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当国产脱口秀类网综首次“破圈”的时候，作为脱口秀题材美剧的资深爱好者，我就曾经想过，国产剧什么时候能闯出自己的脱口秀赛道。
但很快，自己就把这个念头否定掉了。一方面，从市场层面考量，当时中国的脱口秀文化还处于芽苞初放的状态，想把它当做“最大公约数”吸引剧集观众并不容易；另一方面，是创作难度的问题。以“脱人”为主角的剧集，就像电影中的“元电影”一样，需要在不断自我指涉中剖析脱口秀表演背后潜藏的个人动因、行业规则乃至社会集体情绪。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容易展开的。没想到的是，几年过去，脱口秀剧集这块“硬骨头”竟然有人啃下来了。昨天，腾讯视频上线了一部24集的新剧《不讨好的勇气》。这是一部以脱口秀演员为主角，表现中国脱口秀文化发展历程的剧集。
首播4集看完后，可以判定它的破题巧妙。《不讨好的勇气》用女性成长的视角，以职场叙事为共情桥梁，打开了中国脱口秀发展小史。但它又不是行业剧，它通过杂糅叙事和当下议题的融入，提供了全新的观剧体验。女性开口说话，要得如果说，脱口秀是挫折和愤怒结婚后生下的“漂亮宝贝”，那脱口秀表演就是给观众看“漂亮宝贝”的过程，而像《不讨好的勇气》这样把“脱人”当做主角的剧集，任务相对就繁重一些。它要探入挫折的深处寻找共性，细描愤怒蓄积的螺旋上升，并最终抵达情绪的爆发。《不讨好的勇气》把这个过程，聚合在了吴秀雅（李庚希 饰）这么一个普通但又相当有代表性的青年女性身上。吴秀雅身上有一个鲜明的性格标签——“讨好型”人格。乍一看这是她的独特性，但深入她的现实处境和成长过程会发现，她的“讨好型”人格其实被相当大一部分当代女性共享。
25+的职场女性吴秀雅，她的现实处境是这样的。她有一份大企业里职能部门而非业务部门的专员工作，是外人眼里女性求之不得的“闲职”。这份工作的收入能支撑她在大城市的独立生活，她在职场上也兢兢业业、与人为善。虽然晋升比想象中晚了一些，但在旁人看来只能算“玉璧微瑕”。情感生活中，她有一个同属一个集团在市场部门工作的男友郑昊（王皓 饰）。男友通世故、求上进、不花心，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是婚恋市场上的“金龟婿”。俩人已经稳稳地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除了有些大男子主义喜欢替她做决定之外，也算个绝对优质男友。但就是这样一个工作爱情双丰收的配置，吴秀雅却觉得窒息。原因就在于这些“配置”中，没有一个她有决定权、参与感，也没人问她想不想要。
有需求不会说，怕添麻烦；不情之请不会拒绝，怕伤感情；权益受犯不敢争取，怕别人眼光。这样的吴秀雅在工作中成为了部门里干活最好、最多但却晋升缓慢的一个；亲密关系里，则成为了总是被牺牲，总是被代言，总是被决定的那一个。这个感受熟不熟悉？这不就是，社交媒体中高频出现的所谓“职场I人体验”，亲密关系中的“被索要”感的具象化吗？再往前探一步，去找找吴秀雅“讨好型”人格的成因。《不讨好的勇气》第一集中用半集个人前史的戏，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像吴秀雅一样，很多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为了成为父母眼中的乖女儿，老师同学眼中的乖学生，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而自动放弃了“话语权”。不主动开口说话，就失去了表达自我观点、感受的机会，就把定义“自我”的权力交到了其他人的手上。
这样的“失语”惯性带到职场上，带到亲密关系中，会让女性自我舒展的空间越来越逼仄。这不是吴秀雅一个人的困扰，而是一种普遍的女性困境。从这个角度审视《不讨好的勇气》中所呈现的吴秀雅以脱口秀为“武器”，找回话语权，摆脱讨好、拥抱自我的历程，也具有普遍的启示意义。除了通过情节体现女性困境的普遍性，《不讨好的勇气》还用独特的“旁白”形式，强化了这种女性的客体处境。在演员的表演、情节的铺垫已经能交代吴秀雅的处境、暗示她的困惑时，旁白还是不请自来，用概括的语言解释她的动机、分析她的心理。这种代言性的旁白“叠加”并不是要重复提供信息，而是通过口吻转换把观众代入了观察主体，把主人公吴秀雅置于了一个客体的被观察者的位置。似乎她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有一个更高的声音在观察和评判。