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去看,结论完全不同。香菱学诗,看起来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一个侍妾,没有被身份所限制,依然保留着对美的追求,并且在名师林黛玉的指导下,写出了非常惊艳的赏月诗。
这种美好,怎么赞美都不为过。我们常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我们不能只是低头寻找六便士,还应该抬头看看天边的月亮。
在我的记忆里,有非常深刻的一幕:大概在二十多年前,还有纸媒时代,有一天午后,我在公司附近的小区蹓跶,看到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搬运工,坐在花坛边上,手里捧着一本《读者》,看得入了神。
还有,已经播到第九季的《诗词大会》,吸引了各行各业的人,这些平时在平凡的岗位上忙忙碌碌的打工人,都有着一颗向往诗歌的美好心灵。
孔老夫子说:温柔敦厚,诗教也。什么意思呢?诗歌可以涵养人的品格,多读诗,人就会变得温柔敦厚。我们是个诗人辈出的国度,同时,我们也是个温柔敦厚的民族。
孔老夫子还说:不学诗,无以言。一个不读《诗经》的人,连话都不会说了,因为,《诗经》是一部浓缩的语言艺术,我们日常想要说的话,想要表达的情感,都能在《诗经》里找到词句。
到了后世,更加丰富的诗歌作品,进一步给了我们语言表达的素材。所以,网上经常有人说,如果我们多读诗,看到美景,就不会只是说“卧槽,真美啊”,我们可以说: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我们还可以说: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我们也可以说: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总之,只要我们读得足够多,就不怕找不到适合表达的诗句。
另外,诗词读多了,还可以写诗,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
林黛玉教香菱写诗,也是这个路子:
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chàng,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王维、杜甫、李白,三个唐朝最负盛名的诗人,把他们的诗分别熟读一两百首打底,这不正是熟读唐诗三百首吗?
香菱也很受教,在黛玉的指导下,废寝忘食,果然成了诗翁,通过了入社考试,成功进入大观园诗社。
但,香菱学诗,坏就坏在了废寝忘食。
放眼看去,整个大观园,不,整个贾府,不,应该说整个红楼梦境里,有资格废寝忘食追求风雅的,只有两个玉儿:贾宝玉和林黛玉。
怎么说呢?红楼里的世界,也是一个现实世界,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和现实中的我们一样,要么需要上学,要么需要上班,都是有任务有生活压力的,只有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例外。贾宝玉可以以任何理由逃避学业,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林黛玉呢,生病是她拒绝一切的理由。
这个很好理解吧,任何一个社会人,都需要遵从社会所制定的秩序,按照这个秩序,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比如一个学生,除了假期可以随心所欲,正常的上学时间,就得按照作息规定起床、上课、用餐、睡觉等。如果因为某种个人爱好而废寝忘食,一定会打破这种作息,一两天还行,时间长了,必定影响学业,想要坚持下去,除非休学或者退学。
上班族就更惨了,如果想要废寝忘食地做自己的爱好,那就只能不上班,还得依靠家人养活才行。
所以,想要废寝忘食地专注于自己的爱好,是要有资格的,要么像贾宝玉这样家里有矿,要么像林黛玉一样病休在家,不必上学也不必上班。
作为侍妾的香菱就更没资格了,这不是说她身份低没资格,而是她没有这个自由,她得上班。侍妾的侍是侍候人的意思,她是需要每天侍候别人的,哪有资格废寝忘食地学诗写诗呢?
