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了解《红楼梦》是因为宝黛爱情,喜欢《红楼梦》是因为宝黛爱情,更有很多人沉醉在宝黛爱情里,自我代入。
其实,大家如果愿意真正走进红楼的文本,去深入了解两个当事人,就不难发现,他们的爱情极为廉价,是非常世俗的各取所需。
说到各取所需,当然就有必要先了解双方需要的是什么。
先来说说贾宝玉的需求。
贾宝玉这个人很奇特,用林黛玉母亲贾敏的话来说,就是“顽劣异常”,为人处事完全不符合常理。你看他在抓周的时候,啥都不要,只抓了些脂粉钗环,天性就是要在脂粉堆里混的。
所以,脂粉就是他的原始需求。
这个脂粉是有特指的,不是指所有女孩子。这个特指,就涉及到贾宝玉的审美了。
贾宝玉的审美是什么样呢?我们来看他对两个人的喜爱,从中找出共同点。
首先是林黛玉,他眼里的林黛玉是这样的: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我们一般形容美人,会说脸蛋什么样,眉毛什么形状,大眼睛、双眼皮、樱桃小嘴等等,但宝玉眼里的林黛玉,没有具体的外貌形象,全是一片娇弱愁苦病态。
然后是秦钟,一个和宝玉一样的青春少年,但“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长得很像一个娇弱的女孩子。
发现没有?这两个人的共同点,就是娇弱。
宝玉见了这两个人,都生出了要长相厮守的想法。所以,他要求贾母把他和林黛玉安排住在一起,要求贾母答应他把秦钟弄进贾府来给自己当伴读。
可以说,在宝玉眼里,黛玉和秦钟没什么区别,都是能满足自己需求的人。只不过,秦钟很快就离世了,世间只剩下一个黛玉能填补他需求的空白。
注意书中形容宝玉的一句话:“喜在内帷厮混。”厮混一词,指的是整天无所事事,到处闲晃,鬼混。
贾宝玉本身就是个富贵闲人,闲得无聊,从来不干正事。那么,他需要的玩伴也要和他一样不爱干正事,愿意陪着他无所事事地鬼混。
秦钟是这样,林黛玉也是这样,他们都满足了贾宝玉的需求。
贾宝玉曾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林姑娘确实从来不说仕途经济应酬世务这样的话,但这只是黛玉在迎合宝玉的喜好。
再来看林黛玉的需求。
林黛玉进入贾府,不是自愿来的。大家想想看,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刚刚失去母亲,怎么愿意离开父亲远走他乡呢?
孩子的世界是很单纯的,不会向往荣华富贵,只想跟最亲的人在一起。贾府虽然是外祖母家,但从来没去过,一个人都不认识。在孩子心里,对那个陌生的地方,是非常恐惧的。
但没办法,父亲一定要她去,不去就说她不懂事,所以懂事的黛玉,不得不踏上了漫漫旅途。
进了贾府,第一天就被贾宝玉摔玉的行为吓坏了。
其实呢,说起来,真正吓坏她的,不是贾宝玉的行为,而是贾母的态度。
贾宝玉突然变脸的行为确实够吓人的,如果这个时候有贾敏在场,黛玉会马上钻进贾敏的怀里寻求保护,这是孩子的本能。
可是呢,这时的现场有很多人,但没有一个能让黛玉钻怀里。这个时候,最应该保护和安慰黛玉的,只有贾母,因为她是外祖母嘛。
宝玉这种发癫的行为,大家早就见怪不怪,只有黛玉没见过,也只有她吓坏了需要安慰。正常情况下,贾母应该一把抱住黛玉,说:“孩子,别怕,他不是冲你,他就是这个怪脾气,你以后习惯就好了。”
这话有人说,但却是事后由袭人来说的:“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
贾母呢,不但没有安慰黛玉,反而拿黛玉刚死的娘来安慰宝玉:
“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
黛玉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就明白了,在这个府里,贾宝玉最大,只要贾宝玉喜欢,大家就都捧着他,哄着他,顺着他,包括贾母。
你看接下来贾母安排住宿,本来是“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面,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结果因为宝玉的一句话,“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贾母就改变了主意。
林黛玉当然明白,贾宝玉是想离自己近一点,这是喜欢上了自己呢。
聪明的林黛玉,马上知道,只要抓住了贾宝玉,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保护神,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了。
