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悠然,今年45岁。
如果要把我的人生分成三部分,那么上部是悲苦,少年丧母,寄人篱下;中部是奋斗,凭借母亲遗传的好嗓音,拼出美好人生;下部是治愈,正做着能滋养自己,又能帮助别人的事。如今,我嫁到英国,和老公一起打理生意,并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2020年意大利,我并非一无所有啊,还有微笑)01我1979年出生在成都,刚满一岁时,父母离异,我和大两岁的姐姐判给了母亲。但母亲有腿疾,无暇照顾两个幼小的孩子,所以我被寄养在母亲一个远房表叔家,他家在重庆一个森林般的小山村里。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我跟着大一点的孩子漫山遍野跑,在山上摘野果采蘑菇,山里风景秀丽,日子平静如水。母亲带着姐姐住在成都,有人说都江堰有一个医生能治好母亲的腿疾,母亲便抱着希望去了都江堰。当时遇到一些困难,得到一个男人的帮助,母亲与他互生好感,他后来成了我们的继父。七岁那年,我离开大山来到都江堰,与母亲、姐姐以及继父一起生活。继父当时是某供销社主任,条件不错,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妻子早已离世。母亲是一个能干要强的女人,来到都江堰后,开了一家招待所。为了省钱,她凡事亲力亲为,不肯另外请人。母亲虽然自己节约,但对我们很慷慨,每个周末都给我们十块钱,让我们去看电影、买零食。
((2020年在意大利)晚饭后,一大家人坐在一起,母亲会教我们唱歌。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任何歌从她口里唱出来,都别有一番味道。可惜她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外公外婆没有好好培养她,如果歌唱天赋得以发展,一定会有一个灿烂人生。不幸来得猝不及防,母亲在一个春天晴好的日子,把洗好的床单被套拿去岷江河里清洗。结果江水湍急,冲走了毯子,妈妈只顾着去抓毯子,没注意自身安全,就这样被水流带走了。彼时妈妈34岁,姐姐13岁,我刚满11岁。外婆与舅舅来送妈妈最后一程,他们问继父是他们带走我与姐姐,还是让我们继续留下来,继父选择让我们留下来。我原以为继父是舍不得我们,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他是想让小姨嫁给她,但小姨不同意。
(2021年在英国,童话不是谎言,而是灵魂的救赎)自从小姨拒绝了继父,我和姐姐的日子就过得非常糟糕了。而且从那时候起,外婆那边的亲人也没再来看过我们,与我们断了联系。我与姐姐可怜巴巴地活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每年都有的新衣服与压岁钱,也随着母亲去世,再也未曾拥有过。罚跪、罚站、挨打时有发生,有一次,因钱找不着,继父就赖我和姐姐拿的,竟拿着刀逼我们承认,吓得我与姐姐瑟瑟发抖。还有一次,因为回锅肉在锅里煮久了,影响口感,他便把那碗肉全扣到我碗里。我们生病了,继父从来不会主动带我们看医生。有一次,我吃坏东西拉肚子,整个人都虚脱了,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邻居看着我这样,提醒他再不带我去医院就要死人了,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雪上加霜,继父又结婚了,家里又多了一个看我们不顺眼的人。我与姐姐在这个家里,完全成了多余的人。那几年噩梦般的日子,让我每个夜晚都躲在被窝里哭泣,我想念母亲,想念她温暖的怀抱,渴望自己快快长大。
(2021英国,边走边悟)02继父对我上学不怎么上心,而我自己也想早点逃离那个没有温度的家,我便在初二下学期辍学了。我去成都找工作,希望能养活自己。为了不被人拒绝,我谎报了年龄,15岁说成18岁,找到一份餐馆的工作,做了一个月,得到150元工资。我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给继父与他妻子分别买了礼物,一双皮鞋和一瓶摩斯。虽然他们对我冷漠,但除了他们和姐姐,我能与谁分享这份喜悦呢?我忽然想到了外婆与舅舅,想到年幼时在重庆大山里的生活,于是买了一张去重庆的火车票。外婆与舅舅见到我,没有想象中惊喜,我雀跃欢喜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剃头师傅,让我跟着他学剃头,真的只是剃头,还不是美发。不知是谁给外婆出的馊主意,说我15岁了,可以找个婆家,也算能有个归宿。我一听,吓坏了,赶紧逃离了外婆家,又回到了都江堰继父家。
