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作家|张正:乡村“野游”杂记

冰海谈小说 2024-04-10 03:33:17

每个周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比如天气等原因,我们都要带上两个孩子,开车去附近一个陌生的地方,随意游荡,体验与平日不一样的生活。这个习惯,于孩子,可以增长见识,学到学校、幼儿园里可能学不到的知识;于我们,是一种放松,也是一种“吸氧”——吸收生活的营养,几乎每一次,都能收获写作的灵感。

这个周日,我们去了城东郊区一个叫冷红的村子。

钢管上的“帽子”

我们到达的地方,几个月前,也许还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但是现在,大面积村庄拆迁了,一片断壁残垣,满眼碎砖瓦砾。农田还在,菜地还在,不时遇见扛锹荷锄的农人,他们多是前往菜地里忙碌的。这些土地被征用,是近在眼前的事,所有的耕作都因此变得潦草,而不再艰辛,往往就是去菜园里翻一小块地,铲一两把新鲜的蔬菜。房子拆迁了,搬到集中小区居住了,一天三顿饭总还要吃,烟火里的平常日子还要过。

我们看到的菜地,大多被用绿色的包塑铁丝网围成了园子。支撑那些铁丝网的,也就是说那些铁丝网的“骨架”,多是镀锌钢管——当然不可能是不锈钢管,就是那种廉价的也许废弃的自来水管、脚手架管、方管等。有时园子里的丝瓜架、黄瓜架、豇豆架等,也主要靠这种管子支撑。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一根直立的管子的顶端,都倒扣着一只被拦腰剪断的塑料矿泉水瓶带底的那一半。我很快看明白怎么回事了。我喊过来两个在前后奔跑的孩子,开始了我的“现场教学”。

“你们看,为什么每根管子上都戴着一个‘帽子’呢?”我问。

“哪里有帽子?”傻傻的大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七岁,是一年级的小学生。

“管子上套的塑料瓶,不像帽子吗?”

“像!”小宝抢先回答,“有许多帽子!”她六岁,上幼儿园中班。

“那,它们为什么要戴‘帽子’呢?”我故意拖长语气问。

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现象,有点难住孩子们了。我不得不分解这个难题,一步一步问。

“这些管子,是什么做成的?”

“铁。”大宝回答。正确。

“铁遇到水,会发生什么?”

“上锈。”仍是大宝回答。再次正确。

“我知道了,这些‘帽子’是防水用的!”不等我进一步发问,小宝丟下答案,蹦蹦跳跳跑开了。她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太小儿科了,不值得深思。

这些劳动者们,太有智慧了。雨水灌入空管中,等于让空管成了一个铁质的器皿,会极大地加速腐蚀,减短它的使用寿命,套一截矿泉水瓶,能有效阻止雨水灌入,简单易行。一开始,也许只有一两户这样做,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农户学会了这个经验。类似的情形,城市里街巷口的钢管交通隔离柱,有灌水泥的,但水泥的腐蚀性也不容小觑;旅游景点里有在钢管、铁管上包裹塑料胶带或涂抹油漆的,那种防护层,事实上也经不起风雨侵蚀,一两年即可能被风化。还是劳动人民在生产实践中总结的这个方法经济、实用。伟大的创造发明多来自于劳动实践,这话是有道理的。

引导孩子开动脑筋,看懂生活中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我觉得,有时比多背诵几句“子曰诗云”更有意义。我们不一定能成为精通书本知识、考试型的“学霸”,却千万不能成为生活低能儿。这是我们一以贯之的“生活教育”。

“风”梨

水泥路边有个四方的园子,不足一亩的样子。四周用铁丝网围得很讲究,横平竖直,整整齐齐。被围成了一个“回”字。为什么是一个“回”字呢?中间的“口”,是一眼方方正正的小池塘,池塘岸埂不宽的平地上种蔬菜,也长树。那树,大概因为周围的树长得比较拥挤,相互争夺阳光的缘故,都瘦瘦高高的。树枝上星星点点地挂着不少黑色的小果子。这个季节,当然不可能再是光鲜饱满水灵的果子了。树叶落尽,那些深色、干瘪、枯瘦的果子干,反而像在瑟瑟寒风中坚守的最后几片树叶,也不沉重,在风中摇曳。

