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灯笼草

绮南随心生活 2024-12-28 08:58:33

原刊于《山花》2009年第7期

付秀莹: 著有长篇小说《陌上》,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 曾获国内多种文学奖项 。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现任《长篇小说选刊》 主编。

要下雨了。小灯抬眼望了望门外,院子里雾蒙蒙的,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烟,偶尔有风过来,就恍惚了。门前那棵梨树,已经绽出微微的乳白,一点一点,刚醒来的样子。小灯坐了只板凳,勾着头剥花生。一地的花生壳子,张着嘴。瓠子把一只脚试探着踩上去,噼啪响。小灯看了一眼簸箕里的花生,红褐色的果实,饱满,结实,挤在一处,很繁华了。一只鸡走过来,看看小灯,再看看簸箕里的花生,踌躇着,一时拿不稳主意。小灯叹了一口气,扬扬手。鸡就会了意,委屈地叫了一声,走开去。

天慢慢黑下来了。小灯把手上的碎屑拍一拍,准备做饭。这地方的人对吃饭这件事都很上心。一天三遍,想不放在心上都难。服侍瓠子吃完饭,雨就下起来了。小灯豁朗朗地洗着碗,一边往门外张了张。

雨点子不大,密密地织下来,映了屋里的灯,像是一张闪闪发亮的网,扯天扯地。瓠子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把手里的一把笤帚当成了兵器,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小灯已经洗好碗,依然坐下来剥花生。花生是要做种子用。多出来的,留下来自己吃。椒盐花生米,瓠子顶爱吃。五桩也爱。五桩爱用花生米佐酒。喝了酒,五桩就不是五桩了。五桩会哭,会笑,哭过笑过之后,五桩就会把小灯摁倒在床上。逢这个时候,小灯总是由着他。

瓠子的兵器打中了一只毛线球,线球在地上滴溜溜滚动,扯着长长的毛线,同兵器纠缠在一处。瓠子觉出了其中的趣味,格格笑了。小灯赶忙奔过来,恨了一声,缴了瓠子的械。瓠子就哭了。小灯把乱麻似的毛线收拾清楚,收进针线笸箩里,想了想,又踮着脚,把笸箩放在衣柜的高处。瓠子觑着一双泪眼,看着她做这一切,看着看着,竟忘记了哭泣。待到小灯扭头看他时,才把鼻子耸一耸,抽噎起来。小灯知道他是困了,就顺势把他揽过来,哄他睡。窗外的雨还在下,落在树木上,簌簌的响。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依稀是新闻联播,主持人侃侃地说着,总有满把理攥在手里。小灯抬头看了看表,竟然是七点四十了。瓠子的眼睛已经阖上了,还是不甘心的样子,睫毛微微地抖动,一颤一颤。小灯把他往怀里紧了紧。这个季节,夜里还是有些凉的。电灯的下方有一只蛾子,跌跌撞撞地飞,灯泡上的灰尘就落下来,一粒一粒的,在暖黄的光晕里细细地游走。小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蛾子一遍一遍地撞着,只是不死心,那样子看上去既悲壮,又愚蠢。小灯把手握住嘴,让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慢打出来,眼睛里便有了泪水。

昨天夜里没睡好。整个白天,人都是恍惚的,仿佛在做梦。做饭,洗衣,剥花生,跟在瓠子后面收拾屋子,偶尔瓠子一声喊,倒把她吓了一跳,半天都省不过来。小灯知道自己是走神了,心里暗暗地骂一句,努力把一颗晃悠悠的心捺住。瓠子把一只凳子放倒,当了坐骑,半闭着眼,嘴里叫着,仿佛已经策马飞奔起来了。瓠子长得惹人疼,人们见了,都说这小子,跟五桩简直一个模子。

怀里的瓠子是睡着了,眼睫毛湿漉漉的,倒越显得浓密。小灯拿手把那睫毛顺一顺,叹了口气。她把瓠子放在床上,刚要起身,却发现一个手指被瓠子握着,她试着往外抽一抽,瓠子就动一动。小灯就索性任他握着,在旁边歪一刻。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不疾不徐,到底是春天的意思了。小灯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肘,歪着头听了一时,就恍惚了。

