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忽已远》作者:长陌

芳芳看小说 2024-11-08 08:33:03

四周酒色霓虹,车水马龙。月色清辉被掩盖在重重光影之下,人声嘈杂。

  大批涌动的人潮摩肩接踵,而我立在人流当中不知所措。

  前方是一幢高楼,上面挂着硕大的屏幕,屏幕上有一男一女相互对坐攀谈。

  那个男人姿态随意地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斜飞的双眉,一双深黑的眼微微地弯着,像四月草长莺飞的江南拱桥。鼻端高挺,嘴巴柔和地略略勾起,面容沉静。

  那张脸孔我甚为熟悉,但那淡漠有礼的笑却很陌生。

  他静静地听坐在他对面女子的谈话,然后再说上几句,声音温和。

  扫到男人的脸后我的手脚顿时僵直,有什么东西悉数顺着神经末梢的电光劈入脑海,前尘往事慢慢慢慢开始膨胀,最后拢成一团白光,铺天盖地地将整个世界化为虚无。

  ——引言。

  这个地方叫做雪里青。

  狭窄的小道上是厚厚的青石板,此时已覆上了厚实纯白的积雪,还残留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脚印。一条河蜿蜒着从雪边流过,河水清淡如同天色。一阵风夹着大雾袭来,将伞间稍斜,于是风只带走了满枝摇摇欲坠的残花。

  我来到雪里青已有四月。

  至于来到此地的原因则归咎到一个最近新崛起的小门派。

  这个小门派很不入流,唯一的厉害之处就是很善巫术,这本不需要我出马,但是孔青抓我正着,非要我亲自跑一趟,替他将这个门派所有的巫术书籍如数搜刮上缴,我闲了几个月索性也答应了这门差事。

  带来的那些人马早已经把孔青要的东西提前带回去了,但我并没有回去。

  这个地方的空气常年清淡不见明媚的阳光,偶尔湿湿的潮气终日弥漫,能让人安心地在这里闲散片刻。但此地并不能久留,我已多呆了三月,孔青他定又给我积压了许多麻烦待我回去一一解决。

  夙阁是当今江湖中势力最盛的一个门派,来源已久,到现在更是壮大不已惹得各路小门小派想要分一杯羹。而孔青是这个门派的门主,同时也是可以算是我的亲人。据他自己回忆当年他也不过九岁,随父亲视察各分舵的时候在某个街角发现蜷缩成一团的我。

  那一年我大约才七岁,但表情木讷双目无神,不知是冻坏还是发了高烧,就这样被遗弃在路边。孔青起了恻隐之心,就将我带回了夙阁。在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完全忘记了前尘事,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于是就一直待在夙阁习武。

  夙阁的师傅悄悄对孔青说我很有武学的天分,骨架轻巧动作灵敏。于是孔青就在以后漫长的年月里利用我一身功夫帮他解决各种麻烦,比如某个小帮派要偷袭就让我去围剿,比如某个高手要暗杀就让我去跟人家单挑,但前提必须得是他找的到我的行踪。

  今天难得有细软的阳光,再穿过一条布满尘埃的巷子,渡口就在前面了。不远处出现一个形状不明的黑色物体,我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发现居然是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正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

  对于这些事情我向来没有太大的好奇心,于是兴致缺缺地要绕过他走过去。可就在这个当口……少年抬起头瞪大防备的眼神看着我,像是一头还没有发育完全就已经想张牙舞爪的小兽。

  我对上他的视线一愣,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他也毫不退缩,眼睛一眨不眨地与我对视着。

  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他还是沉不住气开口问我,我禁不住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能与我长时间对视而不动声色的人天下寥寥,况且他还是个孩子。

  “你是谁?”他开了口,声音喑哑。

  “白芷”

  “……你就是白芷?”少年睁大了眼睛,眼神微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眼,随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又低下头去。

  “你听过我?”

  “夙阁左使白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似乎觉得我的问话很好笑。

  “这样么。”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看他想走开,但脑海里又再次略过那双眸子,于是从袖里灌出几锭银子放到他脚边。

  他看到脚边的银子顿时浑身一震,然后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声音不大却很用力:

  “我不是乞儿!”

  我诧异地挑起眉,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和面容,虽然他衣衫单薄,但可以瞧出是上等的布料。

  心下了然,我收回了放在他脚边的银子。

  “方才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折辱你。”

  他没有理会我,兀自低下头闷声不吭。我又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那么——你是弃子?”