“这是什么果子?”首先注意到并惊讶的是妻子。

“是梨吧?”我不敢确定地说。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树上没有一片叶子,看树皮有点像。可是,这么多的梨子,怎么会风干在树上呢?没有人来摘吗?熟透了也不落在地上吗?这有点超出我的生活经验了。

妻子又猜可能是无花果。

我说不像。无花果的树没有这么高,枝干也没有这么顺直。

很难有结果的事,不再继续讨论。

顺着窄窄的水泥路,我们七拐八弯,漫游了近一个小时,直到被一个建筑工地阻断了去路,旁边又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才不得不原路返回。

经过那个“回”字菜园,原先上锁的门居然打开了,门口停着一辆小三轮车,车上躺着几捆菜,青蒜、芫荽、菠菜、紫菜薹、药芹什么的,一位老太太,正在菜园里忙碌,在为刚铲下的几棵大白菜剥去外面被冻圮的枯黄叶片。

妻子主动上前搭讪,问那几株是什么树。

“梨子!”老太太说。

我们都无法理解,这么多梨子,怎么会没人摘呢?

“没人有工夫摘。”老太太向我们解释。她自己,年纪大了,爬不上树,伸手摘一两个尝尝还行,更高的,就没办法了。她有两个女儿,都早成家了,各自在城里有一份事做,忙得也没工夫为几只梨子跑这里来。

“二女儿在立新巷那儿出摊卖煎饼,最忙,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做事了,我这菜园里的芫荽,都是为她准备的,当天弄,当天她开车回来拿,最多摆到第二天……”

老太太已经72岁了。

“梨子成熟了,鸟不来偷吃吗?”我仍盯着梨子干提出疑问。老家那地方,盛产一种品牌叫“尹山香”的梨,为了防止鸟儿偷嘴,园主会用细密的尼龙网罩在树冠上,有贪嘴而又粗心的鸟儿飞来,却被尼龙网缠住爪翅,扑腾来扑腾去,还是逃不脱,最终毙命在网上,甚是可惜。

“鸟啊,吃的东西多呢,忙不到来这里偷嘴。”老太太告诉我们。

这真是个好日子不愁过的时代,人的日子好,鸟的日子也好,都不愁没吃的喝的。

我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树上那些风干的干瘪瘪的梨子。从开花到结果,从水灵灵的果实又到被风干成这模样,它们经历了怎样不平凡的生命历程呵!到底是在最好的时光被人采食啧啧称赞好呢,还是悬挂在树枝上风干寿终正寝好呢?这是梨不相同的两种命运。

我们夸菜园里蔬菜品种丰富。老太太又向我们介绍,那中间的池塘里,有鱼,也长菱角,红菱,品种好,结出的菱角一只只壮硕得像牯牛,有两三寸长。

我们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说什么都要送我们几棵大白菜,她已经剥去外层枯黄的叶片,用黑色塑料袋装好,递到了妻子手上。盛情难却,我们只得说着感谢的话收下了。

“我们明年来摘梨子吧?”离开的路上,大宝向我提议。

“那也要征得人家同意,人家不同意,我们是不可以摘的,哪怕它们风干在树上。”

我趁机跟两个孩子灌输“瓜田李下”的成语故事,“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爸爸,那下次我们来看梨花好吗?”一向鬼机灵的二宝跟我建议。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再有两三个月,梨花就要开放了,到那时,一地金黄的油菜花,衬托着几树雪白的梨花,该是怎样迷人的乡村美景呢。

“拆迁”葡萄

城东这片地方,栽种葡萄很出名,许多年前,我便知道这里产一种叫藤稔的良种葡萄,结出的果实都跟乒乓球一般大小,因此,许多人记不住那个洋乎乎的名字,直接叫它乒乓葡萄。我和家人不止一次品尝过。个大,味甜,汁多,撕去皮,丢一粒在嘴里,爽到心里,很过瘾。

我们在乡村随意游荡,见到好几个园子,那里精致种植葡萄,每株葡萄都固定在水泥柱上,刚刚修剪过,跟正常成人差不多高,留下的都是较粗的主干,像一个本来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的粗野汉子,现在刚刚从理发室出来,修了面,剪了发,洗了头,神清气爽。那些葡萄,只剩下光秃秃的虬茎,不见叶,更没有果实,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藤稔品种。

在一个园子外,隔着不锈钢管栅栏,我们和园子里正在劳作的两个妇女有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葡萄每年都要修剪吗?”妻子问。

