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华坪老县城,被城墙四方围合。城有六个门,东门对着狮子岩,名长寿。南门对着凉风坳,名引薰。西门对着柳溪,名利泽。北门对着北斗星,名朝极。西北门对着龙筋山,名引龙。东北门对着水井街,名迎恩。几个城门附近都设有炮楼,对付兵乱匪患。冯老泉的黄葛树茶馆,开在东北迎恩门外冯家巷子巷口。从龙筋山泉眼汩汩流淌而来的文昌河,流过黄葛树茶馆墙脚,一壁石头砌成的坎子,不知猴年马月自生一棵黄葛树(又名马尾榕),悬根露爪,紧紧抓住石坎,见缝插根,把个茶馆地基握得紧紧的。疙疙瘩瘩的树干倚着茶馆墙壁凌空腾起,到二层房顶部位,虬龙般的枝条在屋顶铺开,半亩大一片幅荫,如巨伞擎开,遮天蔽日,把半截街、一条河弄得一个清凉境。树荫筛下的光斑,在地上浮光跃金,如梦如幻。民国几十年的兵嚷马嘶、茶烟酒气,晕染开来。
冯老泉请书法家陈代英魏碑书写的“黄葛树茶馆”五个字做成木刻招牌,一根皮绳挂在门楣,飘雨受潮生些青苔。茶馆门口一个火炉上放把生铁大壶,壶嘴气吼吼吹出烧涨的水汽。涨水天,鲤鱼河的鱼从文昌河倒溯而上,到了黄葛树茶馆屋后一带繁殖。凌家马店的凌少爷就拿了捕鱼工具竹濠儿,安在黄葛树下,口朝下。凌少爷爬上黄葛树,像松鼠一样,剥石榴吃。石榴皮乱甩,正打着从茶馆出来提水的冯老泉。冯老泉摸摸头上帕子,抬头一看,说:又是你,不怕砸下来变成瘸腿子?凌少爷不理冯老泉,干脆睡在树干上 ,赛过活神仙。一时半刻,凌少爷嘶绺一声像松鼠一样遛下树来,看看竹濠儿里面白条鱼十多条,水淋淋提上岸来,到茶馆里坐了,对冯老泉说:冯大爹,我的鱼换你一碗盖碗茶不亏本吧?冯老泉瞅瞅说:还行,全部给我放到盆里,不准耍滑头。凌少爷笑笑,照做。二郎腿翘得高高,说:我要乌木河徐家的牙尖茶。冯老泉撇撇嘴说:龟儿子你还像芦苇荡的打渔郎鸟,嘴壳尖尖呢!烫滚滚的铁壶嘴冲进盖碗茶,汤色碧绿,一剪茶气旋起,直逼面门,凌少爷满足的吸了一口气。
正欲喝茶,地板震动,黄葛树茶馆门框内突然暗了一下。凌少爷一看,进来一个彪形大汉。迎着逆光,凌少爷看清楚大汉轮廓:短发如鬃,肩宽胸阔,腰扎红色宽布带。大汉落座,目光如炬,低嗓子喊道:拿茶来。冯老泉迎上来说:七爷早,稍坐。凌少爷端详大汉一张脸:刀疤斜生,钢髯腮边。大汉回目看凌少爷,目光凌厉如刀,凌少爷不寒而栗,赶快低头。冯老泉上茶,大汉毫不客气,啜饮一口,眉间紧锁,说:上次喝那个没有了?冯老泉赶紧说:七爷不喜欢,我换一盏。转背进屋,大汉极不耐烦。凌少爷喝着茶,余光注视大汉。冯老泉换上一盏,大汉也不言谢,大咧咧再饮。片刻,茶罢,大汉转身离去,走到门框处,茶馆再次暗下来。冯老泉说:七爷慢走。大汉头也不回,一脚跨到街心了。
慢步!你这个人,茶钱还没付呢!凌少爷站起来说。大汉站在街心 转过身来,斜目看看凌少爷。冯老泉说:你不知道这是城防队的鄢七爷吗?并示意凌少爷坐下。
凌少爷说:管他是鄢七还是鄢八,不付钱就说不过去。街心鄢七,阔步回茶馆,笑笑说: 华坪县城,就没有收我茶钱的人出现。说完顺手抄起刚才喝空的盖碗,手腕一抖,盖碗向凌少爷脸部飞来。凌少爷急闪,“啪”一声,盖碗击中窗棂碎了一地。
我还要你偿还茶碗钱。凌少爷说完,冲上去抓住鄢七红腰带,往后一拖,纹丝不动。鄢七一只手抓住凌少爷衣领,伸脚一绊,凌少爷凌空倒地。鄢七头也不回,丢下一句:你娃儿腰杆嫩了点。说完阔步消逝在街巷。
凌少爷一看茶馆没有其他人,也不算丢脸,摸摸屁股爬起来。冯老泉一脸无奈,说:你跟他计较啥?就是一碗茶钱。凌少爷坐在凳子上说:没见过这种欺行霸市的城防队长,我有一天叫他偿还你的茶钱。冯老泉说:你不知道他的来历?凌少爷说:啥子来历?冯老泉坐下说:鄢氏为水井街穷人,开马店为生,那年一匹骡子被安团长征用去驮物资。不料半年后骡子跑回来了,居然驮回来两篮子银元,鄢家自此发迹,秘而不宣,后来修了大院,请来峨眉武僧指点鄢七,三年始成,后来鄢七就坐上城防队长的位子了。凌少爷还是不服气,哼哼说:不过侥幸发了横财而已。提着竹濠儿,离开了茶馆。