  这下子他的身体剧烈地弹跳了一下,漫长的沉默后,他从喉间模糊地发出一声“是”。

  我想我又戳中了他的伤疤。

  我看着他露在外的手指已经发白,单薄的衣衫下可以清晰地预见那瘦弱的身躯,脑海里有什么疏忽而过——

  多年前落满雪的街头,蜷缩在墙角的单薄的自己,他的神情和现在的情景与当时何等相似,我心神一动,竟然不知不觉地向他伸出手递到他低垂的头前。周遭是一片死寂的沉默,少年似乎是以为我已走远才缓缓抬起头,却看到我向他伸出的常年练剑磨出老茧的手,瞳孔倏地睁大。

  我看着他惊讶迷惑的反映道:“你是愿意跟我走,还是愿意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他的眼神又蓦然变了,倔强的眼神有了动摇,但更多的仍是疑惑。

  “我不想死。”他顿了顿,“但是你为什么要收留我,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说从他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更不好说他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咳嗽了几声道:

  “没为什么,我正好缺个跑腿的。”

  少年一愣,眼里盛满了戒备和疑惑,然后又开始沉默。

  我亦沉默地回望他,考虑要不要就此作罢。

  于是当我下定决心收回手时,忽然手指缠绕上一种冰凉的触感——

  是那个小孩搭上了我的手。

  然后他亮晶晶的眸子对向我坚定地说:

  “我想跟你走。”

  我看着他坚定清凉的眸子一愣,随后过了几秒,反握住他的手。

  后来我总在想,如果那一秒我更快地收回了手,一切又会是怎样。

  天色快到了日头上,我连忙催促着他一起走到渡口。船家已在那里等候多时,看到我姗姗来迟抱怨了几句,等到我和那个孩子入了船舱便连忙开船。

  他显然还是有些不适应,局促地看着四周。我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听到他有些不安地叫我:“喂,我们是要去哪里?”

  “去夙阁。”

  “哦……”

  而后我闭上眼开始休息,蓦然间又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又开口问他:“你叫什么?”

  “我?我没有名字……”

  然后少年告诉我他的父亲是雪里青里的一个富甲,他的母亲被迎娶进门但只是偏房,生出他以后就因为身体羸弱早早地去了。他势力单薄在那个大家族里无法保全自己,又在这时大夫人的儿子不小心打碎了父亲最爱的一样珍宝,于是她便趁机陷害是他所为。

  “就因为一样珍宝,我被赶了出来。”少年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狠狠地说道,“不过我也无所谓,反正母亲已不在。只是原本想等羽翼丰满点再离家的,没想到啊……”

  我沉默地听他叙述完然后说道:“那你以后跟着我的姓吧。你就叫……白苏。白苏怎样?”

  他闻言怔了怔,神色有些怪异,一双黑漆的眸子亮亮地看着我,在昏暗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分明。

  “白苏么……”

  我看他没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便当他默认。

  “那么以后便唤你白苏罢。”

  江上起了潮,小舟在其中开始颠簸。我和白苏坐在船舱中忍受着东摇西晃的恶心感,那个孩子嘴里一直偷偷并明快地嘀咕着两个字:白苏、白苏。而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中嘴角扯起了一个笑。让我想想,这是哪一年呢?

  哦,那大约是我十五岁,白苏九岁的那年吧。

船到日暮西沉才到达竹里的渡口,我起身叫上低着头的白苏。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我吱唔一声才起身跟在我后头。

  我快步地走了一阵发现那零碎的脚步声逐渐不可闻,便回过头看见白苏的脚步踉跄,与我拉开了不小的距离,脸上是不自然的潮红,于是停下来问他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佯装无所谓地挺直背脊快步跟上我。我拉起他的手看了下天色,远处集市上已经有了些许灯火,渡口旁的船家都已开始卸货。而夙阁建在竹里的远郊,从渡口到夙阁毫无内力的人需要四个时辰的脚程。若我孤身一人,一盏茶的功夫便可。但如今我身边还有虚弱的白苏,我带着他走自然是没问题,但看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也吃不消。

  这样衡量下来我便道:“我们先去找间客栈。”

  “不回夙阁吗?”他睁一双疑惑的眼睛看向我。

  我斜睨了他一眼:“还要逞强?你这样站着都挺吃力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他被我戳中面色一僵,但仍旧固执道。

  我没有搭他的话径直往前走找了一家小客栈,让白苏上楼沐澡休息,自己去医馆找大夫。走在人潮拥挤的集市上恰好碰见了一家布庄,想想还是犹豫着走了进去。

  “客官,你想要些什么?”跑堂的小二看见我立马殷勤地跑过来问道。

  “我要一些颜色样式简单些的衣物。”

  “没问题!那客官的尺寸是?”

