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潺潺)
雍正初年,广东潮州府朝阳县,有位县令,名字叫做蓝鼎元。
这个潮阳,现在是广东汕头的一个市辖区。
潮阳这个地方东连濠江,东南临南海,往南又隔着练江,东北又有榕江,在清时,这里水文发达,河运和漕运更加通畅,所以相对来说经济也很发达,蓝鼎元来潮阳的时候,时年是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当时的正式职务是广东普宁知县,正好当时潮阳县知县缺位,所以朝廷干脆让蓝鼎元一肩挑,顺便把潮阳县令的工作也给干了。
蓝鼎元初到潮阳第一件,就碰上了一桩十分离奇的案子。
来报官的人,是潮阳县本地人王士毅,他诉告的冤情是,有人谋杀了他的堂弟阿雄。
当然,这个阿雄应该不是本名,但具体名字叫什么,年代久远,已不可考证。
王士毅在诉状里,是这么写的。
他说堂弟阿雄有一寡母,丈夫死去多年,在邻县普宁寻了个新亲事,下嫁给了普宁县人陈天万为妾室。
寡母下嫁,阿雄是和寡母一同到了陈家过活的。
但是,寡母毕竟是做小的,这陈天万的正妻许氏横竖看寡母不顺眼,又嫉恨丈夫娶了小妾还不算,又弄了个拖油瓶了,竟然对阿雄痛下杀手,下毒毒杀了阿雄。
《秋山万重图轴》 局部
王士毅把这事儿说的有鼻子有眼,还说自己亲眼所见,堂弟阿雄死后是牙齿禁闭,嘴唇发青,双手的手指也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状态,很显然是被毒死的。
并且,王士毅还拍胸脯保证,自己对自己的这些言论负责,如果撒谎骗人说瞎话,以后要是查出来,甘愿领受责罚。
这话说的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言之凿凿顺便情真意切,很难不让人相信。
但是,县令蓝鼎元这个人,他是个清官廉吏,头脑也比较灵活,不是那种为了政绩或者怕麻烦就会草率结案的人,蓝县令家境相当一般,十岁丧父和母亲过活,可以说是家计维艰,后来他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穷的连饭都吃不起,路上只能揣点盐巴来充饥。
蓝鼎元出身布衣,从群众中走来,所以他知道民间上的事情错综复杂,绝不能偏听偏信,一言以蔽之,所以他接到诉状之后没敢耽搁,第二天就到现场去勘察了。
陈家把阿雄的尸体,埋在了自家后院的山腰上,蓝鼎元带着捕快开棺掘坟,想要验明正身,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才下葬没几天的阿雄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了,这所谓的坟冢,其实是一座空坟。
没有尸体,那就很难有下一步的结论,但这个时候王士毅又开始声泪俱下的控诉,说肯定是陈家人害怕事情败露,所以偷偷挖出了阿雄的尸体,将其毁尸灭迹,目的就是消灭证据。
陈家的陈天万和正妻许氏都在现场,他们一听王士毅这么说,吓得是面如土色,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荒坟一座)
但是诸位请注意,他们的这个害怕,不像是被揭穿真相的恐惧,反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蒙圈了。
这一点,县令蓝鼎元当然也观察到了,而且他还发现,王士毅口中那个心狠手辣,行事歹毒,谋害了阿雄的正妻许氏,其实是个老病秧子,身体水肿已经九年多,平时吃饭下地都得几个人搀扶着,你说她会下毒,还不如说猪会上树。
之后,蓝县令还找来了曾经给阿雄诊治过身体的郎中,据郎中所说,陈家这个继子,身体情况一直不太好,病逝之前就已经患了两个多月的痢疾,拉肚子拉的是相当厉害。
线索很多,但是都呈现出碎片化,实在是很难处理。
于是,蓝县令叫来了死者阿雄的母亲林氏。
蓝县令就问了,说你儿子阿雄死的时候,王士毅是你家旧亲,他有没有过去看望你呢?
林氏摇头,说儿子死的当天,王士毅没来,第二天我还专门请他过来帮我料理儿子的丧事,他虽然来了,但也是看看就走了,转回身到他表姐家去了。
蓝县令一寻思,这倒是很奇怪,王士毅告官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和堂弟阿雄是情深义重,拼上一条老命也要为阿雄伸冤,结果阿雄死的时候,王士毅门都没登,第二天来了明显也是应付廖事,说白了是到人家表姐家串门,顺道来看看你的丧事罢了。
这喜事儿不叫不到,白事儿不叫也到,这么看来,王士毅其实对阿雄的死并不关心呐。
顺着这个线索,蓝县令又找到了王士毅的表姐家,他没问大人,因为大人的嘴他不实诚,亲戚之间相袒,很难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所以蓝县令打算从王士毅表姐家的儿子廖阿喜。
蓝县令问,说小孩,前两天你小舅王士毅到你家做什么去了?
