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立千秋之功,却被皇帝与下属一同坑死的李陵

新波聊历史 2023-02-10 16:21:04
炽热的强汉(33)主笔:闲乐生朱晖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匈战争再次爆发,骑都尉李陵主动请缨前去攻打匈奴,但汉武帝却推说马少,拒绝李陵参战,李陵乃大夸海口要以五千步卒涉单于庭。汉武帝见李陵如此执拗,便决定让他去送死。

李陵五千步卒进入大漠后,果然遭到了匈奴单于亲自率领的八万骑兵的围攻,汉军杀敌数千,但终究寡不敌众,只得一路且战且退,进入了大漠以南居延以北的古尔班赛汗山区,以限制骑兵的机动优势。可没想到匈奴单于早已等候在此并占据了制高点,汉军一出现,且鞮侯就立刻派自己的儿子狐鹿姑率骑兵从山坡上俯冲下来,如飓风奔雷,狂飙猛进,潮水般直扑李陵。

在毫无遮碍的山坡上仰攻骑兵,这无疑是找死,李陵身为一代战术大师,当然不可能这么去傻。所以他赶紧命令部队撤进路旁山中密林,与匈奴人展开山地游击战。

美军坐拥强大的装甲车部队,但到了越南丛林,便毫无用武之地,越南泥腿子硬是把他们打个晕头转向。同样,匈奴强大的骑兵到了丛林里也是束手无策,只有爱宰的份儿。

李陵这些出自荆楚的勇士,最擅丛林作战,他们躲在树后或草堆中,行动飘忽,有如鬼魅,在这边背后桶一刀,在那边又突放一冷箭,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处处暗藏死亡,步步都是杀机,树林中惨叫连连,匈奴人莫名其妙又死了数千,在山上观战的单于急的直瞪眼。

单于在瞪眼,李陵也在瞪眼,他悄悄的猫在一颗树后,紧紧盯着且鞮侯,双目炯炯,勾魂摄魄。

李陵在干什么?很简单,他想用连弩射杀单于,最不济也要射伤单于,逼他退兵!

虽然二人相距甚远,又是从林间向山上仰射,但凭借李家神乎其神的射术,以及自己专用的巨大叁连弩,李陵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以命中。

时间仿佛停滞了,李陵屏住呼吸,高抬弩头,耐心的调整着望山上的刻度,一点儿一点儿瞄准……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切一切,都成了慢动作。

就是现在,射!

李陵的连弩就好像机关枪般,一连三箭,鱼贯破空而出,眼看就要正中单于,单于座下白马忽然仰蹄直立,将主人翻倒在地。

箭射空了,白马以其动物敏锐的直觉,救了单于一命。李陵的运气,果然不行。

单于摸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惨如白纸,惊慌失措,狼狈不堪。

护卫们赶紧冲上去搀起单于,扶他上了另一匹马,然后以身掩护,聚拢围住单于迅速撤走。李陵长叹一声收起连弩,转身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李陵知道,匈奴人虽然吃了大亏,但他们或许依然不会放弃追击,于是他连夜审问了一个当天俘获的胡虏,想搞清楚单于的真实想法。

这个胡虏大概身份颇高,他透露出了一个匈奴高级机密,让李陵等人且喜且忧,辗转反侧,竟一夜难以入眠。

原来,在此战之前,单于曾跟部下们开了个会,表示出自己的担心,说:“此汉精兵,吾军多彼十余倍,击之竟不能下,且日夜引吾南近塞,莫非另有埋伏不成?”

也难怪单于心中生疑。谁能相信一支汉军步卒竟敢深入匈奴上千里?谁又能相信这支步卒面对近二十倍于己的匈奴大军竟能毫无惧色,从容不迫的且战且退?按照常理汉军早该溃不成军了吧!现在离汉朝的边塞已越来越近,而汉军也越打越顽强,种种迹象表明,这支精锐汉军很有可能就是鱼饵,像当年的马邑之谋那样,引诱匈奴主力入塞,然后聚而歼之。汉人一向狡猾,不可不防。

作为刚上任的大单于,最重要的就是树立威信。然而且鞮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居然说出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这说明他的作战意志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确实,面对李陵这样的战争疯子名利狂徒,也真很少有人能与之拼耗到底,单于已经尽力了,我们不能怪他。

