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春天，陆小曼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这年的陆小曼越发清瘦了，她的脸完全可以用“削瘦”来形容。瘦让她脸上的皱纹特别明显，她那依旧清亮的眸子周围布满了皱纹，颧骨也因过于瘦而显得很突出，她的牙早已因长期吸食鸦片而毁坏掉落，缺掉的牙齿让她的脸看起来极小。

此时的陆小曼却还是让人能依稀找寻到“美人”的痕迹，她的五官精致，眸子里的光闪着光辉。她的举手投足间，仍有大家闺秀的气息。

晚年陆小曼

在这之前整整一年，陆小曼一直只能待在医院里。好在，她的故友刘海粟就在隔壁病房，这样一来，她能动的时候，就可以去隔壁找故友聊天说话。

这一年，陆小曼三十多年的同居对象翁瑞午已经去世3年了，他的离开，让她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没了依靠。

陆小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生命中那些男人，竟一个个先他而去。徐志摩不用说，他在自己28岁那年，就因飞机失事离去了。而前夫王賡，则也故去20多年了。

命运当真是会捉弄人啊！晚年陆小曼最羡慕的就是有儿有女的人，她年轻时候不知道子女的好处，老了才有了切身体会：有跟没有，真的是不一样啊。

春天来了，可陆小曼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不足以支撑她去闻闻春天的气息了。春天是多梦的季节，陆小曼这段频繁做梦，她一会梦见翁瑞午， 一会梦见前夫王賡，一会又梦见徐志摩。

陆小曼开始说胡话了，但这些胡话，听着又像真话。朋友们来看她时，她也会跟他们絮叨。她说得最多的几句话是：

“我对不起王賡，但我不是有心要负他，不相爱的人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我对不起瑞午，我不能嫁给他，我这一生都是徐志摩的妻子。”“我要是走了，就是志摩来接我了，我就要和志摩团聚了，再也不分开了。”

陆小曼提及最多的人，当然是徐志摩，她有时候甚至三句话不离徐志摩。徐志摩已经离开她34年了，可在她心里，他依旧是那样重，好像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里、灵魂里。

徐志摩与陆小曼

如此，世人当然也就不明白了：若她不爱翁瑞午，那与他同居三十多年，又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陆小曼实际早就给出过了，她曾公开阐述两人的关系道：“我对翁其实并无爱情，只有感情。”

陆小曼曾具体交代了两人在一起的始末，她坦言：自己与翁瑞午最初绝无瓜葛。徐志摩坠机后，自己伤心至极，身体太坏，翁瑞午频繁为她医治，又长期劝慰她，经常因故在她家长住不归，日久后，遂委身于他了。

陆小曼的话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毕竟，如陆小曼这样的女子，翁瑞午倾慕她纯属情理之中。徐志摩死后 ，她成了寡妇 ，翁瑞午对她的感情由倾慕变成爱，也属顺理成章。

男女之间，本就容易互相吸引，何况两人还有那么多的共同爱好，都爱好绘画、昆曲、作诗等。陆小曼毕竟是正常女人，他们在长期相处中发展成男女关系，太过正常。

陆小曼

或许也是因为没有爱情而只有感情，陆小曼与翁瑞午在一起时，曾与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抛弃发妻，我们不正式结婚。”

陆小曼的身边人都相信陆小曼所说，认为他们在徐志摩死前并无瓜葛，毕竟，徐志摩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当年，翁瑞午为给陆小曼医治而传出绯闻，《福尔摩斯小报》刊登了一篇名为《伍大姐按摩得腻友》的下流文章。“伍”对“六”，就是“陆”，“伍大姐”即指“陆小曼”，不用说，这个腻友，就是给陆小曼治病推拿的翁瑞午。

这一篇文章直接影射陆小曼和翁瑞午，还曾上了民国的热搜。这热搜对徐志摩的人格和声誉都有损害，徐志摩还起诉该报，结果竟不了了之。无奈之下，徐志摩只得专程写文，为他俩撇清关系，文曰：

“夫妇的关系是爱，朋友的关系是情，罗襦半解，妙手摩挲，这是医病；芙蓉对枕，吐雾吞云，最多只能谈情，不能做爱。”

他们之间的绯闻，也因为徐志摩的主动澄清，而告一段落。连当事人徐志摩都不甚在意，旁人自然就不好说什么了。

陆小曼与徐志摩

另一个能证明陆小曼对翁瑞午没有爱情，只有感情的事件，是翁瑞午晚年的一桩风流韵事。该事件发生在1957年，当年，58岁的翁瑞午和一名女大学生发生了关系，女学生还怀了孕，其母亲一怒之下将翁瑞午告上了法庭。

