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红楼梦》中有一个刚烈的尤三姐，她出身寒门，因着一层尴尬的姻亲关系，来到了宁国府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却活得刚强、自尊、清醒、泼辣。书中“三姐闹宴”的著名一场，如此描写她的容颜：“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她风流旖旎，把那贾珍、贾琏二人弄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然而她又如烈火般让人又爱又恨，不光丝毫靠近不得，还由着性儿拿二人厉言痛骂、嘲笑取乐一番。身陷宁国府这个泥潭中，她一个弱女子只能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寻常女子所不能的方式来反抗，她以泼辣老练为盾牌保护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绿裤红鞋”、“一痕雪脯”、“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檀口点丹砂”，这是《红楼梦》里最像《金瓶梅》的一段了。两个“打秋千一般”的坠子，可见尤三姐肢体语言的张扬与夸张。这一段虽然内容香艳，气氛却非常古怪甚至凛冽，一个烈性女子的倔强和不屈被刻画了出来。

明清时期所谓的“抹胸”，并非唐宋时窄紧的款式，其实就是覆盖整个胸腹的“肚兜”，那时的中国人，外表上含蓄保守，却在内衣上热烈奔放，大都采用大红大绿等鲜艳色彩。尤三姐的抹胸是葱绿色的。葱绿，中国传统色彩名词，浅绿又略显微黄的颜色，也叫葱心儿绿，小野葱一样的青葱色泽。绿色象征旺盛生机，古人因此联想到青春韶光，在古典文学中，绿色常用来形容年轻活泼的女子。红楼中的尤三姐，确实活得烈马青葱一般，刚烈明澈，不拘小节，特立独行，不在乎别人眼光，在传统女性书写里，独具一格。

想起《红楼梦》中还有另一个葱绿女子，她就是晴雯。《红楼梦》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里，仲春时节，怡红院里一片祥和，晴雯、麝月、芳官大清早起在床上打闹。宝玉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在这里，晴雯穿着的红小衣，绝对不可能是大红，因为大红鲜艳抢眼，为正色，多为宝玉、凤姐等身份的人的穿着，晴雯身为丫鬟，只能身穿桃红这样的间色。可见，晴雯的穿着，就是葱绿配桃红，伶俐标致，娇艳活泼。

《红楼梦》中关于尤三姐和晴雯的两段描写，有一个共同点是两个人都穿着绿衣红鞋，而且身上都有一抹葱绿。曹雪芹给晴雯评价是“勇”，给尤三姐评价是“烈”，二人性格又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两个人相同的装束，也隐喻二人相同的人生命运。晴雯的死和尤三姐的死都是被冤而死。两个人的遭遇也类似。二人同样容貌绰约风流，同样性格爽快刚烈，同样对当时的时尚美有追求，同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尤三姐不愿身陷污泥，她用泼辣作为武器，让贾珍父子不敢再轻视她。她看中柳湘莲后，就托付姐夫贾琏与之定亲。但因宁国府污浊不堪，柳湘莲认为尤三姐也是个不干净之人，要索回定情礼，刚烈的尤三姐在奉还定情礼时自刎。尤三姐死于自己刚烈的执着，她出于淤泥，却坚守着内在心灵世界“情”的洁净清明。而晴雯在红楼众多丫鬟中能够脱颖而出，自有非常之处，她俊俏妩媚、爽利可爱，衣着青春娇艳，内心却烂漫纯洁。虽然她和贾宝玉两人近距离接触，但是彼此之间没有心猿意马，更没有非分之想。从尤三姐到晴雯，她们身上都有一段纯情女儿态，就如春天从地里拔出来的小野葱，青是青白是白，叶子挺着，纤幼细长，一根是一根，没有黄的萎的，每一根都长长的翘着，水灵灵地鲜着。

你只有去菜地里看过小葱，一大片一大片的长疯了，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尽情舒展，天真烂漫，你才能明白，为什么有人写青春岁月，往往写成青葱岁月。剥开葱绿的外表，内里是一管葱白。少年气不仅仅是外在的光洁，更是内在的清澈。觉得尤三姐、晴雯出现在《红楼梦》里，就像是在用小火炖了很久的汤里撒上一把葱花，瞬间绿盈盈的，活色生香，光彩夺目。细细碎碎的绿意，在汤中沉浮，满园春色撩人。只可惜两位纤葱般的女儿，也如纤葱般易折，非要齐根折断，才能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们不是红楼的主角，只是其中的配料，只是小说里很小的一部分，就如海边礁石上残留的鱼骨蟹钳，浪潮来去，顷刻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