但是匈奴各部首领们却不同意就此退兵,他们倒不是意志就比单于顽强,也不是不担心前面有埋伏,他们这是在看单于的笑话。你且鞮侯要是连这区区五千步兵都搞不定,那还怎么当我们的老大,趁早下台吧,咱们再选一个。

说到底,且鞮侯以区区左大都尉而被推选为大单于,国中自然有部分贵族是不服的,如果且鞮侯不能证明自己的领袖能力,他随时有可能被替换。

当然,这些话大家不能明说,得稍微委婉些:“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恐后无以复号令边臣,且使汉益轻我匈奴。不如复力战山谷间,尚四五十里,得平地,仍不能破,乃还。”

你现在碰到一点儿困难就放弃,传出去说我们单于御驾亲征率领数万骑兵还灭不了汉人数千步卒,这是不是太丢脸了些?以后咱还怎么在道上混?臣服匈奴的各族还能再听咱的吗?要不然这样,从这里往南边再走四五十里就出了古尔班赛汗山区,若等他们出了山咱们还灭不了他们,再撤也不迟。

草原帝国与中原帝国的统治逻辑是不一样的,中原皇帝的统治靠天命、靠制度、靠官僚体系,而草原帝国本质上是一个游牧与抢掠武装集团,单于必须能征善战,具有大英雄的特征,才能够服众(注1),才能够维系部族联盟的统一,所以,谁都能展现懦弱,唯独单于不能啊!

且鞮侯也算明白了,他这个老大不好当啊,大家都盯着呢!怎么办,硬着头皮继续打吧!于是便有了山林的那一仗。此役单于派宝贝儿子亲自出马,显然是为了在匈奴贵族面前表决心。

听了这些话,李陵信心倍增,汉军将士们脑中也升起一丝希望,前途曙光虽然微弱,但总算是不渺茫了,因为匈奴人害怕了,他们总算是怕我们了。现在只要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杀他个心胆俱丧狼狈退兵,大家就可以逃出生天,回到祖国的怀抱了。

只是,前面还有这四五十里该怎么熬过去,大家中谁能撑到最后,这就要看命了!

次日单于果然又追了上来,对汉军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两军一日就交战了数十回合,在李陵看来,这是匈奴最后的疯狂,撑过就没事儿了。果然,匈奴在汉军的顽强反击下一日又损兵两千余。这下匈奴人实在受不了了,算了算了咱们认栽,第二天就撤吧,这群汉人真是疯子!

可惜,上天并不想就此成全李陵,眼看这次死亡之旅就要结束,汉军中却忽然出了个叛徒,将他一切美梦击碎,命运啊,这就是命运。

这个叛徒名字叫管敢,在李陵军中担任军侯的职务。所谓军侯,乃是汉朝部队里的中级军官,与赵充国前所任之“假司马”差不多大。其下有伍长、什长、队率、屯长,其上有军司马、校尉、都尉。汉时军侯领一曲兵士(两百至五百人),秩比六百石,放现在大概就一“副营级”吧,但多少也是个官儿,却被李陵军中某校尉给欺负了,他心中愤愤不平,竟然因此连夜跑去投降了匈奴人。

管敢来到匈奴营中,见单于他们正在商量撤退,赶紧把汉军所处之窘境和盘托出:“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校尉成安侯韩延年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

我们已经第二次提到这个韩延年了,再不详细介绍一下这个人他该不高兴了,毕竟人家是李陵铁血兵团中的二把手,而且身世也颇为坎坷,跟李陵有的一拼。

韩延年,颍川人,其父为故济南国相韩千秋。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南越国叛乱,韩千秋自告奋勇,大夸海口说他只要带两百勇士,就可以荡平南越,简直比李陵还会放卫星。汉武帝见他这么想当烈士,自然加以成全,于是让他率两千人去伐南越。韩千秋本来只要两百人,没想到皇帝如此大方竟给了他两千,开心坏了,赶忙欢欢喜喜出征,然后欢欢喜喜的当了烈士。

当烈士的好处是,子孙可以凭此同情分而平步青云。就这样,韩千秋的儿子韩延年在没有任何功劳的情况下被武帝封为成安侯,并于六年后(公元前106年)得拜太常(掌宗庙礼仪,秩中两千石),入九卿之列。

按道理,韩延年官当比李陵大,爵位也比李陵高,他怎么就成了李陵的副将呢?