  “……”我来这布庄也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问过白苏的尺寸,不过他似乎在我的胸口偏上一点,四肢纤长,比较清瘦。我按照记忆里的样子朝小二大致比划了下,小二得不到精确的尺寸苦着脸,无奈还是让我明日再来取。虽然有些麻烦,但想到记忆里那双倔强的眸子还是答应了。

  找了大夫一起回到客栈,本以为白苏早已安然睡下,没想到推开房门看见的是他蜷缩在床边,身上仍旧是那件破旧单薄的衣衫。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些生气,细长的眼睛紧合着,一副柔软又坚毅的少年模样。

  我从来没照顾过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着上前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白苏很快就被惊醒,警惕地睁开亮亮的眼睛盯着前方,但目光却是涣散的。

  “你醒了啊,怎么不去床上睡?”我尴尬地收回手皱眉道。

  白苏的眼神很快聚焦到我脸上:“你这么长时辰没有回来,我以为你骗我。”

  “没有,我是给你请大夫去了。”

  白苏闻言透过我将视线投向站在门口傻等的大夫,我招了招手唤他过来。大夫诊断了白苏的脉,只说受了风寒和累月的进食不善身子太虚弱,需要多加的疗养,便开了一副药方明日去药店取。

  白苏待大夫走过很快从床上下来,我皱了皱眉:“你下来作甚么?去床上躺着。”

  “……我不要。”

  “你要是明天不能赶路我就留你一人在这里,我的行程已经被你耽误许多了。”

  白苏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最后僵持不过我不情不愿地爬上床。我待他合上眼才转身回隔壁的房间休息。

  晨曦微露,客栈外枝头上响起了清脆的鸟鸣,楼下隐约有了行人的动静。我套上黑色长袍随意地扎好发来到隔壁。白苏的房间门还紧闭着,我叩了叩门喊他下来进食,然后一人到楼下点了两碗清淡的粥。

  小二刚把两碗粥端上来,白苏就从楼上下来,看起来脸色好了不少,但脚步仍不是很稳。我向他招了招手,他立马一眼看到朝我走来。

  “快点吃吧,等下还要抽空去布店。”

  “布店?”

  “恩,我看你没有换洗的衣物,帮你去布庄订做了一些。”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便立马对着眼前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等碗里的粥见底之后才低声说了一声多谢。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潮红更明显了一些。果然病还挺严重的么?

  去药店取完药之后就要去布庄,店里的小二早已将做好的几套衣服工整地放在桌上,看见我急急忙忙上来说道:“客官,衣服我们是给您做出来了。但若衣服不合身我们也没有办法,毕竟您说的不是很详细。”

  “恩。”我看了看白苏,示意让他拿一套桌上的衣服去换上看看合不合身。白苏反而有些扭捏,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套白色衣衫磨蹭地换上出来。我撑着下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纤细却分明的骨架将衣服撑得恰当好处,白色的衣衫更显得气质温润干净。于是抚掌满意道:“很合身,既然没问题了就走吧。”

  白苏听了我的话轻轻松了一口气,拿起剩下的衣服捧在怀里点了点头,然后跟在我后头亦步亦趋出了店门,好半天才开口:“喂,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尺寸?”

  “什么?我猜的。”我转过头斜睨他一眼,“没想到这么合身。”

  少年又沉默下来,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下去,走出了集市,走出了近郊,走到了荒草到膝的崎岖山路,夙阁摇摇而立的身影就在视线可及的山头。

  夙阁建在竹里郊外的山崖上,它被孔青布置成闲云野鹤般的江南小阁。门派里的核心人员都在夙阁内各自拥有清静雅致的小院落。

  “小芷芷,你回来了!”

  我和白苏日上三竿时才到达夙阁正门,一跨进门槛就听到孔青熟悉的欢快嗓音,然后一个青色人影快速地朝这边扑过来。我熟练地身形一晃,孔青就扑到了在我身后一直沉默跟随的白苏身上。

  “哎呀,这个俊俏的小孩是谁?难道是小芷芷的私生子?”