而且,香菱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呆。这个呆是什么意思呢?简单来说,她容易陷进去出不来。
这就可怕了。
为什么可怕呢?很简单啊,比如一个上班族爱读言情小说,陷进去了,时时刻刻脑子里想的都是小说里那些情节,吃饭时想,睡觉时想,走路时想,上班时想,结果就会耽误事,走路不注意红绿灯,上班时总出错等。
爱读言情小说有错吗?当然没有啊,小说写得精彩,值得废寝忘食地读,但读得陷进去出不来就不好了。
所以说,追求风雅,或者说,无论追求什么,都要适可而止,要把握一个度。过了这个度,就容易带来麻烦甚至是灾难。
有一个前车之鉴,香菱不知道,但读者知道,那就是香菱的父亲甄士隐。
甄士隐是个雅士,他就是因为家里有矿,不需要上班赚钱养家,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风雅。我们能说他追求风雅有错吗?当然没有啊,还要称赞他活得干净,没有活成油腻男人。而且,他还乐善好施,愿意无偿地帮助落魄的读书人实现梦想。
但就是这样一个雅士,造成了香菱一生的悲剧。小英莲被拐子拐走,我们可以说这是甄士隐的无心之失,但这个无心,正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风雅之中,不去关注现实生活,才会做出把幼女交给一个男仆这样荒唐的事。
现在有种说法很有意思,但拿到甄士隐身上却又非常贴切。什么说法呢,就是说,孩子没有危险时,父亲才是最危险的因素。
英莲生在甄家,可以说是看准了才来投胎的,投胎技术一流,家资丰厚,父母恩爱,还是当地的望族,而且就只有她一个独生女,父亲还不重男轻女,把她当成心肝宝贝般宠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实在找不出有什么不顺心不满意的地方。
但是呢,好日子只过了三年,她就被父母弄丢了。
这是谁的错?当然是父亲甄士隐的错。作者给出了很多暗示:十里街,仁清巷,地方狭窄的古庙等等。
十里街就是势利街,仁清巷就是人情巷,古庙有古风,但地方狭窄,说明能容纳古风的空间非常狭小。
势利、人情,这是世间常态,只要活在人世间,就必须适应这些,除非永远躲在自己那片狭窄的天空不出来。
偏偏小英莲要去大街上看灯,大街上就是势利街,就有人情世故,就有是非善恶,就有图财逐利。在风雅里待久了待惯了的甄士隐意识不到这一切,以为外面的世界也是一片祥和美好,所以把粉妆般可爱的小女,交给一个极不靠谱的男仆,带到了势利的人情世界。
当然,我们不支持受害者有罪论,但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说现代吧,哪个父母放心把那么小的孩子交给一个男人带到人潮拥挤的地方看热闹?这不是存心想让孩子出事吗?
追求风雅没有错,但过分追求,完全沉浸在风雅里,不顾世俗人情,就会犯下害人害己的大错。
所以,当香菱提出想学诗时,宝钗提醒她,要先去和园里的人打个招呼,让大家知道她住进来了。
这就是世俗人情,毕竟是住进了人家的园子,怎么可以招呼都不打一声呢?
有人说:最讨厌世俗人情了,我偏不去做又能怎样?
确实,世俗人情有时候很令人讨厌,但这就是现实生活啊,没有人能逃得开,除非躲进一个绝对安全的安乐窝里。
但是,对不起,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宝玉在自己亲妈面前撒娇,都被弟弟故意使坏烫伤了,还有哪里比亲妈面前更安全?
甄士隐如果永远把家人关在家里,不让他们去外面的世界看风景,也许能避免受伤害。但是,以为最安全的古庙却着了火,烧到了他们家,弄得流离失所,最终还是要去面对世俗人情。也是因为甄士隐习惯了风雅,讨厌世俗人情,也就缺乏应对世俗人情的能力,结果只能是一败涂地,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没有。
作者巧妙地安排封肃对甄士隐趁火打劫,其实是想告诉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以为最亲近的人,也许会在背后戳你一刀。
香菱想学诗的心情可以理解,毕竟她是甄士隐的女儿,小时候受到过风雅生活的熏陶,藏在骨子里的风雅,就像一颗深埋在地底的种子,春天来了,春风吹来,就会萌芽。大观园的诗社,就是春风,吹醒了香菱心中慕雅的种子。
注意作者在回目名中给香菱的定位:慕雅女。慕是向往、仰慕的意思,但也含有贪恋之义。作者在这里是带有贬义的,说明香菱是在贪恋不该属于她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慕雅。
我们一定要好好体会这个“慕”字,它代表的是一种仰视的姿态,抬头拼命去够,还极有可能够不着。
香菱本来是根本够不着的,是宝钗给了她一条捷径,把她带进大观园,远离了一切俗务,她才有机会跟黛玉学诗,才能废寝忘食地写诗。
宝钗给的这个机会是暂时的,按照香菱的身份,她每天都得打卡上班,随时听候命令,接收工作任务,根本没办法沉浸到风雅中。