原来,在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韩延年在代大行令处理外交事宜时,不小心将一封外国使臣的上书延误了一个月才报上去,结果被判渎职罪,上交谷粮得免一死,而罚四年筑城劳役(见《汉书 景武功臣表》)。也就是说,韩延年这次为校尉跟随李陵出征,属于戴罪立功,其东山再起之心应该不会比路博德少半分,其建功立业之心也绝不会比李陵少半分。或许正因为此,韩延年工作太较真,这才与小人管敢发生冲突,从而导致了这次致命的叛逃。

现在再探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单于已经完全摸清了汉军的底细,他欣喜若狂,赶紧吩咐士卒停止一切撤退工作,准备明日彻底解决掉这帮该死的汉军,结束这场该死的游戏,把该死的面子全找回来。

管敢本以为自己立此大功,单于一定会封自己一个大官儿。当年马邑之谋泄密的那个汉奸不也被封了个天王吗?自己这次是主动告密,还能帮单于一举挽回颜面,怎么也该混个地王当当吧!然而匈奴一夜都在准备战事,根本没人去理他,管敢感觉很无趣,也很失落。这个汉奸,当得真不值啊!

等到第二天早晨李陵发觉管敢叛逃后,一切都晚了,他绝望的想:这下子我军的底细匈奴人一定全知道了,这该死的汉奸,我要抓了他非把他活剐了不可!

李陵并不知道,他不久后也将步管敢后尘,踏上汉奸之路。命运,就像一支无形的手,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且无力挣扎,无法回头,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不过现在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李陵赶紧命令部队迅速开拔,加快脚步,而就在这时,匈奴军杀到了!

有了管敢的指点,匈奴军非常轻易的认出了李陵与韩延年的黄白旗指挥中心,并对之发动了猛烈的突袭。这样汉军的指挥系统遭到匈奴的重点打击,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阵地战,当然也就无法阻挡匈奴的攻势。匈奴人得意的高喊着“李陵、韩延年速降!”一路围追堵截,猛冲猛打,将汉军迫入了西南面一条狭长的山谷之中。李陵兵团乃且战且退,他们还是有希望的,因为穿越这片鞮汗山后(古尔赛汗山最南部的山体,今蒙古谱颜博格多山),他们距离居延塞就只有一百多里平地戈壁了,还是有机会冲回去的!

但是匈奴人怎么可能放李陵跑呢,他们追了汉军这么多天,眼看全歼在望,岂能功亏一篑?

单于遂命令匈奴的骑兵统统上山,从山上往峡谷下面射箭,单于鸣镝所至,矢如暴雨倾盆,汉军一面要急行军,一面还要从峡谷向山上仰射还击,这难度太大,自然很多射不准,结果还没等他们走出鞮汗山,汉军带来的五十万支箭矢全部射光了。更糟糕的是,全军的长短兵器也都损坏殆尽,只剩军吏还有尺刀(用于挂去竹简上错字的小刀)护身。看来汉朝时的锻造工艺显然还是不够先进,多砍几次就折戟沉沙了。早知如此,李陵还是应该再多带些军械才好,虽然他已经准备的够齐全了。

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绝境,这是真正的绝境啊!李陵疲惫的坐了下来,感到全身虚脱,还一阵一阵的发冷。

韩延年喘着粗气也坐到李陵身边,疾声道:“我军尚有兵士三千,尚堪一战,莫若冲上山去,拼个玉碎成仁,以报陛下!”

李陵苦笑。苦战十余日,杀敌万余,损兵不过千余,我李陵也算对得起陛下了!现在玉碎言之过早,我等离边塞不过百里,急行军一日便可逃归,事尚有可为也!

说完,李陵又精神百倍的跳了起来,命令:

箭矢全没了,弓弩也就没用了,全部就地砸坏,以免落入匈奴人手中。

兵器全没了,辎重车也就没用了,也全部就地砸烂,一辆不给匈奴人留。军吏以下无兵器者,拆下辐条当武器,大家继续向南冲,冲啊!