  孔青看到我身后的白苏半调笑半疑惑地看向我。

  我扔下一句回院子里再说就拉起白苏径直向前走去,但远远地还能听到孔青伤心地碎碎念:“小芷芷你怎么可以用这么嫌弃的眼神看我呢?人家等了你好久啊你都不给我拥抱一下吗太冷淡了啊真是!”

  穿过了一片洋洋洒洒的蔷薇花从,眼前就出现了一道朱漆大门,门上方的匾额镶嵌着四个字:

  “青山相待”

  径直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残损的杨花花瓣以及只剩下秃枝的古树,踏过满地杨花走进了房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白苏对于醒目的兵器架十分好奇,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这是孔青为我搜集的天下灵器,我的武器也是从这些灵器中挑选出来的。”我注意到了这点,于是向他简单说明了一下。话音未落,孔青便一脸怨念地走了进来。“还有,这个人就是夙阁的门主孔青。”我扬起下巴指了指门口。然后又冲孔青道:“他是白苏,我捡回来的。”

  “什么,我没听错吧?”孔青满脸惊异地仔细打量我,我面无表情的回视表示不是开玩笑。然后他又将玩味的眼光不断地在白苏身上流连。白苏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别急啊小芷芷,当下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他哦,你难得会带一个人回来嘛。”

  “孔青。”我冲他冷冷一笑,孔青不由得正色,尴尬地开口。

  “这次的目标是要你帮我请一个人。”

  “谁?”

  “素问。”

  “素家咒师素问?”我皱着眉看向他。

  “没错,她现在应该在滑石村。本来这次的目标不是她。不过我突然间觉得事情会有变,还是提前把人请来比较好哦。”

  “好。”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回去了。孔青扁了扁嘴,磨蹭了几下才转身离开。

  我这下转过头对白苏道:“我出去的时候你就留在夙阁养病。”

  “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么?”

  “……我不是去游山玩水。”

  “我知道,但……”

  “小孩,不要这么固执。”我懒得再回答他,扔下他打算休息一下再上路。以他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上路,更何况我向来独行惯了,不习惯也无法去保全别人的周全。

  再次清醒时夜色浓重,我向来浅眠没想到也睡了这么久。走到外室就看到一个白色细瘦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兵器架前发呆。

  “你怎么坐在这,用过了膳了么?”

  白苏听到我在唤他转过身来朝我摇了摇头。我蓦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教他夙阁用膳的规矩,连忙吹了一声长哨道:“这是夙阁内用膳的习惯,也需要考验气息。”

  长哨音落不久,门外便传来了叩门声。我走过去打开房门,夙阁内的侍女就一一将饭菜端了上来摆设好碗筷。

  “还缺一双。”

  “啊!我们以为左使向来是一个人用膳,没有料到又多了一个……稍等片刻,我们马上添置。”侍女的领头红绡说着一边退出去一边好奇地用眼角偷觑角落里的少年,之后很快就拿了一副碗筷上来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了门外。

  “白苏,过来。”我冲他招了招手,他磨磨蹭蹭地坐到我对面开始一言不发地扒饭,一口菜也没夹,我皱了皱眉,想想还是亲自给他夹了些鱼肉。

  白苏看见碗里的菜一愣疑惑地看向我,我面无表情道:

  “你不要光吃饭,我不希望带着个病痨子。”

  他哦了一声,然后默默地将之吃掉。之后又放下碗筷盯着我道;“不想我去是因为我碍事吗?”

  “……差不多。”我快速地扒了几口饭没有多解释。

  “那我想习武,我要变得强大。”

  “这是肯定的,想要成为夙阁的人必须要有一身好功夫。这里的高手有很多,你可以向他们请教。”

  “那你呢?”

