小僧备好酒,等你来喝!」

「不过,小僧还得等你多久啊?」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要多久?

第一次溯洄,我回到了昭宁十二年。

见到了小殿下,也见到了……妙法。

来不及说什么,紧接着就是他圆寂的消息。

我忽然意识到。

我许诺妙法的下一面,毕竟妙法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

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见。

白茫茫的虚无里,那天音又响起来了。【你救他一次,却困他一生。】

【时也。命也。】

我颤抖着问。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妙法瞎了?〕

【他命数已定,衰老快于凡人十倍。】

【因为你一句归来。他怕你认不出他。】

【用一双眼睛,向神佛换了容颜永驻。】

那一瞬间,往事在眼前翻飞。

最后定格在,我在摘星阁找到的数十坛好酒上。我当时还想。

妙法这和尚看上去一本正经,私下却偷偷藏了这样多的酒。

原来,如此。

他因我一句归来。

漫漫余生,困死一隅。

昭宁十二年,昏暗的摘星阁里。

我以为的初见,在他眼里,是故人久别重逢。

他的声音嘶哑如老朽,眉梢却带笑。

「小僧妙法。」

「神女,别来无恙?」

「你要喝酒吗?」

昭宁十二年,昏暗的摘星阁里。

他的声音嘶哑如老朽,眉梢却带笑。

我以为那是初见,不想在他眼里,却是故人久别重逢。

「小僧妙法。」

「神女,别来无恙?」

「你要喝酒吗?」恍若昭宁三年初见。

青涩小僧骑着驴,摇头晃脑,吵吵闹闹。

「云苓,你什么时候带小僧偷酒喝啊?」

恨对面,不相识。

57

昭宁三年春末,见皇后,遇一青涩赖皮小僧妙法。

仲夏夜,白鹭山救狼孩,十七年后再重逢,其名阿朔。

秋,至南诏,遇一对有情男女私奔,未果。

留下花种,久远的未来,南诏以照殿红贺新皇登基之喜。

初冬,携月神草回宫。

小殿下百日宴,取字凤凰。

冥冥之中,因果自有定数。

我抬眼,一条金色在长河在面前缓缓流淌。

我听见了声音。

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歌哭。【此河,名唤光阴。]

我嗓音滞涩,「那么,我要回到哪里去?」

【到来处来,到去处去。朱砂痣湮灭。照殿红枯萎。是时候,该回去了。】

我的身体变的轻盈而空荡。

如一滴水,汇入川流。

下一刻,指间发烫。

【有一个人,不肯放你走。】

【他用红线牵住了你,强留你下来。】

天音卡顿,一声叹息。

【只是,花开花落自有时。他又能留你多久呢?】

我怔怔垂眼。

一圈浅淡的红痕环绕在指根。

世间因缘,生生灭灭。

却有一寸红线。想要把我拉回人间。

带回到……那个人身边。

58

因果相续,大梦经年。

我艰难地撑开眼皮时,天光熹微。

殿下守在我榻边,以手支颐,沉沉睡去。如同天音所言,一段红线系在我指指根。恍若斩不断的尘缘。

本朝传说,带上红线的人,会羁绊一生。我看得出神。

头顶,忽然响起殿下沙哑的声音。

「红线,牵住了。」

〔你……再也跑不掉了。」他紧紧抱住了我。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进我颈窝。

我迟钝地意识到,这是眼泪。

「阿苓。」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孤快疯了。」

我才知道,那日,殿下还是挣脱了侍卫跳崖。

他搜寻三日,在水边的大石上找到了我。

我掉进水里,又被潮汐冲刷上岸。

我昏迷了将近一年。

这一年里,皇帝病重,太子监国。

殿下大刀阔斧打击世家,收拢权柄。

先拿侯府开刀,杀鸡儆猴。

又以雷霆手段荡平了朝中质疑的声音。

就算没有我,他依旧能做的很好。

我一直知道的。

我想起什么。跌跌撞撞往偏殿跑。

找到了那副《神女图》。

这一次,我展开画卷。

从前模糊不清的神女面目。

悄然间,变成了我的眉眼。

因果闭合,如此清晰。

对上殿下惊愕的目光,我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殿下。」

我哑声道:「我回到了你的过去。」

和小小的你,相见了。

原来那么早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已经交织在了一起。

往事若飞鸿踏雪泥,千头万绪,从何而起。

我张了张嘴,「昭宁三年春…」

霎时间,泪如雨下。

59

皇帝驾崩,是在一个寻常冬日。

大太监高呼陛下,一头撞死在了龙榻边。这是昭宁年间的最后一抹血色。

一个时代落幕,另一个时代拉开序幕。

岁末,是殿下的登基大典。

如我所愿,他终究走进了那个属于他的,光辉灿烂的未来里。

我一瞬不瞬,望着白玉台上的年轻君王。

帝王衮服,九旒冠冕,金玉为饰。

一件件,都是我亲自为他穿戴。

殿下本想让我当礼官,却被我拒绝。

这些日子,我心神恍惚的频次越来越高。那是我又要离开的征兆。

天音是对的,殿下留不住我。

耳畔山呼万岁,我跟着跪伏在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往事如同走马灯。

我想起那封藏在枕下的封后诏书。

上面御笔金印,一笔一划,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夜半,处理完政事的殿下蹑手蹑脚来到我榻边。

