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出生于1938年,美国小说家、诗人、评论家、剧作家、编剧。
欧茨是一位多产作家,自1963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北门边》以来,一直活跃于美国文坛,她勤于笔耕,不断有作品问世,已发表长篇小说四十余部。代表作品有《人间乐园》、《他们》和《奇境》等。
相识不晚
乔伊斯•卡洛尔•欧茨:
后来没有人记得当时那个话题是怎么说起来的。
那是在一个星期五晚上他们常去的中餐馆里。两对情人,都没有结婚。虽然其中的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是早就结过婚的人,可是如今那些婚姻都成了往事,在他们的身上甚至连离过婚的痕迹都剩下不多了。当一个人三十七八岁的时候,事情看来正是如此,如果你在某一天想到日子过得真快,那么它大多早已成了历史。
那是个关于生孩子的话题。在他们各自已成为历史的婚姻岁月里,两个女人都生过孩子,那个年龄大些的男人的几个孩子还在教堂受过洗礼。而那天晚上,在那张黏糊糊的贴着塑料薄板的桌子上,起初,只有那两个女人一个劲儿地说着,笑着,她们活泼得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两个女孩子。
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康斯坦丝说,所有的人都热衷于自然生产。我的母亲吓得够戗,她躲得远远的——我想是这么回事,她属于过去思想还不怎么开化的一代人。当时我为生孩子这件事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可是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从一开始就每隔四分钟宫缩一次——不是二十分钟!之后就更快了——我简直要给吓死了,我的丈夫开车的时候更是连去医院的路都看不清楚,他好像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眼睛集中在公路上——后来我的分娩过程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而且是在完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到最后我折腾得连心跳都乱了,我再使劲儿都顶不了屁用,我成了一头只会嚎叫的动物,连我丈夫都晕过去了两次,于是只好给我做了侧切——正是我最怕的。天呐,我简直就不成样子了!
玛莉安说,是的,但是你最后得到一个孩子。
你最后得到一个孩子。没错!
玛莉安说,我第一次生孩子也很难。分娩时间不像你那么长,可是我很不好受,尤其是最初的几个月,又压抑又害怕。我倒是想自然生产来着,可是医生认为我那样不合适。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有这种准备。医生是用产钳把孩子夹出来的——你一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啊!到后来,我恍恍惚惚地看到一个人递给我那个孩子,我竟然以为那是我自己——我八成是神经分裂了,思维很不正常;那会儿正巧乱得一团糟,我想这就是我吧。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康斯坦丝说。我生女儿的时候感觉也是这样的。其实没那么严重,我的意思是——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这种幻觉真够吓人的呀。
唉,事情都过去了呀。瞧你现在忙成什么了!
接着还要学着抚养孩子。那可又是一场长途跋涉。
这时,两个女人像女孩子一样笑成一团。而男人们很有礼貌地听着,虽然表情略微有些僵滞。那位叫默菲的男人,结过两次婚也离过两次婚,而且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已经十八岁了,这时他开口问道,关键的问题是,你们已经知道有这么多痛苦,还会这么做吗?
两个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康斯坦丝,他的情人说道,这么多痛苦?默菲,有谁在谈痛苦吗?
而玛莉安,这位一向扮演着较为通情达理角色的女人,接着说,这里头当然有痛苦。但是痛苦不是我们要说的。
你们还会这么做一回?
你真的想知道呀?当然了,我还会这么做的。我爱孩子。你不爱你的吗?
默菲转向康斯坦丝。你也还会这么做吗?
康斯坦丝十分生气地说,这简直就是侮辱。当然了。
为什么是侮辱呢,我只不过是问一问罢了。我的问题是抽象意义上的。
什么是抽象意义上的?我们说的是我的实实在在的女儿和实实在在的儿子。你认识他们,而且我还以为你喜欢他们呢。他们可是真的存在着呀。
我知道他们真的存在着,默菲说。他们是出色的孩子。只不过——
只不过要得到他们,你们必须忍受一些事情,这时另一个男人,泰迪,插了进来,这才是他问你们的意思。
于是两个女人同时开了口。而康斯坦丝抢在了头里。
是这样的,你当然要受罪,就像你的整个身体被撕成两半,一定很恐怖,而且每一回生孩子都不是一回事,没有人能真的准备好,可是事情结束的时候,你得到的是一个孩子。懂了吗?
你得到的是一个孩子,玛莉安说,那可不是什么肾结石。
几个月以前,正是默菲经历了一场肾结石事件。他被一辆急救车直接从办公室送到了大学医院,人们用一个担架把他抬了出去,他疼得打滚的身体和惨白的脸色、扭曲的面容,使那些碰巧撞上了他的同事们都没能认出他来。所以,这会儿取笑他难免有些残酷,可是女人们笑着,泰迪笑着,很快连默菲自己也笑了起来。
女人们的笑声明亮而闪烁,如同许多闪光的刀子。这时,男服务员送过来账单、一碟切好的橘子和好运饼干,餐馆里其他桌子都空了。前门外面写着王家楼字样的斑斑点点的霓虹灯,此时也因为夜晚的缘故而早已关掉了。
在他们掰开好运饼干的时候,本来是可以不再去讲那件事情了,可是那个默菲,那个总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此时却对泰迪说,她们怎么能这样,女人们怎么能这样,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话直说了吧,我是不会有那种胆量的。
我是不会有那种胆量的,没错儿,泰迪一面说,一面温和地耸了耸肩膀。四个人当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个,甚至比玛莉安还要年轻好几岁。他一面说,一面咧着嘴笑着——光是在这儿听你们俩说那件事我就浑身发冷。
默菲说,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的英语老师流产了,真就是在我们的课上。后来所有的人都拿它开玩笑——伙计们,我是说那种吓破了胆的蠢驴的玩笑——我那会儿几乎昏倒了。我当时就下定了决心。我的意思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将永远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我的身上,这种我妈为了有我而经历过的事情。
这时,两个女人开始用惶惶不安的眼光打量两个男人。她们一面吃着切好的橘子,一面吮吸着果皮。如此笨拙的吃法,使果汁一直淌到了她们的下巴上。
男人们看了看账单,然后掏出他们的钱包。泰迪摇着他的头,感叹到,如果事情取决于我——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弄出一个孩子来——天哪,人类的命运可就非常可疑了。
默菲则一面冲女人们眨眼,一面说,要是事情取决于我,人类恐怕早就绝种了。一个肾结石就够受的了。
泰迪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纸币,像玩扑克牌似的把它们摔在桌子上。一个可怕的自白,我猜,不是吗?他说。我的意思是,我热爱生命。我认为世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总的说来。
而默菲接着如同抗议般嚷道,我爱我的孩子。而且,唉——其实是所有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两个男人就一起笑了起来。默菲声音里或者是表情中包含的某种内容正感染着泰迪,而泰迪同时感染着默菲,于是两个男人便突然间像小男孩一样放声大笑。他们笑呀,笑呀。直到餐馆里那位孤独的男服务员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拿走他们的钱,然后又很快没影了。而两个女人僵硬地坐在那里,她们不是在打量那两个男人,也不是在互相打量对方,她们的脸紧绷着,扭曲得如同两张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