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二桩刚从部队上回来。穿着家常的衣裳,站在那里,只是比旁人显得不同。到底有哪里不同呢,小灯也说不出。拜天地的时候,管事的喊,给你哥磕一个——小灯被人搀着,微微把头啄了一啄,这时候她看见二桩的脸倒涨红了,把手里的拜钱递过去。管事的高唱,大伯子哥——大洋一百——人群里哗地一声,沸腾了一下。这地方,排场小,一百块,算是大礼了。

入夜,客人散尽。小灯坐在灯影里,打量着自己的新房——家具,电器,大红的喜字,什么都是簇新的,生涩,新鲜,处处透出一种凌乱的喜悦和模糊的不安。小灯朝床上瞥了一眼,满床的绫罗绸缎,桃红柳绿,在灯下一闪一闪,把屋子都照亮了。小灯却不由在这光芒里缩了一下。

早晨,小灯醒来的时候,听见五桩在 院子说话。小灯想起夜里的事情,脸上慢慢就烧起来。她把被子捂住脸,身子却是软软的,动弹不得。她在心里把五桩骂了一句。院子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响声,这地方,红白喜事,都要去邻村的老万家赁碗盘。远亲近戚,吃饭的人,总有几十口子。平日里,谁家都不会准备那么多的碗盘,逢事情,就只有赁。小灯在枕上听了一会,知道是五桩在张罗着送碗,就慢腾腾地起床。小灯敢这么放肆,是家里没有公婆。五桩爹娘早早过世了,兄弟两个跟着叔婶长大。打开门,小灯一眼看见二桩也站在院子里,正弯了腰把碗一只一只摞起来。小灯没防备,心里就突的跳了一下。低头瞅了瞅身上的衣裳,并没有什么不妥,又疑心自己的头发毛了,刚要抬手理一理,却看见二桩恰好直起身来,朝她这边看。小灯忽然就觉得无措起来,手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幸而这时候有人过来,叫二桩哥,小灯就转身掩了门,站在地下,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大红喜袄的小媳妇,怔忡了半晌。

正月说完就完了。二月二,在这地方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气。家家户户都要摊煎饼。小米面,同白萝卜丝和成糊,在一种平底的铛子上摊。小灯很记得,小时候,娘把一勺面糊浇在铛子上,只一转,就成了薄薄的圆饼,铁锅孜孜叫着,香气一蓬一蓬地,慢慢浮起来。小灯从旁守着,简直馋得很。如今,人们对摊煎饼这事不那么上心了。摊煎饼只是这个节气的一种象征,一个符号——有倒还是有的,终究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小灯站在炉子边上,摊煎饼。二桩和五桩在饭桌旁围坐着,吃饭。在娘家,小灯向是做惯了的。厨房里的事,更是难不倒她。她的袖子高高挽起来,碎花的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很娴熟地翻弄着锅里的煎饼。兄弟两个静静地吃煎饼,几乎不说话。偶尔,五桩问一句,二桩只是简洁地点点头,算是回答。屋子里弥漫着热的蒸汽,小小的灶间越显得局促,狭窄。小灯忙着炉子上的事,透过蒸汽,间或拿眼睛看看桌旁的兄弟俩,越看越生出很深的感慨。怎么说呢,五桩是她相亲相中的,高大,结实,走起路来,似乎能听见他周身骨骼里面发出的新鲜而粗俗的尖叫。蓬勃的,涨满的,仿佛一棵青壮的庄稼,汁水饱满,有一种藏不住的乡俗的野性。小灯是习惯这野性的。在乡下,随便走一走,看到的多是这样的男人。小灯的爹也是。他们大声地咳嗽,吐痰,嘴边时常挂着粗话,让人脸红,也让人感到亲厚。很小的时候,小灯就认为,男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她看见二桩。二桩是当过兵的。这个地方,几乎不曾有人去当兵。对于村人们,当兵,简直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在小灯,当兵,几乎意味着遥远的城市生活。尽管没有穿军装,二桩的身上,却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英气。无论是站立,还是走路,二桩都是英挺的,完全没有乡下人惯有的那种葨缩。这是真的。公正地讲,五桩生得不错,在乡间,算是排场的男子汉了。可是,同二桩站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就有了那么一种寒缩的村气,远不及二桩的大方和笃定。还有,二桩是文雅的。他吃饭,闭着嘴巴,静静地咀嚼,喝汤的时候,从来不弄出声响。偶尔也抽烟,慢慢地吸一口,再徐徐吐出来,他的脸就在这青白的烟雾中模糊了。即便笑,也是不一样的,从容,安静,雪白的牙齿一闪,甚至有那么一点羞涩了。一滴热油溅起来,落在小灯的手背上。小灯疼了一下,她这才发现,二桩已经吃完饭,出去了。只留下五桩,丝丝哈哈地喝着热粥,一脑门的汗。