珍而重之,在我额上落下的那个吻。

我不曾睁眼,唯有眼睫颤抖如蝶翼。

那一刻,我想起自己会在未来不久后的消失。

只想让殿下忘记我。

夜长梦多,他多难过,殿下叹息了声。

他没有点破我装睡,只是很轻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我不曾说,他不曾问。

有些话,跨越两世,终究未能出口。

——喜欢吗?

——我喜欢,我当然喜欢!

他少年意气风发,良善仁慈,爱民如子.…

他是所有人的月亮。

爱慕与仰望,人们装聋作哑,月亮缄口不言。

谁知晓呢?

唯有那夜穿堂而过的风知晓。

很久很久之前,小殿下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会不会有一天,神女不在了呢?」

稚子清凌凌的诘问犹在耳畔。

当年的我哑口无言。

到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到那时,小殿下必然名扬天下。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所以,小殿下,别怕啊。

红线断开,在我指间脱离的刹那。

我又听见那道天音。

【该回去了。】

我轻声道:「我会去到哪里?」

【从来处来,即是归程。】

来处?

我怔愣片刻,忽然笑起来。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是谁?

我是榴花巷的一个无名乞儿。

我是殿下身边的一条疯狗。

我是这条光阴长河里,一只小小的蜉蝣。

60

长街,静静落雪。

榴花巷白雪茫茫。

脏污的巷弄深处,遥遥传来两声狗吠。一切的原点,原来是这里。

我望着雪雾里一轮白月亮,痴痴笑起来。月亮,就应该永远挂在天上。

我的殿下,也该高坐云台,不染尘埃。

我思慕一人,他如月色般温柔皎洁。

我身在尘泥,不敢染指,惟愿他一生圆满。

年轻的新皇在山呼万岁中登基,开启他煌煌盛世。

春风楼依旧张灯结彩,却再无小倌凤翎。而无名无姓的小乞儿。

悄无声息,饿死在旧岁的最后一个雪夜。这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腹中饥肠辘辘,我饿的头晕目眩。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分我那半个冷馒头。可我不想死。

我想大喊,想求救,可我发不出声音。

我仰头问,〔难道这就是我的因果,我的宿命吗?〕

苍天垂眼,漠然无言。

惟有夜雪落在鼻尖,预兆着明年是个好年。

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个时候,我竟然还想起殿下偷吻我那夜。

当时我想让殿下忘记我,免他伤怀。

可是真的到我快要死了的时候,却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

好吧,其实我没有那么宽容大量。

我是一个很小气的姑娘。

我真正想说的,是——

殿下,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忘了我。

人们常说,有人牵挂的鬼魂,会寸步不离地跟在那个人身边。

我一点也不想死。

我还想陪在殿下身边,看他风华正茂,看他白发苍苍,好多好多年。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一面又一面,在我眼里,都如初见。

我是如此眷恋这个有他的人间。

长街尽头,却有马蹄踏雪而来。

十二章衮服,九旒冠冕。

他骑白马的样子,却一如年少。

潇洒好看,未曾更改。

他来得那么快,那么急。

我怔怔抬眼,竟不知这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苍天垂怜,赠我临死前一场幻梦。

眉间细雪融化。

悬在眉睫,如同泪珠。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一个紧紧的,仿佛要揉入骨血、今生今世再不分开的拥抱。

「可是阿苓,你不该抛下我。」

沙哑的声音响在耳畔,惊心动魄。

「在这条光阴长河里。」

「只有你遇见我的时候,因果才形成闭环。」

飞雪无言,茫茫成阵。

无可更改的因果,于此处闭合,发出「咔哒」声响。

一个点,延伸出一条线,环合成一个圆。兜兜转转,回到彼此身边。

我被命运馈赠的善果,砸得头晕目眩。

哭哭笑笑,竟不知如何应答。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这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句月落重生灯再红。

从此花朝日夜,岁岁年年长相见 。

汉白玉镶珍珠扣,只愿与君共白头。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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