(若你决定灿烂,山无遮,海无拦)这个时候,我一个同学给我出主意,说我歌唱好听,可以去当歌厅当歌手。我一听,觉得可行,便想去试试。因为那些年,身陷生活困境中的我,唱歌成了我的解药,我特别喜欢张国荣的歌,如果有一天我赚到钱,一定要去看他的演唱会。除了唱歌,看书也是我忘却痛苦的良药,那时候我喜欢看地理杂志,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憧憬。我第一次去到舞厅时,唱了一首《千千阙歌》,结果没被录取。但那里有位叫阿东的贝斯手,说我嗓音条件很好。后来,我与阿东成了好朋友,在唱歌这条路上得到他很多指点。第二次又去舞厅,这回被录取了,此后开始了我漫长的唱歌生涯。唱了大概一年,有个吉他手动员我和他一起出去演出,一般是去乡镇,在空地上搭个棚子,与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些小矮人,他们表演杂耍。这样的演出虽然辛苦,但在1995年,收入算不错的。我17岁那年,都江堰有了第一家迪吧,招驻唱歌手,我报了名,被顺利录取。当驻唱歌手的那些年,认识了许多朋友。
(2022在英国海边)03我前夫也是在那时出现的,他对我温柔得像春日里的阳光。婆家丝毫没有嫌弃我一无所有,给我们举办了婚礼,姐姐代表娘家人前来参加。婚礼很简单,只有一辆婚车,把我从婆婆家载到了婚宴现场。结婚后,进入了每一样都要落到实处的生活,我发现他远没有承担起一个小家的能力。因为有父母和三个姐姐,他是被溺爱包围的男孩。这种溺爱在我的生命中是缺失的,我很羡慕,但是被溺爱长大的人,对婚姻里的另一方来说,就是一种灾难。我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我净身出户了,感觉最对不起的是他妈妈和姐姐们。离婚对我打击挺大的,我曾因此一蹶不振,与朋友们一起泡酒吧、蹦迪、胡乱购物,驻唱一个月所得,没几天就耗完了。人其实就是环境的产物,当自己内心不够强大,不够有定力的时候,就会被身边负能量的东西吸进去。
(2024都江堰,花会沿路盛开,希望我也是)过了一段混沌颓废的日子,忽然有一天,悲从中来,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人生将彻底没了意义,我必须脱离这样的环境,重新开始规划人生。杭州那边的朋友说,杭州酒吧的氛围很好,我决定去那边看看。可是我连去那边的路费都没有,只得向姐姐借。提到我姐,不免想多说几句,我辍学后不久,姐姐也辍学了。不过,她辍学后找了一个男朋友,家庭条件很不错。他们家刚开始给姐姐安排了一份工作,后来又出资让他们开店。我很欣慰姐姐的运气比我好,总希望我们姐俩能互相帮助,抱团取暖。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姐姐在亲情方面有点冷血,在我离婚最无助的时候,也没有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关心,她可能遗传了父亲的性格吧。这次去杭州向她借路费,她也没借给我,后来我向一个朋友借到的。
(2024年深圳,今天的烦恼,熄灯后会全跑掉)杭州不愧有人间天堂的美誉,小桥流水,黄墙灰瓦,下雨天,山水如墨染。充满了江南的温婉与雅致。我立刻喜欢上了这里,除了唱歌,我平时还看看书、健健身,觉得一个人独处也很快乐充实。我过上了与离婚初期截然不同的生活,整个人都有了活力,对未来也充满了希望与憧憬。04我虽然学历不高,但通过阅读各类书籍,获取到各个领域的知识,弥补了学历上的不足,养成了读书与独处的习惯,我也变得更独立与自信了。在唱歌方面,我完全凭借天赋,没有受过正规训练,技巧方面肯定比不过科班出身的人。我们驻唱歌手也有鄙视链,像我这类型的,应该属于鄙视链最底层吧。我26岁那年,也就是2005年,一位对我的命运有巨大影响的人出现了。他是上海人,认识我的时候,刚从德国留学归来。他与我本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种人。我在杭州一个五星级酒店驻唱,他在一家上市公司做咨询,在德国多年,已拥有了那边的身份。