  “我从来不收徒弟。”我放下筷子长哨了一声,很快有等候在外的侍女进门将碗筷和饭菜都收拾干净退下。白苏定定地看着我,掷地有声道:“我会是个例外。”

  我对他的信心有些好笑,“既然如此,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去兵器架那里挑一样武器,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成为我的例外。”

  白苏听了我的话后挺直背脊走向兵器架,双眼灼灼地扫过所有的兵器,最后将视线停留在最左边第二格的架子上——是一件黑色蚕丝的披风。白苏走近它轻轻地将之取出来,然后慢慢地拭去上面的灰尘,披风随之滑落猛地展开。

  我心里一惊,那件披风……是孔青费了很大功夫寻到的传说中的上古灵器“执念”。持有者能幻化出幻境使别人溺于其中惨死。但据说无人能驾驭这个“执念”,不是得不到,就是会被它所反噬。

  “……你想好要拿这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冷冷地看向他嘲笑道:“也许你会被它反噬。”

  “我不会。”白苏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然后缓缓地披上披风。那一瞬间有一股强大的引力逼迫我不得不闭上眼。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四月淡薄的晨光中,隐约的雾气弥漫在院落里,原本的秃枝绽放了满树的杨花。辽远的天边传来了隐隐的洞箫声,一阵一阵轻曼。白苏的声音模糊地传到我耳边,陌生得不像是他本人的声音:“喂,你去哪里了?!”

  随后画面一转,青天白日一下子消失,我仍旧是在月光清淡的屋子里,面前站着的是满脸疑惑神色惊惶的白苏。

  “刚刚是怎么一回事?……”他慌张问道。

  我亦震惊:“那是幻法类的上古灵器‘执念’……你刚刚就是对我施用了幻术。”

  白苏松了一口气毫无自觉地问道:“原来如此,那我有资格成为那个例外吗?”

  “你的天分……很高。”

  “那是不是可以教我功夫了?”白苏欢快的看向我。

  我轻点头。孔青曾说过,想要驾驭“执念”而被反噬,都是因为内心不够强大执着,随时会被莫名的诱惑而动摇。而唯有真正强大固执的人,才能掌控“执念”。这也是这件披风沉寂多年的原因。

  于是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第一次认识到白苏的内心是那样的强大执着,掩埋了一些尚未发芽的名为执念的种子。

我还是没有带上白苏,但答应任务完成后带他去一个叫苍术的边缘小镇。那也是我出任务偶然发现的小地方,绿水青山平和安宁。我在那里添置了一处小宅,坐落于溪河与峡谷之间,常年清静无人打扰,很适宜修行。

  滑石村距离竹里隔了好几个城,等达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随意地找了手边的一家酒楼坐下,这里也是打探消息的最好去处。点了一些小菜捡靠窗的位置落座,顺便观察窗外的人群。蓦然间眼角略过一袭紫纱,我一提身不着痕迹地冲了出去。记得孔青曾给我描述的素问的特征是喜好紫纱衣,脸上常年蒙着一块白纱。若我没有看错,想必她就是素问无疑了。

  集市上人潮还很拥挤,我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素问,直到她突然加快脚步拐进了一个巷口,我这才加快速度跟了上去。刚拐进巷口,就听到一声温和的女声:

  “不知道何人一直跟在我身后鬼鬼祟祟?”

  “夙阁白芷。”我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一个紫色背影低声道。

  那个紫色背影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着一身黑衣的我一眼:“原来是夙阁的人。不知道我何时与夙阁有过恩怨?”

  “你是素问?”

  “呵,自然。”素问听到了我的问话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那么请你和我回一趟夙阁吧,孔青有请。”

  “凭何我要去呢?”她柳眉倒竖,黑珍珠似地瞳孔灵动地乱窜。一幅不屑的口气。

  我不再回应她,身形一晃便抽出了身后的剑。仿若只是一片落叶坠地的瞬间就将剑直指于她的眉心:“你是孔青要请的人,我不希望多有得罪。”

  “这是什么请法?”素问怒极反笑,用柔柔的声音质问道。

  我收回剑同时在她的身上点上穴道,然后揽起她朝渡口直奔而去赶上最后一班船家。大约到了天方晨曦初露时才赶到竹里。素问一路上被我点了哑穴不能说法,只好一直用质问的眼神看着我。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松了她的哑穴。

  素问脸上的潮红更盛,想必是怒极。眸子里里满是灵动的不安,最后才平息下来:“你解开我其他的穴道吧,我既然已经来了竹里便不会再无谓地逃回去。我也想知道到底夙阁门主在卖弄什么名堂。浪费我的时间我可是决不轻饶的。”

  “你不想浪费时间就不必要解开了。”说完空气里只剩下一声惊呼,我已经揽起她疾步向夙阁行进,不到一盏茶就已经揽着惊魂未定的素问站在了孔青院落的大门前。

  “孔青。”我叩了叩门,里面毫无动静。

  “孔青。”我继续唤了一声,仍是没有动静。

  “啪”——脑子里有一根神经宣布耐心告罄,我将素问留在原地直接一脚踹开大门,但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看了看毫无温度的房间内心疑惑,孔青素来不爱早起,动不动就犯困,但是这个房间的迹象表明他根本一夜未归。

  他去哪里了?