法庭上，翁瑞午正准备认罪，女大学生却突然说：“怀孕是我的责任。”紧接着，女学生还告诉愤怒的母亲说自己是真心佩服翁瑞午、爱他、自愿跟他好的。

女大学生刚说完，另一女子也站出来替翁瑞午辩护，此人正是陆小曼，她说：“女学生关小宝是我和翁瑞午的义女，他俩之间没有不正当关系。”

但最终，翁瑞午还是因此事入狱3年，期间，关小宝被母亲强行带回家，他们的私生女被陆小曼主动抱回家抚养。

后来，陆小曼曾在与人谈及此事时说：“我之所以一点都没有醋心，实在是由于我对翁瑞午早已不存在什么爱情了。”

既然无爱情，也就无所谓“背叛”了。也只有无爱情却有感情的两人，才可以在那样的情境下，主动去帮助他。

陆小曼与翁瑞午

陆小曼对翁瑞午虽无爱情，但却有很深的亲情。1961年翁瑞午去世，陆小曼的家里又多了一个灵位，从那以后，她每次抽中华牌香烟，还都只抽半支，另一半留给故人。

然而，陆小曼对翁瑞午虽没爱情，但她又深知：翁瑞午对自己有执念。他固执地想要让她嫁给自己，可最终结果世人都知道，她始终未曾与他结婚。或许也是失望透顶，他才会另寻新欢吧！

陆小曼对翁瑞午有愧，所以病床上的日子，她经常念叨着“对不起瑞午”。愧疚越深，内耗越大，陆小曼的病情自然也就无法好转了。

去探望她的朋友都感觉到她时日无多，所以，他们总是耐心地听她絮叨着。听着听着，他们也多少觉得：陆小曼这一生，就是情劫一场。

4月3日，那个柳絮纷飞的日子里，陆小曼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因她去世时，中国正处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多数人都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所以，她的灵前，竟只有好友王亦令送来的一副挽联：

“推心唯赤诚，人世常留遗惠在；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烟云中！”

离世前，陆小曼留下了两个遗愿：第一是委托陈从周（徐志摩表妹夫）、赵清阁出版《徐志摩文集》；第二是希望死后与徐志摩合葬在一起。

也是直到她将遗愿说出的那一刻：赵清阁才恍悟，难怪她一直不肯与翁瑞午结婚，原来是想保住‘徐志摩妻子’的身份，好与他合葬。

赵清阁

赵清阁、陈从周等受了她临终嘱托的人，都允诺会帮她实现这两个愿望。然而，事实却不容乐观。

《徐志摩文集》的出版倒不难，与徐志摩合葬一事，却难上加难。

因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婚姻本就承受着巨大争议，徐家人一直不看好他俩的婚姻，加上徐志摩的死又多多少少与陆小曼有关，徐家人更加不待见陆小曼了。

尤其，陆小曼在徐志摩死后不久就与翁瑞午同居的行为，更让徐家人不齿。徐志摩父亲徐申如，在得知两人公然同居的消息后，曾愤而断了每月的生活费。后来，还是徐志摩前妻张幼仪大度，按月给她打生活费，一直持续到张幼仪离开大陆。

徐志摩唯一的儿子徐积锴本就对这个后妈没有好感，两人也并未一起相处过，很自然地，他在听到陆小曼要与父亲合葬时，会近乎本能地拒绝了这一要求。

因徐家人不同意陆小曼与徐志摩合葬，陆小曼被火化后，骨灰一直未能入土为安。

折腾来折腾去，大家都感觉到这事棘手，加上当时政治环境又不好，大家便也只能暂时放手了。

可怜陆小曼一代名媛，骨灰竟只能暂时寄存某处。期间，唯一去骨灰存寄处凭吊过的人，只有她的表妹吴锦。

谁能想到，陆小曼骨灰竟就这样被放置了几十年之久。

陆小曼死后23年，即1988年，她的堂侄陆宗麒、堂侄女陆宗麟等人得知她“死无葬身之地”的消息后，找到其骨灰存放处取出骨灰，又出资在苏州东山华侨公墓建造了一个纪念园，并将骨灰安葬于此。如此，陆小曼才算终于有了个死后的安身之所。