或许是李陵并不熟悉这一区域的地形(这里本就不在汉军计划的行军路线之内),他这次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这条峡谷越往西南,就越发狭窄,且峡谷两侧怪石嶙峋,简直可以媲美著名的崤山山谷。单于便适时抓住汉军这一致命弱点,亲自率军阻塞谷口,然后命令士兵从山上推下巨石,完全先轸崤之战的翻版。

弓箭落下,汉军尚可用盾牌档。巨石落下,那可就真没辙了。于是一条求生之谷,转眼成为死亡之谷,汉军士卒在谷下疯狂奔命,跑的太慢了被砸成肉饼,跑的太快了也被砸成肉饼,一切只能靠运气。

看着眼前的惨状,李陵痛不欲生,悔不欲生,战士们即便要饮恨沙场,也要饮的悲壮,要马革裹尸,全身归葬才行。奈何死成这副惨样,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我还有何面目归见荆楚父老!

这一场峡谷奔命,汉军一天死的人比过去几十几天加起来还多,最后只剩不到千余,而匈奴毫发无损。

好在天色已晚,匈奴暂时停止了攻击,这不是他们大发慈悲,而是匈奴的风俗:太阳下山后,在单于向日出晨祷之前是不做任何事的,再怎么急也要等到明天,反正——

死尸乱石堆积满谷,汉军已寸步难行,插翅难飞。

此情此景,天为之震怒,地为之泣血,等死吗?大家难道只能等死了吗?

李陵不甘心,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还是不甘心,这个人的性子,真如钢铁一般执拗。

是夜,朔风夹杂着血腥的气息顺着峡谷呜呜的吹着,发出异常尖利的嚎叫声,除此之外,天地一片宁静,死一般的宁静。

这时候,天上忽然纷飞的飘下雪来,雪花一片一片,残忍的剥削着青山的最后一点妖娆。

此时不过十月深秋,这场雪下的显然有些早,不该此时的季节,不该此时的景象,不该此时的穷途末路。

然而如此时刻,李陵却卸下盔甲,只着一身短衣走出了大营。他这身休闲打扮,实在与眼下这悲壮萧瑟的气氛很不和谐,搞得全营将士满头雾水。

感觉到身后一个个疑问的眼神,李陵便转过头来,满脸竟是杀气纵横:“毋随我,丈夫独取单于耳!”

雪月映照下,脱去戎装的李陵霸气依旧。在将士们的眼中,这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将军仿佛已化身为荆轲曹沫,欲托上性命做最后一搏,此情此景,此番气概,怎能不令人动容?

说完,李陵在将士们期待与不安的目光中消失在白茫茫的群山之中。

这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赌徒,每次都要坐庄,每次都要豪赌,不疯魔,不成活。

而李陵这辈子最大的悲哀恰恰在于此:喜欢赌,不怕输,偏偏运气最差,结果就是输个精光。更糟糕的是,他输到精光,却还不认输,还要赌,直赌到连老婆孩子名声全没了这才罢休,到时叫苦连天,却什么都晚了。因为再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事实上,李陵这次豪赌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堂堂大单于,且在山林遭过一次险的大单于,怎么会再给李陵一次刺杀他的机会。

所以,李陵无疑又是说了一次大话。这些大话除了让冷静者耻笑,让感性者抱持幻想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呢?

直到深夜,李陵才满心疲惫两手空空的回到大营,相信他在山上匈奴营帐外面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要李陵这样的大赌徒放手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回来之前,李陵在山间的飘雪中想了很多,临此绝境,奇怪的是他并未多想家中的老母妻儿,而是想起了自己的祖父李广——想当年,汉飞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天下功臣义士每念及此而不免负戟长叹也——汉朝待我李家实在太薄!

李陵接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叔父李敢,李敢与自己一样都是不会处理上级和同僚关系的刚直之人啊,但凡当时要有人给他求个情,他又怎会死在霍大司马的手中。失败,我俩做人都一样失败!

想到这儿,李陵不禁感觉有些怨恨,又有几分得意,他怨恨的是皇帝不信任自己不给自己后援,白白让自己去送死;得意是自己打到这个份儿上,总算没给老李家丢脸——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吾者,岂易为力哉?且今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然吾仍独战匈奴,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若非军侯管敢叛逃,我已立千秋之功也!

想了半天,李陵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自己就这么over了真不值当,一句话,还是不甘心哪!

注1:另外一个原因是:草原上的气候变化无常,其脆弱的游牧经济随时有崩溃的可能,所以游牧人的生活有巨大的不确定性,他们需要能与长生天相沟通的萨满教信仰,更需要通过卡里斯玛型(拥有非凡魅力与能力)领袖,来帮助他们克服心理上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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