(蓝鼎元 画像)
廖阿喜童言无忌,大大咧咧的说,小舅没来我家啊,那天我在路上还碰到他了,让他到我家吃个茶,他也不来,只是问我我另一个小舅阿雄入没入土埋没埋,我说早埋了,他又问我埋哪里了,这事儿我还真知道,阿雄小舅下葬的时候我正在街上折杨柳,所以我便说埋在了陈家的后院的山上。
你看,这么一问,引人怀疑的地方就更多了。
王士毅对阿雄的死漠不关心,不去帮忙治丧,也不随个份子钱,反而对阿雄怎么埋的,埋哪儿了有着莫大的兴趣,这么一看的话,这王士毅是十分可疑啊。
蓝县令对王士毅十分怀疑,干脆升了一堂,专门审讯王士毅,蓝县令惊堂木啪啪一拍,让他不要对案子有所隐瞒,更不要诓骗衙门,王士毅吓了个够呛,还没等蓝县令审问,自己就先招了。
根据他的供述,阿雄的尸体,的确不是不翼而飞,也不是被陈家毁坏的,而是自己在探明地址之后,从城里雇了乞丐半夜去偷走的。
蓝县令好奇了,人都死了,你偷人家尸体干嘛呢?再说了,你偷到哪里去?安置到何处?目的又是何在?你总得跟我说个明明白白的吧?
蓝县令让王士毅从实招来,王士毅却是任凭蓝县令软硬兼施,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这个时候,蓝县令想到,王士毅这个人,他也不过是普通百姓,他文化水平其实不高,但他递上来的状纸字迹清晰,比划苍劲有力,内容详实,条例有序,那绝对不是区区一个王士毅就能写得出来的,必然是出自名状之手。
名状,就是状师,专门帮助人打官司搞诉讼的。
王士毅是潮阳县人,但是由于堂弟阿雄是在普宁县死的,所以他告状的时候,是在普宁衙门口告的,他这种情况,属于是异地告状。
王士毅没住在表姐家,那自然就是在普宁找了个客栈住下,蓝县令立刻想到,这王士毅背后的状师,很有可能和王士毅住在一起。
(衙门)
于是,捕快出动,盘查了王士毅居住的客栈之后,很快逮到了他的同伙,状师王爵亭。-
这个王爵亭和王士毅,可以说是演技实力派,被带上公堂之后装傻充愣,愣是不看对方一眼,也不和对方说一句话,是硬生生的假装根本不认识对方。
但是问题是,这俩人来普宁县告状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们路是一起走的,马是一起骑的,客店是一起住下的,这光天化日,这众目睽睽,多少人都看到你们手拉手了,你俩还在这里跟我演,咋的,你俩要逐梦演艺圈,要冲击奥斯卡啊?
大量的证据之下,王爵亭和王士毅也演不下去了,说他俩的确是认识,是同谋,状告陈家,偷走尸体的事情都是他们策划的,但是根据王爵亭所说,王士毅和自己只不过扮演了一个执行者的角色,这事儿背后还有主谋,是自己在状师一道上的老师傅陈伟度。
这个阿雄的尸体,最后是陈伟度处理的,您大老爷要找尸体,您得问他。
那什么也别说了,蓝县令又派出三班衙役,四处搜寻,又把陈伟度给捉了过来。
蓝县令对这个老状师陈伟度,印象非常深刻,史料是这么记载的:
戈获陈伟度前来,则老奸巨猾,较爵亭深沉十倍。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蓝县令一看这个人他就不顺眼,一看陈伟度就是圆滑至奸之人,刚才那个王爵亭已经是很难对付了,而这个陈伟度要比王爵亭难对付十倍。
果然,这个陈伟度被捉来之后是扑通一跪,泪眼婆娑,当时可就哭开了,他不仅不承认自己是王士毅和王廷爵的幕后指使者,断然否定了自己贼首的身份,反而反咬一口,说陈家的这个陈天万啊,是我没出五服的弟弟,我们是亲戚,你看我也姓陈,他也姓陈,我们关系很好,那阿雄本来就是得病死的,和陈天万与许氏并无关系,王士毅和王爵亭是脏心烂肺,诬告人家清白夫妻害死了这阿雄,幸亏您大老爷断案如神,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诡计,可他们想要谋害陈家夫妻不成,就想要嫁祸于我,想要把这一干恶事推到我的身上来,草民实在是冤屈啊。
《尤与縻春山游兴图轴》 局部
显然,这个陈伟度的演技,那就比王士毅和王爵亭高级多了。
陈伟度反咬一口,王士毅和王爵亭不干了,纷纷表示县令大人您可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事儿就是他鼓动我们俩干的,前几天阿雄刚死,他就叫王士毅把阿雄的尸体盗走,埋于他处,让官府查无可查,验无可验,再让我写下状纸,叫王士毅揣着来告官,想要把阿雄之死栽赃嫁祸到陈家夫妻的身上,这罪名一旦坐实,陈家必然遭殃,到时候他这个五服内的弟弟陈伟度,就能趁机霸占陈天万家的财产了。
王士毅说当时陈伟度把他这个计谋称为偷天换日的妙计,包公再世也查不出来,而王廷爵更之处,陈伟度和陈天万虽然是亲戚,但俩人一直有仇,所以陈伟度才弄出这么一桩案子,想要置陈家夫妻于死地。
按理说从犯都做了污点证人了,一般人早就撂了,但这个陈伟度实在是难对付,仍旧是疯狂摇头,是死不认账。
蓝县令问了,说你和王士毅,王爵亭不认识,怎么有百姓看见你们前两天在城里的饭庄子吃饭呢?
