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35年,匈奴军臣单于遣使来汉廷求取和亲,汉武帝乃召集群臣,展开了一场关于匈奴和战的大讨论。
会议伊始,主管外交的大行令王恢就率先站了出来,对和亲表示坚决反对,说:“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背约;似此反复无信,不如勿许,兴兵击之。”
王恢本是燕人,且数为边吏,熟悉胡事,再加上他高居“外交部长”,所以其发言还是很有分量的,刘彻自是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但群臣中也有不以为然的,御史大夫韩安国就说:“匈奴迁徙有如飞鸟,难得而制之也。今汉行数千里与之争利,则人马罢乏,易为匈奴所乘。此危道也。不如和亲。”
韩安国我们前面提过,他在吴楚七国之乱中为梁王手下大将,在梁都保卫战中立有大功,后又多次成功调解了窦太后、汉景帝与梁王刘武这一家子麻烦人物间的矛盾,政治智商那可不是一般的高。另外,韩安国为人严谨持重,是个坚定的防御派保守派。安国安国,维持国家安定团结反对军事冒险正是韩安国一贯的政治表现。
刘彻心里暗自好笑:管外交的大臣想打仗,以打仗成名的大臣却想和亲,这可是怎么说的?
最终,大多数官员包括丞相田蚡在内都站在了韩安国这边。
黄老信徒窦太后虽然死了,但朝臣们已经习惯了文景时代的休息无为,一时叫他们转过弯儿来,那还真不容易。
少数服从多数,最终,刘彻批准了与匈奴和亲的协议。从此,汉匈关系进入了短暂的蜜月期,汉政府不但答应与匈奴互通关市,让他们可以用牛羊来交换粮食盐铁等必需品,并且遣使赠送了大量财物,以至匈奴全民亲附汉朝,往来塞下,长城内外顿成一片友好和谐民族团结之欢乐海洋。
这当然不是刘彻的本意,一切都是假象,刘彻精心营造的假象。
确切的说,这是一次战略性十足的妥协,也是一颗政治迷惑性很强的糖衣炮弹。
匈奴人开心的有点太早了。一个被你烧杀抢掠侮辱了六十余年的庞大帝国,却一直屁颠屁颠的给你送钱送粮送女人,这种其贱无比的事情只有“我大清”干的出来,而正在冉冉升起的天下强汉,绝不容许让这种事情发生。韩安国说得也没错,打匈奴是划不来,但汉武帝就是想搞他,就是要跟他死磕,老子有的是钱,有的是人,不折腾也是浪费,何苦要苦苦忍受这帮草原蛮夷的欺负呢,这不是贱吗?
于是又等了足足两年,直到汉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某日,一向主战的大行令王恢忽然收到一封从雁门郡马邑(今山西朔州市)送来的密信,看完信后,他精神顿时为之一震,开心的一跃而起,大叫道:“此次匈奴必破矣!”然后立刻动身,入宫求见汉武帝刘彻。
写信人是马邑的一个土豪富商,名叫聂壹,此人虽属剥削阶级,却也是个极富冒险精神的爱国志士。按理说,他只是个普通商人,国家大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况且边境商贩大多依附于胡人,一旦雁门开战,对他的生意恐怕还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但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竟然凭借着一个大胆的想法,一腔爱国之热诚,甘冒绝大风险,孤身诱敌,引发一场亚洲大战,从而改变了历史,改变了世界。
历史并不总是帝王将相的舞台,往往小人物,也可以左右天下。
聂壹信中大概内容是:“匈奴初和亲,亲信边民,聂壹愿为间谍,亡入匈奴,见单于,诱以利致之,汉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
这是一个很大胆也很有诱惑力的构想,汉武帝动心了,真的动心了,他是一个极富冒险精神的帝王,他就喜欢这种刺激的冒险。于是武帝立刻召集群臣,问:“朕以宗女嫁与单于,岁给财帛,赂遗甚厚。单于竟敢轻慢使命,数入侵盗。边境不安,朕甚忧之,今欲举兵往征,卿等以为何如?”