小灯是从五桩那里知道,过了寒食节,二桩就要走了。这一回,二桩不是回部队。他是去城里。据说,二桩的战友在城里开了一家饭店,请他去帮忙。小灯说,家里这么多地——去城里——五桩把一只手在小灯腰间摸一摸,说,我哥他,不是种庄稼的人。小灯心里忽然就生气了。谁是种庄稼的人?有谁生下来,就甘心种地?五桩的手又试探着伸过来,被小灯一巴掌打回去。

上门提亲的人就多起来。二桩比五桩大三岁,既不准备再回部队,无论如何,也该成家了。小灯从集上买了很多吃食,糖,瓜子,点心,装在红白相间的方便袋里,用来招待媒人。也提着去相亲。看得出,大多数时候,二桩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听凭小灯指挥着,穿哪件衣裳,提哪样东西,去哪里,说哪些话。诺诺的神气,倒像一个小孩子了。逢这个时候,小灯的话就稠起来,絮絮的,称赞这家姑娘的能干,那家姑娘的泼辣,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二桩只是不开口。小灯知道他的意思,轻轻地说,哥的眼光,怕是高了。二桩就涨红了脸,并不辩驳,只是把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嘎巴声。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回,村东的三婶过来,说的是她娘家的侄女。三婶这样描述那个女孩子,白净,高挑,那个俊,嫩葱似的。更重要的是,念过高中。小灯专心听着,把一壶开水小心地灌进暖瓶里,一面在心里慢慢描出那姑娘的样子。相亲那天,小灯穿一件黑呢大衣,戴一条玫红的纱巾。在乡下,女人们大都喜欢鲜艳的衣裳,左不过大红大绿。小灯的黑大衣,反显出一派低调的洋气,配上玫红的纱巾,简直是出类得很。把五桩都看得呆了。说,你看你——又不是你去相亲。小灯往镜子里张一张,转一转身子,咬着唇,笑,只是不说话。这一回,二桩对穿着倒是举棋不定,左右拿不稳主意。小灯歪着头想了一回,到底替他做了主张。

终究是没有成。回来的路上,二桩在前面骑车,小灯和三婶被远远地落在后面。阳光很好,大片大片地铺下来,温暖,熨帖,却到底不是那么泼辣。风吹在脸上,带着薄薄的凉意。两边的田野正在慢慢苏醒过来,能隐约感到泥土深处的气息,有不安,也有躁动。小灯慢慢骑着车,一面敷衍着三婶的絮叨。前面,二桩已经骑得很远了。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她看不见。只看见他笔直地坐在车座上,两条长腿有力地踩着脚蹬子,一下,又一下。地上的影子一伸一缩,同轮子纠结着,到底是挣不脱的。

那回以后,仍是有人来提亲。却明显少了。人们都说,这二桩,眼睛长到天上了。小灯照例热烈地张罗着,招待客人,礼尚往来,偶尔,也跟着去相看。逢人说起来的时候,总要代二桩分辩,说这种事,都是缘份——五桩也焦虑。夜间,有时候,跟小灯纠缠完,喘吁吁地仰面躺着,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或者趴在枕头上,慢悠悠抽一口烟,五桩会轻轻叹一声,说,哥的事,你上心些。小灯把脸埋在枕头上,嗤的笑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倒是想管——

