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经上过西昌师范学校,
那是解放前,四十年代左右。
母亲从学校毕业,梳着齐耳短发,
与同班同学照了一张集体合影。
那时的人们,好像都挺朴实,很憨厚的样子。
母亲也一样,微微笑着,有些害羞。
每个同学,分手之前,都会留下格言,
相互赠送,写在笔记本上。
母亲找出当年笔记本,让我看一张又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属于母亲青春的日子。
上面,有母亲一句格言,
很简单,四个字,
自强不息。
母亲给我看格言的时候,我还很小,
大概刚刚上小学吧。
自强不息这四个字,
深深地印在脑海,再忘不掉。
无形之中,也成了我的人生格言,一辈子的座右铭。
我这一生,能够一直朝前走,不灰心,不颓废,
即使跌了跟头,很快就站起来。
显然同母亲这一格言大有关系。
母亲对孩子的影响,往往是无形的,也是巨大的。
记得刚读初中吧,
六十年代初,正碰上自然灾害,
大家日子都很苦,一日三餐,能够吃饱,就算不错,
偏偏此时,母亲担任了县人委会(县政府)司务长。
说是什么长,其实光杆司令一个,没有助手。
什么事都得自己干。唯一可以调动指挥的,就是几个炊事员。
那时,每人一月交伙食费10元。
一个月,30天,就花这10元钱,
要想吃得好些,就得多想办法,节省开支。
母亲的办法很简单,也很见效。
她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竹背兜,
自己整天背着,到市场去买菜。
哪里像一个人委会的工作人员?
母亲并不在意这些,蹲下身子,同农民认真讲价,
再将买下的菜,自己背回来,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母亲还想出法子,在食堂外面大院子里,开辟出一块一块蔬菜地,
动员大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每到周六下午,机关干部,包括县长、副县长,局长、科长,
都要地里干活,浇水,种菜。
还真解决了不少问题。
同样是10块钱,县人委会的伙食,就比别的单位好。
人们都称赞魏大姐能干,有办法。
不知是为了锻炼儿子,还是节约劳动力,
母亲经常叫我陪她一起给蔬菜浇水,浇粪。
最恼火的是浇粪,
得到厕所后面的大坑边上,用粪瓢,将大粪一瓢一瓢舀进桶里,
再把粪桶挑到地里,给菜苗浇粪。
不但闻着很臭,而且一不小心还会把屎尿溅到衣服上,裤子上!
我是很不情愿干这个事情的。
然而母亲却乐此不疲,面带微笑。
下午放学,晚饭以后,母亲总喜欢叫我陪她一起浇粪。
她说,多浇点粪,菜才会长得好。
路过的人们,纷纷投来赞许目光,
母亲十分高兴,甚至还有点自豪。
母亲最高兴的时候,是每逢年底,12月31日,
母亲会叫我找出一张白纸,画“元旦菜谱”。
那是母亲精心安排的一场食堂盛宴。
有回锅肉,粉蒸排骨,红萝卜烧鸡……
有青椒炒肉,凉办三丝,白莱丸子汤……
写完莱谱,我会在上面画一盘一盘菜肴,
盘子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元旦一大早,母亲会将菜谱贴在食堂门口,
路过的人们,笑嘻嘻望着菜谱,
母亲心里,此时是非常甜蜜的。
母亲人挺老实,只知道埋头苦干,
五十年代初,她同父亲从西昌调来会东县,
因为这里刚从会理县划分出来,
又在会理东面,便取名会东县。
母亲和父亲刚开始在县税务局工作,
后来,因为她性子直,爱说老实话,
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位领导,
于是,将母亲“发落”到下面区里。
当时,我刚读小学,
妹妹还在上幼儿园,
清晨,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从县城出发,
请了一位农民,挑上一副担子,
我们走累了,就可以挑上,
一头坐着妹妹,一装着我。
母亲要去的是近百里外山村,一个名叫埫塘的区政府。
上级分配她去区政府管伙食。
天已傍晚,夕阳下山,离区政府所在山村,还有很远,
我们翻过山头,正在慢慢下坡,
突然,农民挑担子的绳子断了!
我和妹妹,从箩筐里翻滚下来!
摔在路旁小水沟里,浑身泥土……
母亲把我们拉起来,拍去泥土,
将我和妹妹搂在怀里,
遥望着远远的山村,
无声地哭了!
母亲的眼泪,
滴落在她的手背,
留在我和妹妹记忆里。
母亲到了区政府,为大家管理伙食。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能力,
让大家花最少的钱,吃得更加可口。
记得区政府围墙外,有一大片农民种的红苕地,
红苕叶长起来,绿绿的,嫩嫩的,
母亲便和大家将红苕尖掐下来,大锅里一炒,
便是一盘一盘可口的蔬菜!
母亲还带我到附近农民家里同,
买他们做的红苕粉,
回来蒸成红苕粑粑,
大家吃得都很满意。
或许母亲的能干出了名,
县人委会正缺少一位司务长,
便把母亲调回县城。
从此,母亲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自强不息的,
是非常非常努力的,
但是,在那个年代,
像她这样一个情况,
再自强不息,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母亲最大的遗憾是,她没有能够提为科级,为儿女争光。
但她也是欣慰的。
母亲说,我这辈子虽然没有当什么官,
但总算没有犯错误,影响你们的前途。
母亲是非常喜欢我这个老二的,
她认为我最忠厚老实,也最肯吃苦,长大会有出息。
对于我的婚事,母亲和父亲都一直记挂在心。
一天夜里,在县礼堂看电影,看到感人之处,
听到后排有抽泣声,一打听,此人叫杨乔,
是郊区联合公社知青,如今是广播员。
正好,父亲的同事王叔叔在联合公社当党委书记!
于是托人介绍我到联合公社相亲。
这就有了我与杨乔“一杯糖水”结下的情缘。
此后,杨乔到我们家,母亲拉住她的手,好高兴!
杨乔却有些害羞,毕竟曾经认识,便喊了声“魏大姐”。
母亲说,这姑娘实在,要得!
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将母亲接来北京。
儿子上小学回来,她已经给儿子做好了饭菜。
便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的孙子吃饭。
母亲不会说普通话,也不善于同人交往。
在北京的日子,母亲是孤独的,寂寞的。
当时的我,整天忙忙碌碌,就惦记着那点工作,
回到家里,很少细细过问母亲的生活。
母亲曾当着我的面说,
与其养一个当官的儿子,莫如养一个当炊事员的儿子!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欣慰,更多的是埋怨和叹息。
母亲同我们一家相处时间最久,彼此感情很深,
临终之前,母亲拉住我的手说,国枢啊,没有乔娃,就没有你的今天,你要好好对她!
又把儿子叫到身边说,詹越,你要好好对你的妈妈!
遵照母亲的遗嘱,她去世以后,
没有通知远在四川的哥哥妹妹,
我和杨乔,就我们俩,送母亲最后一程,
记得那是个清晨,天空阴沉沉的,就要下雨。
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杨乔捧着遗像,跟在后面,
我们静静地,慢慢地,
绕八宝山殡仪馆前面的小广场,走了一圈。
我和杨乔都没有说话,
眼泪,止不住地流……
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将母亲接来北京,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