陆小曼墓地

陆小曼的墓碑上写什么呢？思来想去后，他们决定写“先姑母陆小曼纪念墓”。为何是“纪念墓”而不是墓碑呢？答案是：他们也想陆小曼被迁葬回海宁，与徐志摩合葬。是啊，作为后人，他们怎会不想她能实现生前遗愿呢？

陆小曼的墓碑上，放置了一张陆小曼年轻时的相片。照片中的陆小曼笑容灿烂，看起来阳光明媚。

与陆小曼墓一同建的，还有陆小曼父亲陆建三、母亲吴曼华的纪念碑。

赵清阁得知此事后，颇有点耿耿于怀，毕竟，她当年曾在陆小曼病床前允诺过：一定让他们夫妻合葬。如今，陆小曼被暂时葬在了苏州，徐志摩则在浙江海宁，她怎能心安呢！

赵清阁拿起笔，为陆小曼写下了很多文字，她将自己和张希若、刘海粟等如何与徐家人沟通的细节，也写了出来。她说：

“我们还向志摩的故乡浙江硖石文化局提出申请，据说徐志摩的家属——他与前妻张幼仪生的儿子徐积锴不同意。换言之，亦即中国半封建的社会意识不允许！”

陆小曼的表妹吴锦也站出来支持赵清阁，她亦对陆小曼死后不能与徐志摩合葬而耿耿于怀。她曾说：

“这是她（陆小曼）唯一的口头遗嘱，她一定要达成此事，把陆徐二人的墓迁在一起，才能对她有个交代。”

在他们的呼吁下，中国无数有识之士站出来，为两人合葬事宜奔走。韩石山曾在2010年太原日报》《还陆小曼一个公道》中说：

“中国人自古就讲究夫妻合葬，怎么到了徐志摩这儿就碍于这个、碍于那个，“死生生”地将夫妻两人拆开，一个葬在海宁，一个葬在苏州某处墓地里？”

韩石山还愤愤不平地说：如今海宁的徐志摩故居，实际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新房，应该更名为“徐志摩、陆小曼故居”，因为它是两人的婚内财产。

徐志摩故居的书房

作家柴草亦为两人的合葬事宜写文，他还将自己调查的事实在文中进行了阐述，这部分事实，正是两人结婚时徐志摩已与张幼仪离婚的事宜，以及后来张幼仪再嫁的事宜，他将它们一并列出，是为了告诉世人：陆小曼与徐志摩婚姻的确有争议，可人家是合理合法的夫妻，且徐志摩死后，张幼仪另嫁了，可陆小曼一直未再嫁啊，如此，她从情理上而言，应该与徐志摩合葬。

柴草还表示：徐积锴年岁也大了，当是通情达理的，所以应该不会反对此事了。（当时徐积锴已经80多岁）

眼见一切呼吁都未有结果，作家韩石山，还不惜为了促成徐、陆合葬，而得罪整个海宁人，他写了一篇名为《海宁没有明白人》的文章，怒斥海宁政府不促成合葬事宜是“海宁人的耻辱”。他说：

“要叫我说，无论徐志摩在世不在世，陆小曼都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志摩的。她是一代名姝，嫁给了徐志摩是下嫁而不是高攀……她在徐志摩死后，四季着素服，从来不去娱乐场所，自觉自愿当个‘未亡人’，这样好的女人，这世上你上哪儿去寻。”

写到此，韩石山忍不住讲出了自己对两人不能葬于一处的痛惜，并骂道：

“这是海宁人的毛病，也是海宁人的耻辱……无论是从旧道德上说，还是从新道德上说，都应当把陆小曼的棺木迎回去，跟徐志摩合葬在一起。”

韩石山

韩石山骂得激烈，可海宁人却不以为然。海宁人都站在徐家人这边：徐家不承认陆小曼这个徐家媳妇，始终只认张幼仪。

时至今日，徐志摩的墓一直孤零零杵在海宁西山的半腰。每次看到徐志摩墓，人们总不免感叹：生前那么爱热闹且那样喜欢女人的人，死后如此寂寞地躺在山腰，当真略凄惨。

想来，冬秋季节，风吹过西山林木梢头，吹过徐志摩墓地时，定然带着几分呜咽……而陆小曼的墓则亦是孤孤单单地杵着，凄风冷雨中，山谷的风里，大约也有她的呜咽……

可叹，后人可阻止徐、陆死后同穴的机会，但终究无法阻止两个相爱的灵魂。想来，他们早已在另一个世界长相厮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