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作家科斯托拉尼写过:“错误并不在于世界缺乏明智的统治,错误完全在于统治本身。”如果有人觉得本届欧洲杯意味着足球正在变得无聊,那么多多少少可以体会这句话的含义。
人们在讨论足球技战术历史的时候,往往偏爱讨论球员的站位和职责分配,而忽略了科学技术、情报能力等因素对足球比赛技战术的影响和改变。如果我们从更长的时段和更宽广的视角去看足球,可能会得出很多截然不同的结论。
例如1950年输掉世界杯“决赛”以后,巴西人一直认为自己球员的“临门一脚”问题是心理问题,甚至认为是自卑情结所致。1950年代匈牙利教练古特曼在巴西圣保罗短暂执教,让人把旧轮胎绑固定在球门4个角,球员必须射胎心,偷师学艺的1958年巴西队主帅菲奥拉照搬了下来,巴西人从此解决了“临门一脚”问题。
在过去的时代,由于录像技术、电脑视频技术尚不发达,针对对手的技战术准备往往很难具体到细节,也缺乏详尽的准备。这使得很多球队的打法在风格上呈现出截然的不同,也导致1982、1986等世界杯令人怀念。一些球迷甚至把足球风格和各国民族精神联系在一起,认为这是一种固定的特质。
本届欧洲杯的主要技战术特征是:录像收集和电脑技战术分析已经被各支球队广泛利用,针对性的技战术设计相当成熟,能够从对手进攻的“建设阶段”开始干扰和封堵,即使无法抢下球权也可以使对手进攻“无害化”,例如被逼进角落,被迫回传重新组织。
对于进攻的一方,不轻易失去球权,避免对手迅速反击也是要点。因此,球员往往不会非常主动地选择冒险的传球、带球过人,有时候进攻方也会在对手的逼抢之下顺从地接受自己的进攻无害化,再回传重新组织,重新寻找机会。
所以,文首所说的“统治”并不是球迷心目中教练对球员的技战术统治,而是“战术设计”的统治。
今天的足球和梅诺蒂-比拉尔多时代完全不同,和卡佩罗-萨基时代也大相径庭。教练和球员在电脑分析的协助下,对技战术设计有着远比过去更多的参与性和一致性,观众很难看到一个背离球队既定战术方案去自顾自踢球的球员。进攻的线路从后场出球开始就经过设计,丢球后的反抢、回追路线、协防网络也经过设计,更别说定位球战术。
所以,到底谁在统治?可能没有人在统治,但大家都被统治了。你甚至可以说统治者是球队里某个戴着深度眼睛的录像分析师,但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他们会倾向于认为自己只是在履行主教练指派的任务,合理运用软件完成工作,甚至不必和球员打交道。
萨基在1980年代末曾被广泛学习和研究的理论是,通过无球跑动策应,每个持球球员应该始终拥有远近不同的至少2个(甚至3个)传球选择,让对方无法选择主要的跟随盯防方向。把萨基理论运用到最好的不是他的弟子们,而是瓜迪奥拉。拉姆在专栏里曾提到这一点,小时候在拜仁青训营学习萨基理论,后来在瓜迪奥拉指点下踢出了最好的效果。
不过,瓜氏足球被各种效仿、学习和改进的同时,也遇到了一个劲敌,就是在最近十多年越来越发达的录像分析技术,尤其是人工智能加入以后。
理论上,一支球队经过4次传球到达前场,如果每次传球有2个选项,4次传球会产生16条不同的前进路线,如果每次传球有3个选项,3次传球就会产生27条路线,4次传球81条路线。巅峰时期的瓜迪奥拉巴萨似乎有过一些场次是这样的效果。
电脑分析的作用,是对对手的进攻路线进行总结、分析,设计出本方的应对方案,让对手总是把皮球传到自己预想的方向,即使不能中途拦截,但也一步步“伴游”进死胡同。十六条线路可以归一,九九八十一也可以归一。
由于进攻一方也不愿轻易采取冒险行为丢失球权,很多传球选项都会优先选择最不冒险的安全选项,这就更加导致今天足球比赛的技战术时常呈现出一种双方你情我愿的沉闷和枯燥,进攻方把皮球传递到前场,发现前路是死胡同,赶紧又倒车出去,再走进下一个死胡同。或者,进攻方已经到达主教练同意冒险尝试最后一传的区域,皮球确实送出去了,但大多数情况也是出了底线、被对方门将没收并紧抱胸前等选项,好处是对方难以立即组织进攻。
索思盖特到底是不是21世纪英格兰最好的主教练,这个留给球迷自己评判。可以肯定的是,索思盖特对先进录像分析技术运用得非常好。索思盖特很清楚英格兰球员的弱点,他们自己动脑、发挥创造力的潜能不高,完全无法和南欧球队相比,但英格兰球员执行力很高。英格兰的踢法不是传统的防守反击,毋宁说是一种“执行力足球”。
在欧洲杯决赛上半时,英格兰对西班牙的进攻路线封堵其实相当出色,就是上文所说的“你情我愿的沉闷技战术局面”。西班牙多次进攻重复出现了2022世界杯对摩洛哥的局面,被“护送”到边路死胡同,如果没有回传而是选择往禁区输送,也是非常勉强的输送。