冯老泉清扫了茶碗碎片,坐到门口,看着街上行人。最近街上总有行色匆匆的人,在议论着土匪李作周的事情。听说江边来了一伙杀人放火不眨眼的土匪,匪首叫李作周,攻占了县境东面的大兴街。许多避难的人纷纷来县城避难来了。冯老泉反复搓着手掌心,仿佛心也像蚂蚁一样,七上八下不落地。晚上,凌少爷来黄葛树茶馆找冯老泉,凌少爷说:我那个黄埔军校毕业的堂哥要回来了,他武艺高强,枪法神准,现在部队当团长,到时我好好跟他学点身手,抓住机会教训下鄢七,替自己出出气,也替你讨回公道。
冯老泉默默无语,凌少爷走时,冯老泉开口说:凌少爷你是读书习文的料子,不要耽误前程,习武的梦想最好打消吧。凌少爷说:冯大爹你太孬了,一辈子低头哈腰当老实人,这个世道不太平,没有本领遭人欺负。冯老泉摇摇头。
没过两天,鄢七又来喝茶了。这鄢七还带了两个兵,都拿着枪。鄢七依然像往常一样,坐那个靠河的位子。鄢七有点喝酒半醉的样子,亮着公牛一般强壮的胸膛,大喊:泡一壶茶上来,再上点点心!冯老泉连忙上来招呼。黄葛树茶馆对面有几个人在看热闹,指指点点,准备看冯老泉的笑话。
冯老泉端上来茶和糕点,不敢吭声,退到半边。鄢七和两个兵只管喝茶吃东西,也不说话,鄢七的脸和胸脯红扑扑的,像是喝了很多酒,心情不好的样子。坐了半晌,只见鄢七五指如鹰爪,抓起大茶壶,咕嘟咕嘟,一壶茶全部饮下去,喝完,茶壶往桌上一扔,话也不说,带着两个兵离去。
第二天一早,凌少爷拎着一只蟋蟀笼子,哼着曲儿,阔步走进黄葛树茶馆。冯老泉瞅瞅他,问:何事高兴?凌少爷说:告诉你一个解气的好消息。冯老泉想想说:你看见鄢七醉酒跌倒嘴啃泥了?凌少爷说:比这个惨些。冯老泉说:被降职了?凌少爷摇摇头。
冯老泉没有理会凌少爷,做自己的事。凌少爷说:告诉你吧,鄢七昨天出城剿匪,遭了李作周的埋伏,鄢七右臂中了一枪。我今早见着了,他手挎着呢,看他还威风啥。冯老泉惊了一下,接着面容不快,停下手中活儿,坐在椅子上抽烟。凌少爷说:咋了?你还不高兴?别人替你出气了啊!冯老泉看看凌少爷说:你娃儿懂个屁!凌少爷有点不解,本来想讨个开心,反而热嘴凑在冷屁股上了。凌少爷走时说:活该你做他的出气筒吧!
凌少爷走出黄葛树茶馆不到一百米,在街上迎面遇到鄢七走过来。鄢七挎着的右臂全缠着纱布,像一只受伤的虎,但抬眼之间依然有股杀气,凌少爷闪在一边。鄢七走过后,凌少爷一脸得意,正想用中指对着鄢七背影比划一下,鄢七突然站住了。凌少爷吓得赶紧收回动作。鄢七转身恶狠狠地对凌少爷说:小杂种,陪我去黄葛树茶馆喝茶!凌少爷左右看看,说:你说我?鄢七冷冷地说:对,就你!凌少爷咬咬牙说:我不去,你敢把我怎么样?鄢七走过来,一脚踢在凌少爷腿弯,出脚之快,连凌少爷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跪地上了。看热闹的人多起来,凌少爷爬起来,看看鄢七的脸色,说:我去……
黄葛树茶馆里,几个茶客见鄢七进来,纷纷离去。鄢七坐在老位置上,冯老泉赶紧去沏茶。鄢七说:把最好的茶泡上来!冯老泉赶紧应诺。凌少爷坐得远远的,鄢七指指面前的座位说:老子会吃了你?老子左手都可以打死豹子,你小子想不想试试?凌少爷见鄢七有点当真的样子,只好坐到鄢七指定的位子。茶端上来,鄢七自己倒上一盏,也不顾凌少爷和冯老泉,自个儿喝起来。茶过三盏,鄢七看着凌少爷说:老子知道,你小子有傲气,心里对我不大服气,你小子不就是有个堂哥读过黄埔军校吗?不就是在国军里面当个狗屁团长吗?