宝钗把香菱带进大观园,名义上还是来工作的,是帮着宝钗干活的。只是呢,宝钗愿意成全她,并没有真的要香菱干活,而是任由她废寝忘食、晨昏颠倒地学诗、写诗。
这就相当于香菱拥有了一个假期,这个假期可以完全自我放纵。问题就在于,香菱分不清楚假期和上班的区别,假期结束了,还不知道要收心安心上班,这就埋下了隐患。
这个隐患,和她父亲当时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就是不懂世俗人情,缺少防人之心。
香菱进入薛家之后,受到了善待。与贾府的姑娘相处,同样其乐融融,这就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和善之人。
有一个特别有趣的地方,宝玉是最讨厌世俗人情的,最喜欢漂亮姑娘,尤其喜欢读过书的漂亮姑娘,但是,对于即将嫁进薛家的夏金桂,他却存了一份防备之心,担心香菱的日子会不好过。
这种担心从何而来呢?我觉得恰恰是黛玉带给他的经验。读了书的漂亮姑娘,容易对同样读了书的漂亮姑娘产生嫉妒之心,宝玉曾经深受其苦,因为黛玉总是嫉妒宝钗,但又拿宝钗没办法,只能不断折磨宝玉。
香菱的漂亮是极致的,很难有人超越她,加上她又会写诗,难免不被夏金桂嫉妒。而夏金桂是主母,香菱只是个侍妾,夏金桂如果想要拿捏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就是香菱学诗带来的隐患。
如果她懂得藏拙,表现得蠢一点,笨一点,不表现出自己是个有文化的漂亮姑娘,她还可能不那么被夏金桂嫉妒。
可是,她完全没有防人之心,对于宝玉的好心提醒,她毫不领情,反而认为是宝玉在生事,从此和宝玉疏远了。
结果却是完全被宝玉说中了,夏金桂嫁进来没多久,就开始找香菱的麻烦。
这麻烦是怎么找上的呢?就跟读书有关。书中有一句原文:
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
注意这个词,“才貌俱全”。
这一天,夏金桂闲来无事,找香菱聊天。注意,这个时候,夏金桂已经在薛家表现出了不好相处,稍微有点防备之心,香菱就该小心应答。
但是,当夏金桂说宝钗为香菱取的名字不通时,香菱却辩解起来:
“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夏金桂正想抓机会找碴呢,香菱这是主动送机会上门了。当着夏金桂的面夸宝钗,这不是找死吗?
这还不算,当夏金桂进一步否定香菱这个名字时,香菱却长篇大论地谈起学问来:
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说得很好,以后别说了,因为,面前的听众不是大观园诗社里的姑娘们,而是“世人皆臭我独香”的夏金桂。
心机深沉的金桂,一步步引诱香菱说出了“桂花”二字。书中说,“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
说到热闹头上,说是说得来了兴致,忘乎所以了,这和当初废寝忘食学诗一样,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于是掉进了夏金桂故意设置的陷阱。
这次闲谈,是夏金桂对香菱的一次试探,主要是试探她的态度。夏金桂想称霸薛家,但拿宝钗毫无办法。宝钗早就看穿了她,一点机会都不给她,所以,她想知道香菱的态度,到底向着谁。香菱并不笨,但她和父亲甄士隐一样,活在风雅里,不懂识人,更不知道要防人,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夏金桂面前拼命维护宝钗。
正是这次试探,让夏金桂下决心要除掉香菱。而香菱呢,夏金桂已经把薛家闹得鸡犬不宁了,她还是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想着要讨好夏金桂,这才中了夏金桂的圈套,被薛蟠毒打。
注意作者写给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就是桂字,指的就是夏金桂,正是因为遇到了夏金桂,才导致了香菱的夭亡。
有一个问题我们要想清楚,同样是会写诗的才女,为什么夏金桂拿宝钗毫无办法,却能随便拿捏香菱呢?
不是因为身份上的差别,书上写得很清楚:夏金桂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夏金桂想欺负宝钗,但宝钗懂得随机应变。夏金桂总想找机会,但一点空子都钻不到。
这就是宝钗和香菱的区别。
宝钗也读书,也写诗,但没有像香菱这样沉浸在风雅里,而是把书本知识变成生活智慧,不但早就看出夏金桂心怀不轨,还想好了完美的应对方案,既有防人之心,又有护己之道。
可惜啊,香菱跟黛玉学诗,学到了精髓,成为了诗人,却忘掉了现实的残酷,丢了性命。生活不能只有诗和远方,更要关注眼前的苟且,风雅是建立在生活安康基础之上的,保障生活的安康比读书写诗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