乡下的风俗,寒食是烧纸的日子。这些天,小灯得空就捏锡包。锡包纸是现成的,裁成小的方块,一面是金色,一面是银色,带着亮闪闪的金粒子,一碰就沾一手。小灯把两张锡纸对折,金色朝外,银色朝里,三下两下,便捏成一只锡包,金灿灿的,是元宝的模样,堆在篮子里,很壮观了。明天,给老人上坟。上过坟,二桩就该走了。小灯停下来,看着满手掌的金粒子,星星点点,想掸,却掸不掉。

家坟在村北。早年间,原是一片松柏环绕的坟地,如今,却成了人家的麦田。麦苗刚刚返青,犹犹豫豫的,不那么明朗,热烈,然而,终究是绿了。远远看去,那新绿染成一片,让人焕然一振,也让人莫名地忧伤。垄沟里,长着灯笼草,细细的叶子,春天的时候,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像灯笼。灯笼草在乡野极常见,田间,地头,垄上,满眼都是。小灯见了,总想把那小灯笼打开——它细碎的花瓣深处,藏着什么?有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湿润,温凉,有些许青涩的腥气。二桩跪在最前面,膝盖没在簇簇麦苗里。小灯跪在一旁,拿一根棍子,慢慢照料着燃烧的纸灰,把厚的散开,把没烧透的重新投进火里。四下里寂寂的,只有五桩的抽泣,断续,沉闷,甚至有些吃力。小灯被烟呛着了,咳嗽着,把头偏向一边。这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二桩脸上淌满了泪水,没有一点声息,就那么无声地、迅即地流淌着,滚落在面前的麦田里。小灯感到心里有个地方疼了一下。对于公婆,小灯没有见过。只是偶尔从旁人的谈话里,听过只言片语。因此,即便是现在,跪在坟前,悲伤是有的,然而终究隔膜。不是那种切肤的哀恸。阳光照下来,煌煌的,纸灰漫飞,仿佛黑色的大鸟,在头顶起起落落。小灯的心又疼了一下。

回来以后,包饺子。小灯擀皮,兄弟俩包。中途,五桩的手机一直响着,是短信。五桩不时地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很认真地看。小灯看了一眼他满是面粉的手,在黑色的手机上留下白的迹子。五桩看一回,发一回,都显得有些吃力,又有些不安。小灯眼皮朝下,待看不看的,把擀面杖擀得碌碌响。五桩翘着指头,把手机塞回衣兜里,咕哝了一句,真烦。小灯不说话。大家都沉默,只有擀面杖在案板上碌碌地碾过。忽然,五桩的手机唱起来,这回是来电。五桩踌躇了一回,咧咧嘴角,把高唱的手机拿出来,一路喂喂地说着,出去了。中午的太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一格一格的。有一片落在小灯的手上,随着手的动作,一晃一晃,灼人的眼。二桩说,我来吧——这活儿费力。小灯把擀面杖递给他,抬起肩膀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的确费力。小灯感到她的胳膊都酸疼了。

小灯把饺子端上桌的时候,五桩才回来。小灯把第一碗饺子递给二桩,自己又盛了一碗,坐下吃。五桩在桌前坐了半晌,没等来饺子,看了一眼小灯,小灯埋头吃饭,只是不理他。五桩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把面前的一只空碗当的往桌上一顿,起身就走了。二桩刚要叫住,小灯把醋碟子往二桩面前推一推,说,哥,你蘸些醋。

