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子
大厂的女儿,做保洁的母亲张小满,来自陕西秦岭南麓的小县城商南,妥妥的一枚“小镇做题家”。
2014年,她大学毕业后留在深圳。跟所有没有背景的大学毕业生一样,像一叶孤舟被扔进社会这片大海 。
她做过9年媒体记者,后来,进入高速运转管理严苛的互联网大厂工作,每天疲于奔命,倦怠麻木。
她的母亲叫春香,55岁,是一名几乎没有出过远门的农妇,她前半生的关键词就是贫穷、挣钱。
勤劳已经成为刻进她骨子里的基因,她的前半生,辗转各地,给工人做饭,进矿山,上山栽树,摘香菇,打连翘,总之,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
她靠打零工养大了两个孩子,把他们托举进大学校园,去她从没去过的远方。
上到小学三年级的她不会说普通话,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骑车,智能手机用得也不是很顺溜,但52岁那年,她还是经过长久准备和反复考虑,来到了女儿所在的城市深圳。
原因是她在县城「失业」了。她连续十年的打工生涯中断了,在县城找不到工作。
每次给女儿小满打电话,母亲的焦虑都多一分。于是小满建议父母来深圳,她帮他们找一份工作。勤劳写在她的基因里,怕缺钱也写在她的基因里,只要有机会挣钱,母亲一定会去试试。
在她大半辈子的生命历程里,挣钱是最最要紧的事,她希望多挣钱,她说:“钱又不咬人,你还嫌钱咬手?越多越好。”她的信仰一个是挣钱,一个是把子女送出去读书。
跨越1500公里来到深圳后,母亲第一次坐了地铁,第一次坐了双层巴士,第一次看到大海,触摸了海水,并尝了尝它的味道,也第一次看到女儿在深圳,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轻松的生活,体验到了深圳的高物价,体会到了深圳快速的生活节奏。
母亲这个年龄,能选择的工作种类十分有限。她在求职网上给母亲投了简历,先排除了住家保姆,钟点工、家政工需要灵活使用智能手机,也暂时放弃。去服务行业也不能太长时间站立或坐,也放弃。最后选择了能够按时上下班的保洁。八小时工作制,每月2500元,没有五险一金,母亲也根本不知道五险一金为何物。
母亲拥有了一套工衣,一个名牌,一个盘住头发的发卡,办到了招行卡。人生中第一次,母亲拥有了自己的职业名称:保洁员。
虽然只是一名保洁员,她还是很开心,终于找到工作,满心期待着拿到工资的那一天。那将是第一次 ,她的工资以准时到账的方式打进银行卡。此前,她每一次拿到的工钱都是现金。
最后,春香不仅顺利在深圳一家商场找到了保洁工作,而且给女儿小满带来了更多保洁员的故事。母亲的经历和讲述打破了小满精神的麻木,也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才有了这本非虚构文学作品《我的母亲做保洁》。
同一屋檐下,磕磕绊绊的相处52岁的母亲,以一种笨拙的姿势开始学习怎么与深圳这座巨型城市相处。
女儿也在和母亲分离十几年后,再一次尝试与母亲在同一个屋檐下长期生活,她们开始一起成长。
因为租的房子小,和女儿住在一起的日子很不方便,母亲的上班时间比我们更早,怕每天喊她起床的闹钟吵醒我们,她便匆从不拉上窗帘睡觉,靠天光判断时间。同样怕吵醒女儿,她起床后几乎不开灯,摸黑穿衣服,有好几次她把打底的短袖穿反,下班回家后才发现。
晚上我们都在家时,她总是待在自己房间,喊她出来,她才出来。更多时候,她会上顶楼的天台,在那里给老家的亲戚打电话,跟人聊天,坐着发呆。她洗完澡会把用过的毛巾收到自己房间,洗发水用的很少,洗干净的衣服放在晾衣架的边角,我们买的菜,她吃的很少……一切都给人一种她不是在跟我们生活,而是在寄人篱下的感觉。
而且,她们在狭小的房间中争吵,母亲看不惯她的花钱方式,她难以忍受母亲的生活习惯,她们深陷彼此纠缠、负担和依赖的关系。
即使中间经历了各种不适应和争执,母亲还是在深圳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世界。
虽然只会说方言,给陌生人讲话,她的嗓门很大,经常会把人吓一跳,但她改不了,她用真诚的热情感染别人。她是一个活的热烈,充满希望的“红火人”。
她很快认识了这栋楼几乎所有的老人,跟老人热络地聊天。她羡慕那些拿着退休工资养老金的人,除了羡慕之外,母亲最常有的心态,是自卑和贬低自己的保洁工作。她说:“做娘的没有用,老了还要来拖累女儿。”她把和女儿住在一起说成是拖累了女儿。
她的一生是被金钱困住的一生,是用吃苦来抵消生活磨难的一生,她总是为别人活着,为丈夫活着,为儿女活着,连婚姻也是遵从了父母的意见。
小满见过四十五岁的母亲,像个男人一样,留一头短发,穿解放鞋和迷彩服,遇到不公平的事,还会粗鲁地跟男人干架。