陈伟度说,拼桌呗,那偶然坐到一起,那也没有办法啊。
蓝县令又问了,说一次是偶然,那怎么百姓们看见你们一起连吃好几天呢?这也太偶然了吧?
陈伟度说,这普宁县也不大啊,没有几个饭庄子,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保不齐回回就都能碰上,所以这还真是偶然。
蓝县令还问了,说拼桌就拼桌,偶然就偶然,可是你们回回坐一起吃饭,怎么聊的那么多,那么开心呢,完全就是熟人的样子啊。
陈伟度说这是哪儿的话,我早就知道这俩老小子他不是好人,想要谋害我这个姓陈的亲戚,所以我碰上他们,我就很热心肠,我一直在劝他们不要生事,希望他们回头是岸,改邪归正啊。
《夏五吟梅图轴》 局部
不怕你不说话,就怕你瞎胡说。
这个陈伟度,他可真是个老油条。
但是,这法网恢恢,它疏而不漏。
这若要人不知,除非你没干,你说你没干,这监控说了算。
清雍正年间当然没有电子监控,但问题是,人也是移动的监控器。
蓝县令一想,普宁客店里住了俩人,一个是王士毅,是一个王爵亭,那么这仨人平时肯定另有商议计划的地点,于是,蓝县令把三人分别羁押,然后各自审讯,这三人的口供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蓝县令可以说是绞尽脑汁,抽丝剥茧,终于在几个昼夜的分析之下,得到了一个关键线索,那就是,三人初来普宁县的时候,因为暂时没有路引,所以投不了客店,所以借宿在了一位叫做林泰的友人家里。
这真可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蓝县令马不停蹄,立刻又差人把林泰叫来,林泰说是啊,这哥仨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我家借宿的时候也不消停,大半夜的时候也不消停,一直是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我侧耳旁听,听那陈伟度说要偷盗尸体,我以为他们是盗墓贼,心里觉得晦气,第二天就把他们给撵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演技派陈伟度也坐不住了,衙门升堂再审,诸多千丝万缕的人证物证之下,他终于百口莫辩,最终承认了自己是主谋的事实,顺便,老老实实的交代出了自己的藏尸所在。
捕快们根据陈伟度提供的地点,在潮阳县外十里的一片树林里找到了阿雄的尸体,仵作一验,全无中毒迹象,乃是正常死亡。
这片树林郁郁葱葱,花香鸟鸣,土地肥沃,林间又有溪流而过,可以说是一处绝佳的埋骨所在。
想来,这陈伟度只是和陈天万有私仇,他挖出阿雄的尸体,心里也有些愧疚,所以才选了这么一处好地方。
他和陈氏夫妻本是近亲,因为分上那么一点祖先的家产而反目成仇,最终竟然闹到了这样的地步。
真相大白,陈氏夫妻洗脱了冤屈,而王士毅,王爵亭,陈伟度三人被结结实实的按在了公堂上结结实实的一人挨了一百大板,打完之后带上镣铐枷锁,游街示众。
陈伟度的确是个聪明人,他懂得布局,懂得借刀杀人,懂得毁灭证据,懂得反刑侦和反审讯,他以为自己做的这一切无人知晓,但他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
天知地知,何谓无知,速报迟报,终须有报。
这话简短,好理解,但却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眼见不一定为实,因为光会欺骗眼睛。
坚持按时吃药,上班做好自己的事,其它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