晚上,小灯收拾妥当,早早歇了。歪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兴味,就关了。五桩还没有回来。小灯心里恨恨的。错了错牙,想骂一句,终于没骂出口。其实,平日里,五桩倒是很知道体贴的,今天,竟当着他哥的面给她摔脸子,五桩他也敢!当然,自己也有点任性了。可是,话说回来,刚过门的新媳妇,脸嫩,怎么搁得住自家男人的冷落。尤其是,还当着他哥。这让小灯很恼火。要是在平常,小夫妻关上房门,小灯或者会把五桩的手机夺过来,半是娇嗔,半是霸道。说不定两个人还会趁势亲热一回,也未可知。究竟新婚燕尔,怎么样都是好的。可是,偏有二桩在旁边。这让小灯有些下不来台。台灯罩子歪着,灯光斜斜地打过来,照在衣橱的玻璃上,闪烁成一片。小灯想起了白天包饺子的事。二桩和她,一个擀,一个包。默契得很。常常,二桩刚把一个皮擀好,递过来,小灯正好接住。两只沾满白面的手,一递一接,呼应得滴水不漏。盖帘上的饺子一排一排,像展翅的白鹅,渐渐热闹起来。小灯在枕上想着,心里就笑了一下。当时,自己整个人像绷紧了,铆着劲,有些分秒不让的意思。何至于。真是。她把被子紧一紧。五桩回来,她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不管他如何哀求。怎么说呢,有时候,五桩简直是赖皮。简直是——不要脸。小灯把头埋进被窝里,两条胳膊抱在胸脯上,鼓胀胀的热。

过了寒食节,天气就慢慢暖起来。麦子浇过一水,地里就没活儿了。村子里,歇了一个正月的人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大多是出去做工。如今,世道早变了。再不能靠着几亩田地,得过且过了。二桩是已经走了。偶尔有电话来,说一切都好。五桩在家延挨了些日子,虽说是恋着媳妇,也只好忍住,开始张罗走的事了。五桩先前一直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小工这活,累是累,可五桩年轻,有的是力气。比起工地上那些花白头发的同行,总归不那么让人觉得凄惨。私心里,小灯也不愿意二桩走。小灯倒不是贪恋夜间的事。五桩生猛,如狼似虎的,有时候,小灯倒宁肯躲一躲。记得新婚三天,回门——这地方的风俗,是要新媳妇在娘家待上些日子的。一则是把小夫妻隔一隔——来日方长呢,身子可不能亏了。二则是,做父母的心疼闺女。在娘家,再大,也是小孩子,怎么样都是好的。嫁到人家,就不同了。又是新人,处处都要拿捏着分寸,难免受了委屈。虽说是家里没有公婆,到底要少些拘束,可是,怎么能跟娘家比?小灯原是准备在娘家多住些时日的,带了一大包换洗的衣裳。不想,刚过了两天,五桩就来了。五桩吃好喝好,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父母就有些明白了。小灯看看父母,又看看五桩,脸上讪讪的,自顾低着头勾毛衣。心里却是恼得很。五桩让她在父母面前丢了脸,她恨他。后来,她到底还是跟五桩走了。这种时候,耽搁越久,越是难为情。尤其是爹。进进出出的,从这个屋子,到那个屋子,一直不肯好好坐下来。吸着烟,咳嗽着,咳着咳着就呛出了眼泪。晚上,新女婿来接闺女,让做父亲的怎么办呢?这架势,真不好端。回去以后,小灯到底是给了五桩些颜色。在这方面,小灯还是拿得住他的。怎么说,攻守,进退,她心里全有数。如今,小灯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刚嫁到这个村子,人情世故,满眼都是新的。老实说,没有五桩在家,小灯心里是有些怯的。可是,若是不让五桩走呢?小灯把头摇一摇,否定了自己。村子里,凡年轻力壮的,都走了。五桩一个大男人,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不像样。再者,也不能坐吃山空。结婚的排场闹大了,往后的日子,还得打算一些。

家里一下子空旷起来。有时候,从外面回来,打开街门,院子里寂寂的,花猫挨过来,妙乌叫着,把脑袋在小灯的裤脚上蹭来蹭去。猫是二桩托人要的。小小的,秀气的脸,一双媚眼,温良得很。小灯伏下身,把花猫抱起来,摩挲一会,就放了它。小灯在院子里盘桓一回,看看菜畦里的菜。在院子的西墙根,小灯辟出一块地,种了蔬菜。这些地里的事情,小灯还是很在行的。