同时,针对英格兰球员缺少主动创意能力的问题,索思盖特设计的进攻战术简洁又利于执行:例如在对方退守禁区的移动中(回敲)外围射门,或者是不知名的替补前锋利用对手盯防不够紧贴在禁区内盲射远角——后一个战术设计可能会在未来的足球比赛绝杀球中较多出现,法国队同样使用了,只不过进球的方式是替补前锋射门造成对方乌龙。
英格兰的踢法不是过去年代的意大利式防守反击。在足球技战术和情报研究不如今天的年代,意大利后卫凭借出众的阅读比赛能力,把防守也踢得像是表演,同时意式反击也不乏创意之作,汇聚了球员出色的判断能力和协作精神。
意大利人今天没有可能再踢出这样的足球,因为他们的反击创意和防守中的阅读比赛能力,在强大的电脑分析面前已经不具备优势。意大利队的防守也同样在程式化,例如对西班牙的比赛,意大利人反复“陪伴”尼科·威廉斯从左侧往中路带内脚背射门找远角,尽管迪洛伦佐显得很狼狈,但这个线路是意大利队有准备的,属于预设的“泄洪道”。而当尼科·威廉斯改变突破方向,选择下底传中,中间的唐纳鲁马和卡拉菲奥里明显准备不足,联手制造了乌龙球。
尽管媒体在渲染“王朝回归”等概念,但今天的西班牙也绝对不是2008-2012的王朝西班牙。德拉富恩特的优点在于他是育才大师,而不是理论大师。他既不在意全盘继承西班牙的“控球(伪)传统”,也不打算推出某种理念来对其完全推翻。
在比赛陷入“程式化沉闷”局面的时候,是德拉富恩特的线路和人员调整发挥了作用。决赛对英格兰的1比0进球,是亚马尔往中路带,两个边锋完成皮球的交接。英格兰球员较为麻木地相信亚马尔会继续尝试在有人干扰的情况下勉强起脚,多人看管亚马尔,完全放过了后点高速杀到的尼科·威廉斯。
这属于今天的“程式化”足球的另一面,当一支球队的技战术布置失败的时候,丢球的场景往往会显得很业余。球迷会忍不住追问,这个球为什么就大家扎堆看管亚马尔,完全忽略尼科·威廉斯?或者为什么第二个球轻轻松松就被奥亚萨瓦尔抢了前点?——第二球又是因为英格兰球员没有料想到库库雷利亚会在边路第一时间抢传,英国人原本打算把西班牙人再度逼到边路,要么皮球出界,要么被迫回传。
在欧洲杯开赛之前,欧洲重要媒体的赛事前瞻中,英格兰和法国都被放在热门第一档,西班牙、德国等队属于第二档。西班牙球员很多并不效力于英超豪门,不少效力的是皇家社会、毕尔巴鄂竞技这样的球队,身价就要差一截。
但赛事进行之中,西班牙很快就上升到了第一热门的位置。一个关键在于,足球技战术越发“预制菜”、程式化的今天,西班牙球员凭借自己的脚下技术优势、主教练知人善用,能够展现更多的创造力和战术变化。在强强对抗中,西班牙的优势或许不算非常大,被对手研究、防范也深入细节,但至少西班牙人还能通过变化制造出差异。
索思盖特的英格兰在一定程度上占了所在半区强队不多这个便宜。在欧洲杯上给西班牙制造了最大障碍的是东道主德国,2008年西班牙赢得欧洲杯也是战胜德国。德国队不仅是足球历史上赢得世界杯和欧洲杯次数第二多的球队,也是足坛真正的试金石。德国足球有一个特质英格兰不具备,就是在强强对抗中的现学现用,这一次输给你,下一次或者下下次德国人就可能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每一届欧洲杯都会出现几个“美丽小国”球队,像本届的格鲁吉亚、罗马尼亚、斯洛文尼亚。一般来说,媒体会围绕他们总结小国足球的成功之道,同时论证防守足球的有效性。
实际上,如果现在还有人认为防守反击是一种有效的指导性战术理念,那基本是属于戴着老花眼镜看足球比赛。在强队越来越重视进攻中的自保意识以后,弱旅通过防守反击爆冷的概率已经越来越低,即使在某些时候通过针对性战术限制了强队,但由于强队懂得控制风险和损失,最后的结局顶多也就是弱旅荣誉出局。
防守反击的小国童话其实是属于边缘球队的彩票机。如果你当时恰好拥有一茬不错的球员,而且在预选赛、分组等方面拥有较好的运气,那么确实可能制造出某种可以被称作“爆冷”的战绩,例如打进淘汰赛。但大概率也就是爽这一把了,下次大赛换别的小国来爽。
真正能够帮助一个国家取得长足进步的,是朗尼克对奥地利移植的现代足球快节奏攻防转换理念。朗尼克12年的耕耘,让他收获了一支能够在节奏上和欧洲强队对抗的奥地利,一支带着强大的主动意识去踢球的奥地利,这是奥地利足球真正的进步。
在奥地利惜败土耳其出局以后,有一些批评认为奥地利球员资质不足,还是太糙。但值得注意的恰恰是这一点,如果“朗尼克一期”的糙哥都能砍下死亡之组头名出线,等他们日后再精细一些,更多的青少年受激励从事足球,奥地利足球完全可能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