王恢大喜,当即极力鼓动道:“臣闻当日战国之际,代地自立为一国,北有胡人,内多敌国,然其人民尚能支持,匈奴不轻来犯。今陛下即位数年,威加海内,华夷为一,独匈奴侵盗不已,肆无忌惮,若非设法痛击,如何示威!臣窃以为击之便。”
作为保守派头子的韩安国,当然极力驳斥王恢的左倾冒险主义错误路线:“臣闻高皇帝被困平城,七日不食,及出围返都,不相仇怨,可见圣人以天下为心,不愿挟私害公。故与匈奴和亲,至今利及五世。臣窃以为勿击便。”
王恢大怒,我是左倾冒险主义,你他妈的还是右倾投降主义呢!于是又道:“陛下,韩大夫之语,似是而非。高皇帝身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海内久安,只边境数惊,常为民患,士卒伤死,累累相望,此仁人志士之所隐痛也。臣故曰击之便。”
汉武帝刚要接话,韩安国又不甘示弱道:“不然,臣闻兵法有言,以饱待饥,以逸待劳,所以不战屈人,安坐退敌,此圣人之兵也。今欲卷甲轻举,长驱深入,臣恐道远力竭,人马乏食,反为敌擒也。臣故曰勿击便。”
汉武帝又要说话,王恢跳了起来,叫:“我也曰不然,臣今言击之者,固非轻进而深入也;将诱以重利,使其单于入塞,吾选枭骑、壮士阴伏而邀击之。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擒,百全必取。”
汉武帝一听就动心了,什么,百全必取?也就是说,这是个零风险的完美战略?好,马上下令征调三十万大军,以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大行令王恢为将屯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统归皇帝亲自指挥,出兵马邑,伏击匈奴!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此战结果不佳,甚至可以说比较丢人,所以《史记》与《汉书》都没提汉武帝御驾亲征之事,这叫做为尊者讳,毕竟与后世史家不同,司马迁与班固写的都是当朝历史,有些问题比较敏感,难免要受到现实政治的限制(注1)。只有西汉末年负责管理宫廷典籍的刘向所编类书《新序》载道:“孝武皇帝自将师,伏兵于马邑,诱致单于。”刘向毕竟是宗室重臣,胆子还是要更大一些啊。
不久,聂壹带着使命出发了,他伪装成汉奸,叛逃到匈奴王庭,以金钱贿赂真正的大汉奸中行说,经其介绍顺利见到了匈奴军臣单于,而假献计道:“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来降,单于引兵前往,财物可尽得。”
军臣单于的口水立刻流出来了,把什么和亲协议忘到了九霄云外。马邑听这名字就知道,马肯定很多,事实上,当年蒙恬就在这里大量饲养军马,故名。后来韩王信又在这里建都防御匈奴,又经数十年发展,马邑已成为汉北边最大经济军事重镇,内屯大量战马牛羊粮草等战略物资,这笔买卖做得!况且聂壹之前多与匈奴有贸易往来,价钱公道,童叟无欺,贩卖其他东西如此,出卖国家也肯定如此。
“此言当真?”单于擦着口水说。
“当然。单于若不信,可遣使与我同往,观其究竟,再发大军未迟。”
单于大喜:“果真如此,事成之后,马邑满城财物,吾必与公共分之!”
两人乃奸笑着握手,大叫合作愉快。
聂壹回到马邑,立刻带了伙人冲进县府,一阵大乱后,便提了两颗热乎乎血淋淋的人头出来,挂在城墙上给匈奴使者看,并告诉他们:“马邑令丞已死,汝可回报单于,火速急来!”
死的当然不是马邑县令和县丞,那只是两个死囚的头而已,他们早晚要死,早死一步,还能当为国捐躯的烈士,何乐而不为呢?