  正当我疑惑地转身时就看到孔青站在正门,抬起眼看到我和素问时明显一愣,然后惊讶地看着我道:“小芷芷,你这么快就把人给我请回来了?”

  “恩。你昨夜去哪里了?”我快速地转身看向他。

  “呃……有一些事要办。”他瞥了一眼素问轻笑,“还有,小芷芷总是这么心急。”

  “真的?”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可能暂时不会回夙阁。你有什么任务先让别的人去办吧。”

  “恩?你又要走了?”

  “恩。人我给你带来了,我先走了。”

  孔青点了点头,垂下头静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笑地异常灿烂,走到被点了穴道的素问身边。我擦身而过孔青,顺带关上了院子里的大门,最后看到的场景就是孔青挑起了素问的脸笑眯眯地欲扯下她的白纱,而素问一脸气愤地看向她,露在外的眼睛睁地浑圆。

  穿过满架的蔷薇花推开朱漆大门就看到一个细瘦的白色背影盘腿坐在树下凝神,身上披着昨夜里的黑色披风,那件披风以白苏现在的尺寸来说算是很大,拖在满地的杨花瓣上像是横生生多出来的一块墨渍。

  我知道此时不应该打扰他,便隐没了声息走到他身边较远的地方坐下,趁机恢复一下昨夜里出任务的体力。等我调整完内力再次睁开眼时发现白苏已经睁开细长的眼睛傻呼呼地看着我: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恩,我不喜欢拖泥带水。”

  “哦……”白苏亮闪闪的眼睛暗了下去,“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苍术呢?”

  “无所谓,现在就走也行。”

  “啊!好!”

  白苏黯淡的眼睛又再次亮闪闪。

  我斜睨了他一眼,然后看了下院子里尽剩秃枝的枯树,若下次再来应该是满树繁花了吧。白苏起身跟上我,黑色的披风直到他的小腿,看上去十分滑稽:白苏,把披风解了吧。”

  “为什么?我不要……”

  “真的,解了吧。特丑。”

  “……”白苏委屈地看了我一眼,扯了扯自己长长的披风。

  我们一路慢慢地逛下山崖,白苏仍走在我后头,这里视野辽阔,可以看到地平线。朝阳露出了羞涩的头,明亮了东方的大地。及膝的草野在晨晖中被涂抹上一层金红,有砍柴的农夫从草野间走过,一路留下高铿的歌。

  “苍术就在最那边。”我用手指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朝身后的白苏道。

  “那里真的很美吗?比雪里青还要美?”

  “雪里青是雪里青,苍术是苍术。”

  之后便仍是寂静无言。我们仍旧像初来时一样一路沉默地走下去,走出了集市,走出了竹里,又走到了荒草到膝的崎岖山路,向远在天边有溪水、小屋、清风、高崖和辽阔天空的地方出发。

  而我没有看见的是,身后的少年再一次明亮了眼,光芒丝毫不逊色于火红的晨曦。

  一个少年长大要多久呢?

  答案是五年。

  当初我对孔青说过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但未曾想过会留在这里五年之长。我环顾着四面雅致的白墙黑瓦,五年之前满地狼藉的模样已不复存在,生生地多出了丝丝烟火气息。白苏刚来这里时满脸绷紧,我还以为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很久以后他才告诉我,他是太喜欢了,但是不习惯表达出来。

  果然是个别扭的孩子啊……

  我素来是行事不拖沓的人,当初不论遇上苍术还是雪里青,都只呆了短短的几月也觉得有些漫长了,但这次居然滞留了五年。似乎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陪白苏研究他的武学,闲暇时自己练练剑或者难得去苍术逛一圈。

  还是说,是因为有一个人陪伴,所以不觉得漫长?

