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27年河南之战,汉军大破匈奴,捕首虏数千,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并收复河南之地千里沃土。而当卫青大军带着数千匈奴的人头与俘虏,凯旋而归,浩浩荡荡进入汉境,真真切切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所有百姓官员全都收起了自己的谨慎,一个个乐疯了,他们瞠目结舌,他们欢声雷动,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卫青再一次以事实证明,所有匈奴都是纸老虎,强汉军人无所畏惧。
数日后,长安城门大开,百姓官员排列两侧,万人空巷,齐齐欢迎他们的英雄强势归来。
在长久的苦闷与耻辱之后,汉朝的君臣百姓终于迎来了一次激情迸射,我欲成狂!
卫青骑在他白色的战马上,穿过街市,穿过掌声,穿过鲜花,穿过名利,穿过无数敬仰的眼神与激动的泪水,神色淡定,沉静如山。河南大捷只是开始,还有更大的重任在前面等着他,这一刻,卫青只感到了责任,而不是骄傲。
汉武帝在未央宫早已摆下酒宴,朝廷所有大员全数到场,共贺卫青与他的将士们建此百世奇功。酒宴过后,武帝下诏宣示天下:“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遗将,以征厥罪。今车骑将军青率部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走白羊,楼烦王,遂取河南地,功盖天下,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再益封三千户以表其功。青校尉苏建有功,以千一百户封建为平陵侯。青校尉张次公亦有功,封为岸头侯。”卫青的封地长平,就是秦国名将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万的长平。
与之同时的李广,虽然坚守右北平,顽强抗住了匈奴在东线的强大攻势,有利的配合了汉军在西线的战事,但由于没有足够的斩首数量,故不得封侯。此外李息在代郡也对匈奴起到了一定的牵制作用,但也基于同样的理由,没有封侯。
还是那句老话,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作为这场战役的最大胜利者,作为食邑六千八百户的娇宠侯爷,红到发紫的卫青竟仍然行事低调,谦恭柔顺,对朝廷大小官员都以礼相待,对下人与士卒也广施恩惠,大家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贵戚,这样的功臣,这样的名将。
相比于卫青的谨慎,刘彻就不那么淡定了,河南的空前大捷,让他豪情万丈热血沸腾,雄心勃勃壮志凌云,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个惊人的宏大计划。
那就是,筑城移民,开发河套,增加战略纵深,稳固胜利果实。
如今,河套草原的匈奴人已经远遁,千里沃土,只剩下数万人的汉朝军队,这样太浪费了,得把这块肥沃的土地利用起来,筑城移民,大肆农牧,将其牢牢的控制在自己手中,用这把昔日刺向汉朝的利刃,化作汉军北上的长剑,将匈奴从中一剖为二,以利今后各个击破。
然而,当汉武帝这个宏大的计划一经提出,就遭到了以御史大夫公孙弘为首的保守派朝臣的强烈反对。
公孙弘认为,开方河南,工程浩大,所费甚巨,得不偿失。当年秦始皇以蒙恬三十万众在北河筑城,最终也因财力不继而不得不放弃,汉岂可重蹈秦之覆辙。
与公孙弘等外朝官针锋相对的,主父偃、朱买臣等内朝大臣却大言开发河南之便。
主父偃与朱买臣认为:开发河南,确实花费巨大,但帝国自汉文帝晚期开始,就有移民实边的政策,数十年来在防御匈奴上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如今只不过步子迈得大一点,有何不可?何况,河南之地肥沃富饶,将这里做为汉朝对匈作战的根据地大本营,进可以三面出击,退可以黄河为险阻固守,匈奴无水军,沿河防御,固若金汤,一处受击,沿河水军可依靠水路快速支援。所以,咱们在河南建郡筑城,移民屯兵,就可以节省每次对匈作战千里转输的人力物力。其工程虽然花费大,但一劳永逸,乃万世之计也。况且蒙恬当时虽未筑起大城,但军事要塞修了不少,把这些都利旧起来,也可省下不少钱。
两边吵的不可开交,武帝最后拍板:不要跟朕提什么秦皇蒙恬,数风流人物,俱往矣,还看今朝!朕思虑已久,开发河南,利大于弊,下诏,筑城!
汉元朔二年夏,汉武帝停止了对西南夷、苍海地区的开发,集中精力于北面,遣卫青旧部平陵侯苏建兴民夫十余万筑朔方城,位置在黄河几字形左上角,即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一带。朔者,北也;朔方城的意思就是守护北境的城池,即《诗经》赞美周宣王征伐猃狁所谓:“出车彭彭,旗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豪壮,甚是豪壮!