这就是林黛玉的需求,她要的是一个能在陌生的环境保护她的人。
曹雪芹对林黛玉的需求,有一个非常妙的描述:“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什么意思呢?这是说林黛玉时刻担心会失去贾宝玉的保护,所以想牢牢地控制贾宝玉,不给贾宝玉一点喘息的机会,要求贾宝玉全心全意都在自己身上。而她控制宝玉的方法就是用眼泪辖制,也就是世俗女人的一哭二闹,只差三上吊了。
偏偏贾宝玉就吃这一套,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在女孩子面前做小伏低,最喜欢做的就是哄女孩子开心。
就这样,贾宝玉和林黛玉彼此满足了对方的需求,互相捆绑在了一起,在现代人看来,这就是你侬我侬的爱情。
当然,贾府的人并不这么看。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代是不允许有爱情的,爱情属于“淫邪”之事,贾母就通过掰谎给爱情定性为做贼的行为。
贾宝玉和林黛玉自己也没把这当爱情,所以他们才能明目张胆地亲密来往。当然,到了共读西厢之时,恰好二人都到了青春期,于是把自己代入到书中人物身上,彼此产生了特别的情感。
这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呢?就像现在的小男生小女生,沉浸在言情小说里,就开始做起白日梦来。如果恰好身边有个和书中人物相似的异性,两个人又关系亲密,就把情感投射到对方身上。
尤其是黛玉,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就连大白天睡觉,都情不自禁地念起了崔莺莺的台词。
宝钗提醒黛玉不要读杂书读得移了性情,就是要提醒她别看了些言情小说就做白日梦。
做白日梦最大的弊端就是逃避现实,活在梦幻里。可是,人活着,最终都是要面对现实的,谁都没办法做到真正逃避现实。
所以,当林黛玉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之后,很快就发现贾府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人生在世,吃喝拉撒是刚需,要过日子,就必须先考虑柴米油盐。贾府家大业大,但现在已经出的多,进的少。照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就会吃不上饭了。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贾宝玉作为贾府的嫡派子孙,更应该考虑这个问题。
我们经常听到人说有情饮水饱,这话也只是过过嘴巴瘾,真到了自己身上,没有人扛得过去,因为没饭吃会饿死,没衣穿会冻死。不说一定要过多富贵的生活,基本的生存需求还是要满足吧?
林黛玉跟贾宝玉说这句话时,其实就是提醒贾宝玉该面对现实了,不能再当混世魔王了。
如果林黛玉有心嫁给贾宝玉,我们也可以把这句提醒当成她对未来婚姻的期盼:宝玉啊宝玉,如果你真的爱我,真的想娶我,你就该好好谋划未来的生活。现在府里快吃不上饭了,你拿什么养我呢?
没想到,贾宝玉的回应是“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这话太混账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宝玉习惯了受宠,有好东西都先给他享受。所以,他认为,再怎么穷到没饭吃,也会想办法弄来先给他吃,而他会先给黛玉吃。
也就是说,府里发生什么危机,他是不会去想办法解决的,要解决也是别人解决,而他只是享受成果。
他这话一说出来,就说明他和黛玉绝不可能走进婚姻。贾宝玉连自己都养不活,他拿什么养活要靠昂贵补药活着的林黛玉呢?
现实是残酷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贾宝玉的思想意识,和行动能力,都无法应对残酷的现实。而林黛玉虽然已经对现实生活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去应对现实。
所以,如果这两个人结合,连西北风都喝不上,毕竟,想要喝到西北风,必须亲自站到风口上。像贾宝玉这样“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的纨绔子弟,只适合出现在梦幻里,不能走进现实。
这,才是宝黛爱情的真相:各取所需,经不起现实的考验,只能短暂地存在于梦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