  我顿感自己的想法可笑,连忙集中精力继续挥舞手中的长剑。猛然间一个人影重重地撞上我的背脊,眼睛完全被那一抹黑色披风遮盖住。

  “白苏……”我无奈地转过身看着身后把我圈在怀里的白苏,他已高出我半个头,五年前我为他订做衣服的时候记得他还是在我的胸口,居然已经噌地窜出这么高。

  他的眼睛更加细长,鼻尖也愈发高挺,脸庞有棱有角十分犀利。头发养长了从来不肯剪,学着我将几小缕简单的束起来散在脑后,而且常年穿着那件黑色披风,现在那件披风已到了他的大腿上方,看起来正好。他如今开朗了许多,也与我亲近许多,时不时会突然间在我闭幕凝神的时候突然从背后圈住我,纵然我相当不喜欢。称呼也从一开始的“喂”变成肯叫我师傅。明明不应该记得那么多的,但记忆就像门外的淙淙细流禁不住流淌。

  “师傅,我的幻境又有新突破了。可以连着换幻境了!”

  “是吗……”我扫了扫他围在腰间的手。

  白苏察觉到我的眼神,讪笑一声放开手,然后又正色一笑,一阵清淡的风顺势就将他的披风长长扬起。我习惯性的闭眼,当再次睁开眼睛时是满天的星辰,有夜风的原野。白苏正坐在我身边笑眯眯:“师傅你还记不记得前年你陪我爬上高崖看星星。”

  “恩。”我记得是白苏说过那天会有流火,只要等流火划下去的一刹那在心里许个愿望就可以实现,我本不以为然,最终也还是陪着他去了。结果我们一直等到东方变白也没有看到所谓的流火,为此白苏回去之后闷闷不乐了许久。

  “当初我能力有限变不出这样的幻境给师傅,现在可以了。”说完白苏的脸转向布满星辰的浓黑夜空,接近地平线的天空开始发亮,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绿光。随后“倏”地一声,一道莹亮的光极快地从我眼前闪过,接着是漫天的荧光将天空都照地发亮。白苏在一旁轻勾起嘴角笑道:“师傅,快许愿望。”

  “……这有什么用?又不是天然的流火。”

  “当然有用,我会完成师傅的愿望啊。”我想了想要什么愿望,但思及此才发现心里空落落的,没有欲望没有仇恨,只有一片迷离的大雾遮住了所有的情愁。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愿望。”

  白苏的眼神暗了暗:

  “难道师傅就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吗?”

  我垂头思索了一会,摸了摸心口道:

  “……应该真的没有吧,我从来没想要过什么东西。”

  白苏看上去似乎有些难过,很快就换了幻境,是我每日和白苏去漫步的栈道。沿途盛开的是不知名的花,零零星星却傲骨铮铮。画面再一转,是门前的那条小溪,白苏有时候会下河摸鱼然后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每道菜的味道却令我不敢恭维。最后我又回到了满地落叶的庭院里,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我起身走进房间点燃了烛火,昏黄的灯豆将满室的寒冷顿时充盈成温暖。

  “师傅,怎么样怎么样,我是不是进步了很多?”白苏在我身后跟了过来一脸期待地问道。

  “恩,还好。”

  “……只是还好的程度吗?”白苏垂下头声音低了下去,我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其实还不错。”白苏立马笑逐颜开,一扫之前的阴霾,让我怀疑他刚刚的表情是不是都是伪装出来的。

  “今天一大早我还特意去苍术买了佳酿回来呢,那师傅今天就好好庆祝我的幻境有突破吧?”

  “……随便。”

  “啊,好!”白苏听了我的话兴奋地出了屋,很快翻身回来提了一瓶酒放到桌前倒入杯里。白苏当初并不会喝酒,每喝必醉,每醉必喝,结果到现在酒量已经相当好了。相反是我一直都是浅酌,虽没有醉过,但酒量并不怎么好。

  我陪白苏喝了几口酒,身子暖了起来,抬眼望见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和沉默的大山突然有了醉意,刚好推脱不再喝了,白苏早已将酒满满地斟上。

  “……最后一杯。”我看了他一眼,把头一仰喝了下去,头片刻后晕地更厉害。我迷蒙地看向白苏,发现他的脸幻化成好几个。“你学会幻影了?”我皱着眉看向他,一脸不解。

  “啊?”白苏愕然地望着我,半晌我就看见那几张相同的脸似乎恍然地笑起来。

  “师傅,你醉了。没想到这酒这么烈。”

  “我才不会醉,睡了。”我话音刚落,一双手突然从背后绕过来然后将我整个抱起放到了那张床上,然后细致地替我掖好被子,我缩到柔软的被铺里倦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马上就合上眼欲睡,最后入眼的是白苏坐在床边笑意安然地看着我。

  窗外月色疏影横斜,树影静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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