凌少爷一脸傲骨,说:别辱我堂哥,你要出气就打我!被土匪伏击了就拿普通百姓出气,我没见过你这种城防队长!
啪,鄢七一耳光扇在凌少爷脸上,白皙的凌少爷,脸上冒出一个虎爪印。冯老泉赶忙过来说:七爷别跟他一个孩子见识!他不懂事。
鄢七脚一勾,冯老泉跪倒在面前。鄢七狠狠地说:不懂事?老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老鹰岩打土匪了!你们知道吗?城防队一年没有银饷了,全靠老子鄢七掏自己腰包养着那些不中用的草包!
冯老泉和凌少爷不敢说话了。鄢七饮了一盏茶,说:你两个去给我做一件事。冯老泉说:七爷啥事?别说一件,两件都行。鄢七说:我师傅峨眉僧的墓你知道的吧?冯老泉说:知道,下葬那年我还参加的呢。鄢七说:那好。你两个给我听好了,到了我师傅墓前,墓正前方十步左右,有棵大松树,树下有坨石头,石头下面埋着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放着我师傅的武功秘笈,你们两个现在去给我取回来!冯老泉和凌少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信半疑。鄢七说:不相信是吧?不想去吗?要不要试试我左手的功夫?
冯老泉哭丧着脸说:七爷我相信,但是你师傅的坟在菩萨山顶,那么远,我们走到那儿也是半夜了,回到茶馆,怕是明天中午以后的事了,我走了这茶馆的生意……鄢七说:茶馆关门!你两个再啰嗦,小心我……冯老泉赶忙说:就按七爷说的办。
鄢七走到街心,掏出一支烟,红着的眼睛似乎几天没睡觉了,看着挺吓人。冯老泉哐镗一声锁了黄葛树茶馆的门,与凌少爷一前一后,拿着一把锄头,头也不回,径自去了。街边围观者觉得还没看够热闹,笑着相互低语。鄢七深深吸了一口烟,朝城防队营房走去。鄢七听见身后有人说:冯老泉卖茶找了不少黑心钱,活该被教训。又有人说:凌少爷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被收拾大快人心……
冯老泉和凌少爷二人走到城北菩萨山顶,已是午夜时分,山林夜月皎洁,一片寂静。要不是冯老泉在身边,凌少爷哪里敢走这样的山路?哪里敢到这儿来?一路上凌少爷又饿又累,没少诅咒鄢七。凌少爷说:冯大爹啊冯大爹,你太懦弱了,我悔不该那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不也不会跟着你受气!冯老泉不言不语,一副沮丧的样子。凌少爷又说:我看鄢七完完全全就是在消遣我们,拿我们寻开心,他师傅坟前哪里可能埋着什么武功秘笈。
走到一座圆顶的墓前,冯老泉朝四周看看,然后肯定地说: 这就是鄢七师傅峨眉僧的坟。凌少爷有点胆怯,四方看看,抱着手,不敢上前。冯老泉说:过来我们一起找找看,那棵松树在哪儿。两人就在墓前转了好一会儿,没有发现有什么松树,又到墓的左、右、后方看了,还是没有发现有松树,甚至连松树桩都没有发现,墓的四周全是杂木。冯老泉再次点燃火柴,到墓碑前确认了一下,墓没有错。冯老泉坐在地上,拿出一张饼,撕了一半给凌少爷,凌少爷饿慌了,大嚼起来。冯老泉自言自语:这个鄢七为什么骗我们呢?
回来的路上,冯老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中午,两人才无精打采地走回到县城。县城发生了冯老泉和凌少爷万万没想到的事情:昨晚天黑时分,土匪头子李作周带领四百多个土匪猛烈攻城,鄢七带领城防队血战三个时辰,最后城破,遭到土匪屠城。冯老泉的黄葛树茶馆一带血流成河,河沟里到处都是尸体,街坊四邻无一幸免。凌少爷家凌家马店被土匪一把大火烧成残垣断壁,家人不知去向。城防队全军覆没,鄢七因右臂受伤,影响了战斗力,最后与土匪肉搏,鄢七在城门口被土匪的枪打成一个竹筛子,浑身三十多个枪眼。冯老泉和凌少爷呆呆站在县城迎恩门下,久久没有动一下。
据说一个月后,凌少爷到省城请来在国军龙云部下任团长的堂哥部队,清剿了土匪,土匪头子李作周被击毙在金沙江边古渡口。有人看到,冯老泉一个人到菩萨山顶峨眉僧墓旁边,一座新坟前,烧了三炷香一叠纸。
作者简介:
马海,男,1976年生,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班第九期学员。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