匈奴使者一看聂壹果然大功告成,赶紧回报军臣单于。军臣大喜,立刻发兵十万,穿越边塞,进入武州(今山西左云),径直向马邑奔来。马邑这个地方,正好处于一个向西开口的矩形盆地(朔州盆地)腹地,只要匈奴人进入这个盆地,汉军就有很大的机会将其围歼。
这其中,韩安国、李广、公孙贺率大军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而王恢与李息的三万部队则负责从代郡侧击,封堵盆地的西面口子,同时从侧面截击匈奴之辎重。
一张大网悄然撒开,就等猎物踏入陷阱,决战在即,年轻的刘彻与军臣一般的兴奋异常心潮澎湃,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猎人,对方是猎物。
并不年轻的李广也很兴奋,他自结发(古代男子十五岁“结发”以示成年)与匈奴战,至今已二十余载,却从来都是小打小闹。老天保佑,终于给他等来了一场数十万人的超级大会战。而对于一个以战争为生命的军人而言,一生能碰到几次这样的大战?这可是做梦都得不来的封侯良机啊!按照汉军功制,斩首两千人以上且自身战斗减员不超过十分之三者即可封侯(《上孙家寨汉简》);另外捕获匈奴王、相、将军、阏氏也可封侯;而这次匈奴一口气来了十万人,发挥好的话,封几个侯都没问题。
刘彻与李广美梦做的很甜蜜,可惜现实很残酷。因为这张巨大的捕猎网上有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保密。军贵神速,但更贵神秘,特别是伏击战,保密工作做不好,一切都白搭。
事实上,三十万部队劳师远征,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要做到完全保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看似万无一失的军事行动,在一开始就有欠周详。
何况,在马邑之谋的具体实施过程中,汉军自己又漏洞百出,结果就是刘彻这一精心策划的伏击战,最终竟被演成了一出彻头彻尾的搞笑闹剧。
本来,匈奴大军已经行进到了距离马邑不到百里的地方,陷阱已经在望,但单于忽然下令大军止步。
单于就是单于,智慧非一般匈奴莽汉可比,原来他发现这里满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却一个放牧的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战国时名将李牧伏击匈奴,是大纵畜牧、人民满野,演戏演的超逼真。如今汉军伏击匈奴,却是大纵畜牧、人烟全无,如此烂演技,着实令人大跌眼镜。
看来不是匈奴人狡猾,实在是我方太愚蠢。也不知这出烂戏是谁导演的?
当然,小伙子第一次出手就筹划这么大的战事,起点太高,难免出些纰漏,情有可原。
相对而言,匈奴单于的行事倒颇为老道,他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往日打家劫舍,都是一片慌乱的景象,哪里这么安静过,明显有诈!
于是,单于下令:大军暂且按兵不动,先派一队轻骑,对四周进行武力侦查。
这队侦察兵很快发现了一个汉军“亭隧”(注2),便立刻发动猛攻,守军措不及防,竟连烽火还来不及点起就全体做了俘虏,更糟糕的是,被俘人员中竟有一名汉军中下级军官,雁门尉史。
汉时定制边郡地方,每百里设一尉,其下有士史、尉史各二人,秩两百石,主掌巡行边塞亭隧。好死不死,这位雁门某尉史大人当时就此亭巡檄,你说衰不衰?要说巡檄也就罢了,没想到这尉史竟对马邑之谋的通盘计划也知晓的一清二楚,你说晕不晕?
这保密工作,做的真是烂透了。
结果当匈奴骑兵得胜后,便向军臣单于请示,问如何处置这帮俘虏。单于一挥手,全砍了!