“要呢,等长出新藤来才结果实,不然的话老藤太长,耗营养呢,葡萄结得少,还小……”其中一人,向我们传授这些简单的葡萄种植常识。

“这是你们家的吗?”妻子又问。

“不是、不是,我们哪种得了这么多。老板是小细眼,我们帮忙的。小细眼你们肯定认识吧,你们从城里来,肯定认识,他在南门大农贸市场卖干货,在奥龙湾小区门口还开一家饭店,路子广,生意做大了……”

另一个妇女告诉我们。这两位,都是五十多岁的模样,在城里,是退休后刚刚开启跳广场舞模式的年龄,在农村,却还是“摸”两个零花钱,为子女省一个是一个的年龄。

连这个城市现任的市长、书记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能一口报出,又哪能知道小细眼是谁!我和妻子笑着带孩子离开。走出几步,我说:“所以,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个名人。某个地方的某某,你不认识啊?这样的句式,平时生活中不止一次听见过。你的出名,你的发财,哪怕你当了自以为非常了不起的‘大官’,也只是在一定的区域内,一定的圈子里,某一个时段出人头地,不要真的指望‘天下谁人不识君’,人人都认识你,人人都认为你了不起。”

继续大笑向前。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位叫小细眼的老板,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长相一般,小时候可能还性情顽劣,却勤劳、精明,这些年发了在农村人眼里不小的财,是个乡村传奇人物……有故事的人,不管事业成败,我还是比较喜欢接触了解的。

我们很快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有许多田块里,也密集地长着葡萄的藤,它们矮矮的,虽然看上去也很整饬,却不是精心料理的样子,甚至有的离开了土地,“根”部无根无须地横躺在泥土上。不光整块的田地里有,连路边、小河边也不时“长”着这样的葡萄藤。

我们穿田而过,去看一个精养鱼塘抽干水,清塘起鱼,妻子无意中踢翻了一株这样的葡萄。大概有点歉意吧,她问:“这是扦插的吗?能活?”

“哪知道。等到春天,或许有的还能冒绿吧。”我也不敢肯定。因为我还没有发现一株这样的葡萄是活的,确信有根须扎在泥土里。

正好,路边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不远处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子在挥锹挖地,他的身旁是一片拆迁后还没来得及平整清理的房基地。

我们稍稍拢上前几步,我指着一片“葡萄田”大声问:

“师傅,葡萄这样能插活吗?”

“活个骨尸!这是‘拆迁’葡萄!”对方告诉我。

“拆迁”葡萄?这是什么品种?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对方随后的几句话,让我很快听出其中奥妙:这是为拆迁后征地补偿准备的假葡萄,是为了多得到赔青补偿款用的。

“这不明摆着是假的吗?能算?”我疑问。

“不算就不签字,拖着不拆。总有刺头户。这家算了那家就要算。到最后,都少算一点,双方让步,马马虎虎算了。”男子告诉我。

我问了大致的价格:一株假葡萄,村里上门统计,算20元,而活的,真正的葡萄,则可以算到100多元一株。

原来如此。

这事,我该如何跟大宝和小宝“现场教学”呢,告诉他们:人性中有美好的一面,且这是主要的一面,也有“小”的自私贪婪狡黠的一面?跟他们说这样的话,似乎为时过早。有些道理,还是让他们将来在成长的过程中自己去悟。许多道理,我们自己,不也是一半清醒一半迷糊吗?这也未必不是一种最佳的生存状态。许多时候,我们不必太聪明,更不必装聪明,该糊涂的地方不需要太精明,甚至要装糊涂。

假如,我的父母也生活在这一区域,他们也不得不面临拆迁,面对赔青补偿,我是积极地撺掇他们“栽”葡萄呢,还是坚决阻止他们这样做?我想,我不会支持父母这样做的。这事,不仅仅是“不要白不要”“多一个好一个”这么简单,还关乎一个人的良心、诚信、品行、格局等,是不能拿。总之,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拿的这钱,拿了,得不偿失。

——这是更深奥的人生道理了。

作者简介:

张正,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短篇小说》《今古传奇》《时代文学》《雨花》《火花》《参花》《少年文艺》(南京)《少年小说》《回族文学》《雪莲》《散文选刊·原创版》《小说月刊》等文学期刊发表散文、诗歌和小说,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思维与智慧》《杂文月刊》《青年博览》《中外文摘》等杂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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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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