这些旁白，在前几集中增加了吴秀雅主观上被压抑被束缚的感受，似乎她是生活在一个聒噪的世界里，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围绕着她，评判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根据剧情发展的曲线推断，随着吴秀雅主体性的找回，这种审视性旁白的比例应当也会下降。职场交给他拍，配得在女性成长之外，《不讨好的勇气》的第二个关键词是职场。这也是《不讨好的勇气》作为一部脱口秀剧集，在“破题”上相当巧妙的一点。脱口秀演员的职业发展有一个重要“关卡”，那就是成名。当一个脱口秀演员成为明星，再也不用骑共享单车赶场，住逼仄的出租屋，也不用“找个班上”养活自己的时候，他的生活还能与普通人同频，还能写出让观众觉得“与我有关”的段子吗？
脱口秀剧集其实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事实上，就算是出名前的脱口秀演员，只要是全职演员，他“写段子-磨段子-改段子”无限循环的日常生活与普通观众，也是有距离的。不过，如果把时间线往前倒，在他们成为脱口秀演员之前的，那些让他们成为今天这样愤怒、深刻且有趣的人的职场经历，大多数普通观众是可以同频共振的。《不讨好的勇气》就抓住了这点共通。《不讨好的勇气》只用四集的篇幅，就把集团化公司的“大企业病”和在此生态中生存的基层员工的困境，表现得很透彻。比如，高层的脱离实际和一言堂。谁能在他面前争取到表现的机会谁就能获取晋升，虽然公司运作有一套权力机制，但高层管理者的意志往往大于机制。再比如，中层的互相钳制和推诿。这在吴秀雅被办公室老油条老马（蒋易 饰）抢功后，胡经理（刘丹 饰）的左右权衡和吴秀雅男友郑昊的利害分析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基层员工普遍的自保心态和由此衍生的形式主义作风。老马并不是刚进公司就是老油条，他之所以被形塑成今天这种模样，和基层员工卖力难讨好，做得好不如说得好的实际生存困境相关。以上种种，既是女主角吴秀雅的困境，也是大多在职场生存的普通都市人的困境。需要强调的是，虽然是现实主义剧集，但《不讨好的勇气》的喜剧性要求它放大和提纯。因此，剧中的众和集团虽然看上去是个集团化公司，但实际上可能集合了各类企业乃至事业单位的“糟粕”，这种叙事情境并非对现实的绝对镜照，但有助于戏剧性和喜剧性的生发。
提到众和集团，可能有很多读者觉得很熟悉。没错，它正是2024年元旦档黑马电影《年会不能停！》中胡建林职场历险的地方。与这部电影相同，《不讨好的勇气》也由董润年、应萝佳组成的，编、导、制一体的创作团队完成。电影《年会不能停！》曾经用丰富的视听语言、高信息密度的叙事，完成了一次对当代职场的生动侧写，引起了观众的强烈情绪共振。诸如“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大厂为什么要讲‘黑话’”等由电影催化的热点议题得到了广泛讨论，成为2024年初重要的大众文化现象。以职场作为共情桥梁的《不讨好的勇气》，由这个团队来完成，观众大可放心。讲“脱人”的故事，值得除了董润年、应萝佳这组默契搭档，《不讨好的勇气》还有着由知名制片人张娜、新晋金鸡奖最佳女主角李庚希、最佳女配角刘丹等组成的，金光闪闪的台前幕后团队。搭建这样的主创团队，充分说明腾讯视频对脱口秀剧集赛道的重视。这种“重视”也并非无源之水。无论是从近十年来脱口秀线上、线下蓬勃发展的态势来看，还是从脱口秀相关议题在观众社交媒体讨论中的比重来看，脱口秀都是近年来中国极重要的大众文化现象之一。
对于当代中国青年而言，它不仅是一种泊来的舞台表演形式，还是一种能为其“代言”的文化现象。拍脱口秀剧集，其实也是一种复原当代青年精神世界“拼图”的努力。《不讨好的勇气》在现实主义手法的基础上，汲取了脱口秀的文化养分，兼顾了女性成长的议题。这与腾讯视频萤火单元以创新表达、微观视角，呈现当代青年精神风貌的追求一脉相承。从前四集呈现的情节来看，剧中关于脱口秀行业发展的线索还未完全展开。不过，从剧中棒喝酒吧的经营形式上，我们已经大致能推断脱口秀在中国发展早期的松散组织和非盈利性质。从脱口秀演员史野的生活和表演中，我们能观察到脱口秀自带的“冒犯”气质，自我批判逻辑，以及对自由精神的追求。
期待在《不讨好的勇气》的后续展开中，我们能看到更完整的对中国脱口秀文化发展历程的侧写。也期待在脱口秀的加持下，女主角吴秀雅的自我成长之旅，能加速进入情绪高昂的快车道。【文/卞芸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