从此,河套地区又称河朔,汉之边郡也多出两个新成员,朔方郡与五原郡。当年,赵武灵王在今内蒙古包头达拉特西北建过一座九原邑,秦始皇便将其作为秦朝边郡九原郡的首府。汉武帝则又在旁边扩建了一座五原城,并将九原郡更名为五原郡。
从此,强汉帝国也开始了如流水般的花钱,朔方城实在太远了,建城所需的砖石土木,十几万士卒民夫的吃穿住用,从帝国东方源源不断的转运万里之外的西北,这在没有汽车飞机的古代,光运输费用就吓死人了,史书上说是“率三十钟而致一石”,换算一下就是每192石粮食最终只有一石能到朔方,其他191石在路上就被民夫牲畜损耗掉了。结果,这一年下来,国家的财政支出竟达到“十百巨万”(注1),也就是数十到近百亿钱,汉自文景以来积累的丰厚国库为之一空,这简直就是铜钱铺路,黄金筑城。
此外除了朔方工程,所有年久失修的蒙恬长城故塞也得修缮,建立起一整套的防御体系,以巩固黄河屏障。于是,整个帝国水陆上,车船络绎不绝,整个河套草原上,一派热火朝天。
刘彻筑的不是城,是花钱机器。
刘彻修的不是塞,是吞金怪兽。
太史公最讨厌汉武帝的就是这一点,这公子哥也太能超前消费了!
两年后,刘彻,这史无前例的超级开发商,以倾国之力,终于在草原上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城市,从帝国各地,十数万的百姓迁居于此,农耕放牧,以民养兵,河套草原重现生机。
徙民拓边,是汉朝对外扩张政策的的伟大创举,它为中国的边疆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日后,汉军每打下一块地方,就依此办理,派官吏将数以万计的穷苦百姓护送到殖民区,为他们建造屋室,借与公田,贷与耕牛、农具及其他产业,初到时衣食也由政府供给,使他们成为国家的佃农,待经济自立后,或超过规定的优惠期后,便向国家交纳租税,这就是民屯。另外还有派军队一面打仗一面耕地则叫军屯,军屯所获则全部上交国家。民屯与军屯相配合,且耕且战,且攻且守,这便共同打造了强汉帝国的钢铁长城。这座长城与中国历代长城皆不同,它不仅是防御的屏障,更是前进的基地,汉武帝此后还要向前向前再向前,把长城一直修到西域、修到大漠,修到匈奴的单于庭中去。
据史书记载,汉武帝对河套地区共进行了四次大规模移民,使得套区人口最多时达170万众,为农业开发组织起大批劳动力。另外河套考古还发现大量汉代引黄灌溉的渠迹,正如《后汉书 西羌传》中所言“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筑朔方,开西河,置上郡,皆为此也。”总之,徙民拓边,是汉武帝对中华民族的伟大贡献,也是汉朝百姓对中华民族的巨大牺牲。他们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民族的长久之利。明代思想家王夫之因而赞曰:“武帝乘其实而为民利,国虽虚,民以生,边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害乎?”
当然,汉武帝不知道的是,他在西北的过度开发,却间接导致了西汉中期以后黄河下游的频繁水患,给西汉末年的关东民众造成了深重的苦难,而最终加快了西汉与新莽王朝的灭亡。
其实,黄河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黄的,黄河这个名词的最初使用,也不过西汉初年,此前只称河水,很多文献也都显示,当时的黄河还只是有点浑浊,所夹带的黄沙量并不是太多;如今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当时也是青山绿水,山清水秀,和现在完全不同;待到战国后期秦国向西北扩展疆土,秦始皇和汉武帝又相继在河套实行“移民实边”的政策,使得黄土高原的森林草原植被遭到严重破坏,流失的水土通过沟壑溪涧最后汇集到黄河,这才使得黄河越来越黄。譬如王莽时大司马史张戎就说,当时一石黄河水,就有六斗泥沙(《汉书 沟洫志》)。黄河上游由于沿流落差较大,水流激湍,这样多的泥沙还不致于显出问题,等到流至下游,水流渐缓,泥沙随处沉淀,河床不断抬高,形成悬河,一遇大水,就容易决口泛滥(注2)。汉武帝时黄河瓠子决口,受灾十六郡,好不容易堵上了,汉元帝时又多次决口,王莽时黄河改道,更是泛滥长达六十余年!直到两汉之交北方大乱,农耕人群南徙,游牧民逐年内迁,客观上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退耕还牧,黄土高原上长出新的植被,大大减少了输向下游的泥沙量,这才使得黄河水患减少;东汉以后,黄河出现了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谭其骧《何以黄河在东汉以后会出现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
注1:这只是国家出的部分,百姓付出的代价还未计算在内。据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规定,官府运输物资粮草,如果车、牛不够用,大夫以下爵位的民户,以富有资产比例的多少出资雇佣一定数量的车、牛以补充不足;资产不多的,也要准备牛的饲料、绳索以及装车用的各种工具。
注2:黄土高原上的耕作方式,长期以来很少精耕细作,而是广种薄收,容易促成滥垦,导致水土流失。据研究统计,河套区域的林木覆盖率在史前时代达到85%,汉末却降到只有50%,上世纪更降到只有5%,近日通过大量保护林工程才有所回升。上述分析可详见史念海《历史地理学十讲》第十讲《历史时期黄土高原生态平衡的失调及其影响》以及【英】乔纳森《丝绸之路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