漫长的青春时期,我和弟弟都好像是留守儿童,自己独自长大,甚至有一种强烈的被父母抛弃的感觉。
到了大学,我从山区走到城市,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很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文学、哲学和电影,星期天还跟室友一起购物,去图书馆看书,参加社团活动。
我的生活和母亲形成巨大的反差,但又是她一分一分挣出来的。每次,母亲带着说教的口气说,「你不知道你妈有多累。」这句话沉重得让我接不上话,我做不了任何事情去帮她,只能选择不回应。
她是我的母亲,我是他的女儿,我们有扯不断的血缘。我早早离家求学工作,自己选择爱人,选择生活的城市,母亲说的很多话我都只是表面上应答,但实际并没有听。她和父亲拼命做工供我读书,但我学会的似乎都是跟她的意愿背道而驰的东西,我的世界离她越来越远,不再跟她母女连心、心心相印。
我们有一样的臭脾气,每当她说出刻薄的话,又有一些后悔的时候,便会用理亏的语气对我说,除了你妈,这世界上才没有别人管你,等你生了孩子就明白了。这句话有点像是威胁,又有点泄气。
母亲的软肋便是对我毫不保留的爱,于是我想理解她。我的母亲在矿场,在建筑工地挥洒了年轻的汗水。如今,在城市写字楼的几个空间中,做保洁员,我想记录一下母亲的打工史,努力创作过她记忆中的生命。母亲的人生为做着螺丝钉般工作的我,建立一块生活的飞地,让我得以喘息回顾,珍重自己的来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们母女共同完成的一场写作。
摇摇晃晃的安全感深圳是一个狭长的、多中心的城市,大概每隔两公里就会有一座购物商场,但没有准确数据统计,这些商场需要一支多么庞大的保洁队伍来维持清洁和光鲜,也几乎没有人会关注保洁员怎么在这个超级城市生活。
时间久了,母亲工作流程熟练了,开始跟周围的保洁员打交道。慢慢了解了他们的故事。几乎所有保洁员都是从农村来,大部分是女性,五六十岁,普通话不怎么好。她们中的很多人都靠着超市卖剩的面包、水果度日。有时候,附近酒店自助餐剩下的白米饭也会被保洁员捡来当作第二天的主食。
这些保洁员里有一部分是因为儿女在深圳工作,跟随儿女而来,有一些是为了摆脱无意义的婚姻,有些是为了给儿子挣钱娶媳妇,更多的是像春香一样,为自己攒点养老钱,同时找点事干,还有人就是纯粹为了活下来。
他们中的很多是第一代农民工,年轻时给城市修地铁,盖楼房,老了不得不从建筑工地退下来,但已经回不去农村。用一位保洁员的话说,种地没什么钱挣。因此,他们只好继续在城市,转而做轻松一点的保洁、环卫工作。
而且,很多人都是带病工作,因为一过60岁,就不能再被聘用了,他们能“多干一天是一天”。
保洁员的队伍里没有年轻人,并且永远缺人,最终只有来自农村且年龄偏大的人会留下来做长期工。
深圳几乎所有的保洁和绿化工作都是由一群50到60岁左右的老年人承担的,他们来自广西,湖南,四川,江西,河南,陕西……
保洁是一份极致压榨个人时间而获得报酬的工作,只有深圳这样的城市才能容纳这些老年人,他们都在用工作来为自己赚取养老钱,获得一份摇摇晃晃的安全感。
如果有心留意,会发现他们是如此庞大,如此卑微,又被忽视的一个群体。他们大部分是农民,在维持着一个超级城市的干净。通过母亲的眼睛,小满才真正看到了干净背后的付出是什么。
随着越来越多的“超龄”老人加入保洁队伍,深圳保洁员的生存缝隙在不断被压缩。我所认识的这些保洁员,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发挥自身能动性,尽力在身体还能动的时候让自己有工可做,不至于连劳动的权利都被剥夺。
如果把社会比作一个热带雨林生态系统,女儿小满这样的白领,凭着一点知识和运气,暂时爬上树,可以不用再整天为吃的发愁。但当我们从高一点的视角俯瞰,俯瞰大地上,到处都是为生计奔波的父辈和同龄人。
如果从更高的视角看,我们的挣扎感受又何其相似,只是领域和程度略不相同而已。系统中的每个生命似乎都有自己的磨盘,写作的过程,也是我们发现和认识这些磨盘并从中获得思考和领悟的过程。
了解母亲的过去,记录她正在经历的当下,也追寻过去的自己,我不必去刻意追求理解,我把这当做一条我们母女共同在走的路。
处在这个「加速」的社会,是书写让我获得了一种宁静的秩序。因为写作,我开始回溯过往的历程,那些童年在山里飞奔、躺在麦垛上吹口哨、坐在屋顶看云、在雪地里打滚的日子, 依然构筑了我的精神内核,能够治愈当下处在钢筋水泥城市里的我。
原本,我一直认为出身是要被抛在身后的,是用来超越的,但其实只有认识自己的来处,才能真正地接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