(2024都江堰)也许,从小在蜜罐里长大,他对我这种从苦难里爬出来的孩子有种怜爱。也许,我身上的确有种某种气质吸引了他,我们迅速相爱了。他带给了我许多新奇的感受,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向我徐徐展开。他带我去到大理、西藏、海南这些文青喜欢的地方旅游,他教会我摄影,教我英语和打网球。他教我英语时,我萌发了一个想法,学好英语后我要唱英文歌,以后去更大的城市,甚至去国外唱歌。我租住的房子靠近西湖,附近有所新东方学校,在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去那里报名学习英语。当我全力以赴学英语的时候,我的海归男友,却和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姑娘打得火热。那时候的我,敏感又自卑,眼里容不得半点沙,不管他如何解释,毅然决然分了手。也许潜意识里,我就觉得我们两个本来就不会在一起吧,分手后也没觉得太痛苦,反倒感谢他带给了我许多美好的东西与正能量。
(2019年英国)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只是分手后,我已不是原来的我,在这段感情中,我得到了成长。下班之后的生活被我安排得很丰富,绕着西湖骑车、爬山、练英文歌。学了半年英语后,我迫切地想要检验学习成果,于是去到一个酒吧,唱了一首罗拉琼斯的歌,但爵士的调调还不够,没被老板看上,回头继续打磨。这一打磨,持续了三年,我沿着西湖边,在各个酒吧、五星酒店唱歌,中英文都唱。后来我又去了三年前那个酒吧,它的一楼是拉丁风格,唱西班牙歌,二楼是喝红酒的,是我应聘唱英文歌的地方。这次,我顺利应聘上了,在杭州,能在这里唱歌,是对一个驻唱歌手最大的肯定。歌唱的收入稳定后,我想在杭州安家。这些年攒了些钱,于是便以按揭的形式买了一个40多平的单身公寓,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2007年我在西藏)05我的生活趋于稳定的时候,想不到我姐出状况了,她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D博,输了很多钱,还把房子卖掉了,受到姐夫一家的严厉指责,情绪非常低落。虽然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她没有帮我,但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姐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怎能袖手旁观呢。我每个月都会寄钱给她,希望她在我的帮助下,生活能慢慢走上正轨。我很想在短时间内能把房款结清,若能有点积蓄,也能更好地帮助姐姐。恰在此时,有个朋友介绍我去新加坡唱歌,我毫不犹豫答应了。来到新加坡才知道,这里的现代化程度远远比不上国内的大城市,那是2011年,一眼望去,新加坡落后于国内许多。但这里的收入的确比国内要高很多,国民素质也挺高的。我后来又去了马来西亚、印尼、泰国,一个人看世界,结识了很多朋友,也养成了思考与记录的习惯。
(2011年我在四川红原)说来很玄,我与家人的缘分很浅,但是,我交了好几个知心朋友,这些朋友有的是在成都时认识的,有的是在杭州认识的,还有的是在国外认识的。我们十几二十年的感情历久弥坚,不管分别多久,见了面一叙就回到当初的模样。我很享受友情带给我的温暖,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家庭的缺失。我在国外遛了一圈又回到了杭州,毕竟在这里有我的房子,也算是把家安在了杭州,离开两年之久,自然是想回家。回到杭州后,经朋友介绍,我来到某酒吧唱歌。它是一个从法国留学回来的画家开的,氛围特别好,朋友有在这吹萨克斯的,还有弹钢琴的。2014春节,我只身前往泰国清迈度假,当时住在一个民宿里,在这里,我遇上了一个彻底改变我生命轨迹的人。06这个人与我同住在这家民宿,那里有一个大大的院子,白天各逛各的,晚上大家就会坐在院子的大树下聊天,虽然来自五洲四海,但都是年轻人,很容易彼此接近。