有时候,小灯也串门。旁人也不熟,就是月钗家。论起来,月钗算是堂妯娌,年纪又相仿,离得又近,就很说得来。月钗的男人庆子,也在城里做工。月钗娘家是本村,很自在了。从小长到大,她摸得透这村子的脾性,知道村里的很多掌故。有时候,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男人。月钗说,这村子里,都算上,就数你家大伯子哥。小灯说谁?月钗说,二桩啊。人样好,又有见识。听说在城里发了?小灯说,哪啊。月钗笑,还瞒我。都知道,二桩是发了。小灯就不好辩解了。二桩在城里究竟怎样,她不清楚。二桩倒是偶尔有电话来,说还好,不错。让家里放心。小灯的理解,只是套话罢了。也不好细问。月钗又说,只是有一条,这二桩,心性是高了些。乡下的闺女,怕是不入他的眼——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一天,领回个城里媳妇。说着就笑。小灯也咧咧嘴,刚要跟着笑,月钗却把话题一转,说,五桩走了这些天,想了吧?小灯就脸红了,说胡扯。月钗说,想就想,还嘴硬。小灯就把手上的毛线团掷过去,说,我把你这坏肠子的嫂子——

端午节前后,几场热风吹过,麦子就泛黄了。村子里,比平日热闹起来。外面的人们,离家近的,匆匆赶回来,过节,麦收。五桩在电话里说,回不来。小灯知道,五桩在省城,是太远了一些。况且,五桩说,正在赶工期。小灯嘴上说好,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委屈。五桩在电话那头说,想我吗?小灯心里就荡漾了一下,说不想。为什么想你?五桩说,真不想?我可是想你了——小灯刚要开口骂,却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叫喊,五桩说,不说了——看我回去怎么制你——小灯放下电话,呆了半晌。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铺了一院子,烘烘的,很有些热了。透过帘子,有一大片光阴漫过来,在门旁拐了个弯,静静爬上半面粉墙。小灯看着那片亮斑,久久地看着,看得她不得不半眯起眼,仿佛被晃着了。

二桩来电话的时候,小灯刚刚吃好晚饭。七点多,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小灯倒不怎么关心那新闻,她是等着看天气。每天,她都要看天气。虽然,她极少出门,天气对她几乎没有影响。看天气,在她只是一种习惯。吃饭的时候,把播音员的声音当作一种背景。一个人对着碗,实在索然得很。偶尔,电视里提到省城,五桩做工的地方,她就停下来,侧耳听一听。也只是听一听,就过去了。能怎么样呢,那么远,远在天边,仿佛想一想,小灯都要累了。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忙把电视声音调成无声,跑过去接电话。是二桩。二桩说,他这两天回来。帮她把麦子收一收。二桩说,五桩回不来,你一个人,忙不及。小灯拿着话筒,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主持人的嘴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四九逢集,小灯和月钗相伴着,去赶集。阳光很好。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拂上人的脸,空气里弥散着麦子成熟的气息,干燥,饱满,热烈,带着微醺的醉意。蓝天下,成片的麦田都黄了,黄得耀眼,有一种逼人的锋芒。小灯看着麦田,听月钗一路抱怨着,抱怨着自己的男人。城里好,索性就别回来了。月钗恨恨地说,自己倒先笑起来,说,你看,好像离了他就活不成了。小灯歪头听着,不说话,只是笑。小灯买了粽子叶,红枣,江米,还割了猪肉,称了茴香。月钗说,怎么,我记得,你爱吃韭菜馅。小灯说,茴香,也行。隔了一会,小灯才说,哥他回来。月钗就啊了一声,说,是来帮你麦收的吧。二桩这人,我知道,仁义。

