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人类的感觉器官虽然功能不同而各自独立,但它们在接受处理信息的方式上,其实有某种深度的链接和联系。在心理学上,这被称之为“通感”或“统觉”。
颜色可以有温度,声音可以有形象,冷暖可以有重量,气味可以有锋芒。由于五官的相互沟通,彼此相生,人的联想空间可以得到极大开拓。通感可以让我们进入含蓄而有张力的世界,通感那种打碎结构和逻辑的错落美令人着迷。
通感手法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就早有运用,我们的祖先早就熟知“听声类型”,比如一个愁字可以有长度,“一水牵愁万里长”,声音可以有气味,“风来花底鸟声香”,而现代诗学中的通感范围大大超过了古典诗,诗人们都熟练和肆意地运用通感,随手摘抄一些:
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柔和得像双簧管,绿油油像牧场,/——另外一些,腐朽、丰富、得意扬扬,/具有一种无限物的扩展力量,/仿佛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在歌唱着精神和感官的热狂。——波德莱尔《感应》
从钟楼上,一串串钟声沉重地跌落,跌进夜的深渊,就像沉入海底。——里尔克《月夜》
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朱自清《荷塘月色》
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吱呀、吱呀、吱……”。——张爱玲《诗与胡说》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张爱玲《更衣记》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钱钟书《围城》
那女人爆出一阵直率的笑声,仿佛一条玻璃溪流在整个家中荡漾。——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声音布满/冰川的擦痕——顾城《爱我吧,海》
夜里,我们的床上是一片珊瑚海,明亮的波纹在海底游曳,她就躺在波纹之中,好像一块雨花石,伸出手来,对我说道:快来。在闷热的夜里,能够潜入水底真是惬意。有一只鳐鱼拖着乌云般的黑影侵入了这片海底,这就是我。——王小波《万寿寺》
诗人用活跃的感官将语言的每一个毛孔张开,使词语充分呼吸,并超越感知界限,完成了感官之间的互通性。对于诗人而言,香味、颜色和声音会交相呼应,一切感觉都是相通的,互相作用的,互相转换的。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认为通感是一种“联想的魔法”,属于“创作的隐蔽法则”,艺术家由此能够深入到艺术的更高级的殿堂。在上面摘抄的《感应》一诗中,波德莱尔就展示了其调用全部感官的出色能力,一切感觉都被糅入诗歌的纹理,展现诗歌精致的细部之美,这使整首诗极其迷幻而幽艳。
诗人的感受性和普通人的感受性是不同的。敏感是一种生命的力量,诗人正是人群中最为敏感之人。他们越是极端敏感,他们的知觉范围越是广阔,他们也就越被激励去观察对象,不是观察它们原来的样子,就是观察它们在自己心中的反应。很多诗人在感知和表达时,并不需要那么多理性逻辑、判断、分类、因果关系。他在一瞬间就用电一样的本能完成了这种联系。众多的体验在骚动的刹那创造了最佳的通感组合。
例如,诗人看一双女孩子的手,手指非常纤细,手背和十指瘦骨嶙峋的,他心中唤起的东西,已经不是一双放在桌子上的手了,而是北方冰封悬崖上黑岩石中一缕金子的矿脉。那双手上洁白的皮肤下暗蓝色的血管,就像雪原上的河流,又如初雪后沼泽上众多的小溪。那双手,不论是弹琴,还是采莲,还是削上一只红苹果,都会让诗人感觉到心尖尖上有一只小蚂蚁在慢慢地蠕动。
例如,诗人怎么用通感来表现绿色呢?现在正值夏日炎炎时节,闷热而无雨,假如我们躲避暑热到秦岭深处去,沿着潺潺流水往山里走,走到一个山谷里,溪谷的最深处很绿很绿,头上的树叶就如阴天一样严丝合缝,身边是高与人齐的绿草,树干和岩石上长满厚厚青苔。在一片绿荫中走过一个水塘,浅绿色的浮萍遮满了水面,几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这深深的绿色怎么去形容?如果用通感方式的话,就是:绿得甜滋滋的,绿得酥酥痒痒,这绿意穿越了整个雨季,又滑又凉,绿得湿湿嗒嗒,似乎就快要滴出水来。
理解了通感和广义的通感,也就能理解所谓的意识流。我觉得意识流不过是一种纵向的、交错的、混合的全息通感。在这种全息通感中,每个表面和潜在的感知,都在不断的相互作用、衍化。不过,要真企图把这种毫无尺度,瞬息万变的全息通感,一笔一划地记录下来,并加以推算是不可能的,对于创作来说也没有必要。对于那波光下枝杈繁密的珊瑚,我们只要取其一枝弄清楚它的生长原理就行了。如果把握不好这个尺度,在庞大无边、浩浩荡荡的全息宇宙中,一个个巨浪打来,汹涌的潮来潮往中,一个人很容易迷失自我,无法返还日常生活。
似乎有一种病症叫“通感症”,患上这种病的人叫“联觉者”。患上这种病症的人,她所见到的每一个事物,都是一扇通向上帝的虚掩的门。别人有两只眼睛,她有一千只。别人有两只耳朵,她有一千只。一个宁静的下午在别人那里是一个宁静的下午,在她那里却是一场交响乐演出。一片树叶在别人那里是一片树叶,在她那里却有森林的茂密。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不单是用皮肤感觉到战栗的寒意,还用眼睛看到了寒冷蛋壳般脆薄的青白色,还用鼻子闻到了寒冷明亮的金属气味,是的,寒冷摸起来是坚硬如铁的,闻起来像把枪。曾经在幼年时期,我好像得过这种病,花那样少的力气去生活,却花那样多的力气去俯瞰生活,我被自己与全息宇宙之间的奔波累得气喘吁吁。不过,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我身上渐渐落满了尘灰,被“社会”绑架的我,渐渐失去了这种自然打开的通感能力。
我还是很怀念那个通感的阶段。全息宇宙的漫天雨点倾泻扩散,在我的脚边形成了一个个水坑,那种被淋湿了的感觉很美好,使人翱翔在生活之上,从自己的各种感觉中看到了宇宙的统一。对现在的我来说,通感若隐若现若流星,偶尔可得。如何可得?必须浸入红尘,尽享当下,才能在特别好的状态下,像饿狼般欢天喜地的紧紧咬住某个曼妙的通感时刻,在自身的感觉系统中,发现一切都是有颜色、有形状、质地和情绪的,如珊瑚触角缓缓张开,无限的多样性与可能性,世界如此美丽而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