尉史顿时魂飞魄散,当即把他心中暗藏的最高机密全盘托出,以求保命。
单于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吓出了好几身冷汗,惊叫道:“原来如此,吾固疑之,几乎坠其诡计。”于是赶紧悬崖勒马,命令大军掉头,一路有惊无险,顺利退回塞外。
一场危机化于无形,军臣单于后怕之余,颇有感慨,他叹道:“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于是特封雁门尉史为匈奴“天王”,从此高官厚禄,享之不尽。
又是一个汉奸。
另外一边,马邑附近的山谷内,近三十万大军还挤在那傻等:这猎物咋还不出现呢?难道事情有变?
李广坐不住了,便去找韩安国:老韩,你看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不如,我带帮人过去打探一下?
韩安国摸着胡子笑:李将军别急啊,所谓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如此冲动,万一吓跑了猎物怎么办?
李广只好气鼓鼓的再回去傻等,心想当部将就是不爽,啥事儿都得听别人的,如果哪天我也当上主帅就好了,唉!
等到塞下传言匈奴人真跑了,韩安国这才气急败坏的冲出山谷尾追,一切已经来不及。结果,三十万汉军大举出击,吃了一肚子胡尘,却连半根匈奴毛都没抓着,最终也只好伫立在边境上凝望北方,唱一句:“送你离开千里之外,我无声感慨……”
而另外一边从代郡出发、负责从侧后截击匈奴辎重的王恢李息部,他们倒是意外碰到了正在撤退的匈奴大军,但王恢心里一合计,人家是毫发无损的十万,我却只有三万兵,这仗不能打,撤!于是也撤了。
最想打仗的人事到临头却不能出击,王恢内心的挣扎、痛苦与无奈,可想而知。
送上门的鸭子竟在下锅前飞走了?李广郁闷,武帝震怒!
武帝没法不震怒。自己亲自出征,却无功而返,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献出了自己的第一次,真是太出洋相啦!《管子》曰:“故一期之师,十年之蓄积殚;一战之费,累代之功尽。”三十万汉朝大军,光组织与后勤的花费就是天文数字!付出如此庞大的代价,最终却换来了天下最大的一个笑柄,这个错误必须有人站出来负责。
那么谁来负责呢?汉武帝刘彻?这当然不可能,伟大领袖怎么可能犯错,他是永远正确的,错的都是底下人。
如此一来,那错就只能是王恢了。整个计划是他最先提出来的,整个行动最终也是因为他胆小不敢出击,从而轻易放跑了匈奴辎重。他不负责,谁来负责?
王恢满心委屈的辩解道:“臣以三万人众不敌,徒取辱耳。故臣虽万死,然完陛下将士三万人也!我有功啊我!”
武帝却说:“虽如此,恢所部若稍击匈奴辎重,犹颇可慰士大夫之心。今不诛恢,朕无以谢天下。”
此次错误决策,刘彻欠天下人一个解释,而王恢就是这个解释。所以王恢自己做出的任何解释都是没有意义的。而且领导都是结果导向,有了成果一切好说,搞不定解释啥都白搭。你王恢好歹跑去打一下,领导的面子也挂得住啊!所以,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也为了警告文武百官的畏战情绪,王恢必须死,死,死!反正死定了。
王恢闻言,万念俱灰,看来事到如今我肯定活不成了,遂自杀了事。
对于君王的尊严与帝国的伟业来说,臣民个体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这便是老刘家历代所坚持的无上准则。
两年后,韩安国加官进爵,当上了代理丞相,可惜没风光多久就因车祸摔断了腿,武帝见他脚实在坡的厉害,有辱大臣之体,于是将他免职。
都是一帮倒霉鬼。
注1:正如司马迁在《匈奴列传》的“太史公曰”中所言:“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索隐》曰:“仲尼仕于定哀,故其著《春秋》,不切论当世,微其辞也。”现实政治的桎梏与忌讳,是谁也无法避免的,孔子都没有办法,何况是处于专制皇权已发展成熟时代之司马迁、班固。
注2:即带有烽火台的小碉堡,守卫人数一般十人左右,设有燧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