麦收转眼就过去了。如今不比从前。有联合收割机,再没有从前那么辛苦了。累倒是累的。三亩地,几乎是二桩一个人。小灯只管做饭,端茶送水,地里的事,几乎插不上手。眼见得二桩就黑了。麦天的太阳,究竟是厉害的。每天,收工回来,小灯给二桩准备好一大盆温水,放在院子的梨树后面。小灯躲在屋子里,看电视,耳朵却尖起来,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忒剌剌的水声,一下一下落进她的耳朵里,撩得她的心里湿漉漉的。她把电视声音拧得再响些,很努力地看。通常,吃过饭,二桩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看一会电视。偶尔跟小灯说一句。等小灯收拾好碗筷,他帮着把饭桌搬走,靠在屋角,就回自己屋了。小灯笑着送他出屋,听他走到东厢房,推门,开灯,拉窗帘。小灯把背抵在门上,心里忽然就黯淡下来。他这是在避嫌了。大伯哥和弟妹,真是一对矛盾,奇怪的矛盾。在乡间,尤其如此。在她面前,二桩处处端凝,方正,甚至漠然,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可是,小灯分明看到,有一回,在地里,二桩和月钗说话,不知说了句什么,月钗的脸就红了,笑着,带了点撒娇的意思。二桩也笑,活泼泼的笑容,整个人都是生动的。看见小灯,就不笑了,又是一脸的端正,把眼睛看向田野的深处,一只脚把干硬的麦茬子踩来踩去。无数的蝉声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密密地铺了一地。小灯低着头,把绿豆汤慢慢地倒进碗里,心里恨恨的。却不知道该恨谁。

收完麦子,又该点玉米了。二桩帮着种上玉米,就要走了。城里还有一摊子事,也不好老在家里耽搁。小灯到集上割了肉,称了茴香,包饺子。吃饭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二桩喝了两盅酒,话就稠了些。小灯笑吟吟地听着。二桩爱酒,这她知道,虽然酒量不大。这些天,干活累,小灯倒也想买瓶酒,犒劳他一下,可是终归罢了。酒这东西,说好便好,说坏——谁知道呢。不想,今天,他却自己喝上了。这可不关她的事。雨点子打在窗玻璃上,啪啪响。二桩说,小灯,这饺子,茴香馅的,我顶爱吃。小灯说,那就多吃些。二桩慢慢抿了一口酒,说,你包的,我——爱吃。小灯心头跳了一下,看来,二桩是喝多了。电视里,一个艳妆的女人正在唱歌,软软的调子,把人唱得心慌意乱。外面,一窗的风雨。屋子里,灯光明亮。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一切都是那么触目。小灯站起身,准备去厨房里烧水,沏茶。二桩是喝多了。该沏些浓茶,醒醒酒。走到门口,就被二桩叫住了。小灯——小灯背对着他,身子僵了一僵,也只有那么一刹那,她撩开帘子,出去了。

雨点子落下来,抽在她的脸上,像鞭子,火辣辣地疼。小灯在雨地里站着,站了很久。夜空乌沉沉的,像墨。空气里有一股植物汁液的气息,湿漉漉的,新鲜得有些刺鼻。雨水顺着瓦檐泼辣辣流下来,溅起一阵阵水花,溅到她的身上,霎时就透了。她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墙上的钟表当当响了,小灯吓了一跳,知道方才是恍惚了。看了看怀里的瓠子,瓠子睡得正熟,小嘴吧嗒吧嗒咂着,像在吃东西。这一点,也像五桩。窗外,雨还在下着。五桩去了城里。今天,是二桩的喜日子。小灯的娘上个月过世,如今还算热孝在身,乡间的风俗,不宜见喜。小灯就没有去。

怎么说呢,如今,小灯年纪长了,都平静了。乡村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过去。她在这流水中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深处。她跟五桩生了儿子。这辈子,还能怎样呢。再不像年轻时候,枝枝杈杈的小心思,疯长起来,猛省的某一个瞬间,把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可是,有时候,小灯也不免想起什么,只是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就像方才。方才,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那些旧事。后来呢——后来,她都忘记了。这是真的。

墙上,挂着他们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站在自家院子里,迎着太阳,眯起眼睛,笑着。眼睛深处,有幸福,也有茫然。现在,她在等五桩——自己的男人,回家。这样的春夜,这样的雨,她却什么都不想了——偶尔,也会想起有一年,春天,新绿的麦田,垄沟上,那棵灯笼草,细细的叶子,开一种粉色的小花。很热烈,也很寂寞——然而,终归是凋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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