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长河里,人们以草为歌。
商亡后,曾经苦谏商纣王的箕子被周武王册封到朝鲜。以后的日子里,箕子告别大周,路过殷墟,断壁残垣里杂草丛生。作为商朝的旧臣,箕子很想对着殷墟大哭一场,但是在周朝的天下里,这哭声带着某些政治的风险。若为之泣下,又难免有妇人之态,满腹惆怅中的箕子轻吟了一曲《麦秀》:
麦秀渐渐兮,
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
不与我好兮。
曾经的繁华,化作了一片良田沃土。万物葱茏的状态反衬着这位商代老臣的悲情。这是最早的起兴吧,早过《诗经》里那片苍茫的蒹葭,那片蒹葭映衬的是生命个体的情怀,是一份属于自我的爱情。而这片禾苗,却陪衬着不可言表的亡国之悲。尽管此时的箕子有自己的封地,虽偏安于苦寒的一隅,但箕子的心里仍然涵养着对故国的怀念。
风过处,麦浪滚滚,禾黍有香。此地是大商朝的龙兴之所,承载过青铜的繁华,有着甲骨文的厚重,而今却麦秀渐渐,一派荒芜。鼎盛还不遥远,但已物是人非,于是箕子悲吟一首《麦秀》,来祭奠曾经的过往。
此时在强大的周朝面前,箕子的歌声恰如一片飘舞的雪花,有着无限的诗意,但又无足轻重。两千年后,重读《麦秀》,依然可以感受到一位商朝老臣的拳拳赤子之心。在这赤子之心里,麦秀渐渐,禾黍油油!
历史在轮回,几百年后,西周的镐京在犬戎铁蹄的践踏下,在戏弄诸侯的烽火狼烟里,变成了一片废墟,长成了一片黍地。曾经的社稷圣地,重蹈了殷墟的覆辙。
历史用一种宏大的叙事结构,编辑一个似曾相识的情节。此时,剧本的主角换成了周大夫行役。行役经过荒废的镐京,瞻顾曾经的王朝,但见“彼黍离离。雉飞兔走。”历史的长河主脉从河岸的西侧转向东方,涤荡曾经的繁华,也将一份与箕子相同的情感唤起,吟唱出一首千古的《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重章叠唱,以草而歌,只因离离黍麦之地,曾经是皇皇庙堂。风吹黍麦,中心摇摇,摇荡着一位大周臣子的心。多想借黍酒一觞,求大醉一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只求有知音在侧,能读懂这《黍离》之歌。
我突然觉得能读懂行役的只有箕子,若历史的时空可以穿越,如果箕子能来到行役的旁侧,箕子的眼神里一定没有对大周王朝没落的欣喜,而是一种对历史轮回的敬畏。
残阳如血,凉风阵阵。风过处,黍麦潇潇。箕子吟唱着《麦秀》,行役吟咏着《黍离》。相顾无言,只有彼此理解的眼神。这歌声以一片黍麦为背景,苍凉而悲壮。
吟咏罢,相视大笑,笑声在黍麦间回荡,在历史的时空里回响!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悲歌一曲,从此流传,三代时的两位老臣将几株麦草、几根黍苗种在了人们心里。从此卑微的草,便能烘托一份愁绪,即便是芳草也只能凄凄。
历史在轮回中行走,千年后,一位南宋的原创歌者姜夔,来到曾经繁华的扬州,谱写了一首《扬州慢》。
扬州也称之为广陵,而广陵也常让人想起嵇康的那首《广陵散》,就凭借广陵散这几个字,也能体会到这首曲子的大气与洒脱。《广陵散》又称《聂政刺韩傀曲》,似乎和扬州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我一见扬州,便想到了广陵,也就会想到这首曲子。
扬州曾经是唐朝的“迪拜”,需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富庶中带有仙境的美。李白在黄鹤楼送他的偶像孟浩然去扬州,也曾赋诗一首,题为《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看来李白更喜欢广陵这个名字,但诗里他用了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烟花三月的扬州,在盛唐的气象里,在大运河的波光里,景何其美,民又何其足也!
而此时姜夔眼中的扬州,已经毁于金人的战火。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我喜欢读姜夔原创的这首词子的小序。生于北方的我,没有感受过南方的冬天,没有见过江南的雪,所以我无数次在头脑中勾勒着“夜雪初霁,荠麦弥望”的意境——在江南的雪里,荠麦青青。这是何等的冷寂,冷得让人觉得盛唐时的繁华,是那样的不真实,像一个久远的传说。
曾经的淮左名都,春风十里之地,而今夜雪凄凄,荠麦青青!在我读过的写扬州的所有诗歌里,姜夔笔下的《扬州慢》是最冷寂的,冷在了江南的雪里,冷在了凄凄的荠麦里,也冷在二十四桥上的那弯残月里。
但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还是那青青的荠麦!
依然是以草为歌,只是姜夔让桥边的红药前来陪衬,乐景哀情里有着一份黍离的悲叹,以草为歌,歌亡国之悲,吟丧地之痛,一份沉重的家国情怀,却用卑微的草高高地撑起。
哦——还是以草为歌吧,因为草已长在了歌者的心里!
一堂诗歌鉴赏课上,一位学生问我:老师,为什么芳草在古代诗人笔下都蕴含着满满的愁绪呢?其实我懂他年青的心思,长满花草的土地,应该烘托浪漫的爱情,怎么会和愁绪搭边呢?我对他说:当你被愁绪所困扰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心里长了草呢?
初中的时候学《诗经》里的《伐檀》和《硕鼠》,觉得那就是《诗经》的全貌,满满的阶级仇恨,找不到一点诗的柔软。后来在大学里,读到了全本的《诗经》,才知道《小雅》《大雅》里有着典雅的字节,《诗经》里的草是那样具象——蒹葭里有爱情,荇菜里有劳作的辛苦,薇草中有服役的悲悯……
当愁绪脱离了宏阔的历史叙事框架时,草便进入了心灵的无限空间里。人们依然以草为歌,这草笼统而概括,在人们的心里不加节制地疯长,在枯荣之间无限地轮回。
小学的时候学白居易的一首小诗: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课本上的标题是“草”,老师说这首小诗,赞扬了小草顽强的生命力。
到了初中才知道,小学时学得是断章,白居易以草为歌,去送别一份友情:
远芳侵古道,
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
凄凄满别情。
在长满芳草的小路上,送别了一份旷古的离情,此别后,离情如草,年年重生。离情漫天,离情亘古!
从此后,我理解了草为什么要长在心里。
赋闲在家的贺铸,邂逅了一位芳龄女子——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共?虽然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却唤起了词人无限的遐想与闲愁,于是他便用婉约的旋律,以草为歌: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歌声里的闲愁一下子变得那么地清晰,变得具体而微,变得无穷无尽。总觉得那一川的烟草,胜过李煜的那一江春水,因为离离之草,用生命的轮回,充满了愁绪的时空。
初中的时候,看电影《城南旧事》。多年后记忆的内存里还保留着英子那清纯的眼神,还有那首《送别》旋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李叔同先生的大作,但是很喜欢由短及长的节奏, 也曾大胆地设想,“芳草碧连天”的意境,应该是故乡大山里白草英英的样子吧,觉得这样的意境好于《城南旧事》的设定。
以草为歌,歌兴亡,卑微的草撑起了千古的悲叹,万古的愁情,于是在时光的流逝中,草携带着愁情入歌,渐渐地成为了一种文化传承,只是这个传承慢慢地少了局气,囿于个人的小情怀里,长在了一代代的文人心里。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心何尝不是一种大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