(2016年我在法国)聊天的过程中,发觉我与一个叫伊恩的男人有很多共同爱好,我们都喜欢旅游、音乐,喜欢喧嚣也喜欢独处。他是英国人,很喜欢中国文化,我们俩都属羊,他比我大一轮,很健谈、很幽默也很绅士,我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在交往的过程中,我们对彼此的好感渐渐上升,发展成了恋人。他托人帮我办了签证,邀请我去英国。伊恩有四个孩子,但他却没有结婚,这种情况在英国很常见。我来到英国后才知道,我的签证还是伊恩孩子妈妈帮忙办的,对这种open的状态,我还是蛮惊讶的。他的家在乡下一个叫德文郡的地方,那里有着美丽的田园风光,我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伊恩是做开二手车店的,我因为是旅游签,在英国呆了四个月后,就要回国了,伊恩也跟着我回到了中国,我带他去了我的家乡,让他看看我成长的地方。见了我姐与继父。
(若生活不如意,请相信命运另有安排)我在外这么多年,结识了很多人,也经历了许多事,对继父也释怀了,毕竟他是我母亲生前认可的男人,也养育过我。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别郁结在往事中,日子才过得舒畅。我与伊恩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过新疆、九寨沟、桂林、张家界、台湾等地,伊恩对我们国家的地大物博惊叹不已。我们于2015年年底,在成都结了婚,并在都江堰购置了一套小房子。这是美好又崭新的一年,也是我整个人生的转折点。不只是我与一个爱我疼我的人走进了婚姻,还有亲人的和解。婚后第二年,我的舅舅舅妈带着表妹过来看我和先生,舅舅心有内疚,流着泪对我说,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安排好我和姐姐的生活,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姐姐也有所悔悟,觉得没有当姐姐的样子,我们的身份好像一直是颠倒的。这么多年,都是我在助她渡过难关,她一次也没帮过我。此时,姐姐早已离婚,带着女儿独自生活,也许是生活教会她一些人生道理吧。
(2017年我在苏格兰)他们能这样坦诚地说出来,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我以为往事已完全被尘封,余生只能独自舔舐伤口,没有人再提起。我跟他们说,我能理解他们,也没怪罪过他们,我们终归要与过去言和,不是吗?结婚后的第一年里,我们往返中英两国六趟,因为英国的生意需要打理,还有四个孩子也需要时不时回去看看。我们觉得一直这样不行,来回折腾,费钱费时又费精力。2018年,我们签了夫妻签证,卖掉了都江堰和杭州的房子,一心一意去英国生活。我与伊恩来自不同的家庭与国家,很多观念自然是不同的,我们也有一个磨合过程。好在,我们相识十年,他一直对我特别好。矛盾也是有的,但因我们都没忘记初衷,所以一切都能化解。佛说,前世不欠,今生不见,若无相欠,怎会相见。不管是继父、姐姐、先生,还是外婆和舅舅,以及与我交往一二十年的朋友,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的。他们或伤我锤炼我、或爱我成就我、或帮助圆满我,感谢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2023年我与伊恩在土耳其)07来到英国后,我结束了唱歌生涯,除了帮先生打理生意与家务,也开始修心,通过冥想、内观和瑜伽,整个人都变得平和松弛起来。我相信命运是公平的,虽然小时候吃了同龄人很少吃过的苦,受了无尽的委屈与冷落,但是二十年后,上帝让我认识了我的先生伊恩。伊恩宠我爱我,有着东方人的细致,也有西方人的浪漫,每个节日都会给我准备礼物。情人节会雷打不动地送鲜花与卡片,生日则会有更大的惊喜。他知道我远离家乡,也会关注我们家乡的节日。伊恩给我的甜,弥补了过往所有苦。我还学了颂钵、了悟智慧那些属于疗愈范畴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能滋养人的,我现在正往这方面发展,希望能助已渡人。
(2023年我在土耳其)我的人生过半,没有取得什么大成功,只是境遇非同寻常。我觉得做人一定要坚韧,不管处于什么境地,都不要灰心。我之前读到过一句话,觉得非常受益,它说“有裂痕的地方,就有光进来”。如果要说这么多年我对人生的感悟,我觉得每个人都要多与这个世界接触,不要囿于方寸之地,大胆走出去,未知的世界蕴藏着很多奇妙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事情,只有自己敞开心扉愿意接受,它们才会出现,才会有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