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母亲

文姝看小说 2024-08-27 20:14:32

父母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娟子特意请了年假,带着刚满三岁的小儿子回了老家。她要带着两位老人出去旅游。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先开车到省城,再坐飞机去北京。本来她想带父母去三亚玩一圈,但是父母特别想要去北京,那就去北京,顺从他们就好了。

从上车那一刻起,母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不是出去旅游的兴奋,而是满腹牢骚。她说儿子还没结婚,自己没有心情出去玩。

要不是娟子再三邀请,她一定不会去的。家里还喂着几只鸡,一条狗,都要交给邻居来给照看,这样就会欠人家的人情,出去旅游回来多少是要带些礼品以示感谢。

这边母亲在抱怨,那边父亲在拆台。两个人不一会儿就吵了起来。母亲一生气,说不去了,闹着要回去。要不是小外孙奶声奶气劝了几句,母亲非得让停车不行。

有那么一瞬间,娟子心里挺别扭。干嘛呢这是,母亲这个人她是了解的,就像是一只刺猬,铁刺猬。大半辈子都在跟黄土地打交道,跟村里人打交道,没怎么出过远门,心眼也窄。

母亲是个挺拧巴的人,她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老大就是娟子,老小是个儿子,三十五岁了,到现在都没娶上媳妇。

其实也不是一直没媳妇。弟弟小林结过一次婚,还有一个女儿,两年前在母亲的强烈干涉下离婚了。母亲嫌弃弟媳太懒,不出去工作,整天宅在家里刷手机,全家上下就靠儿子一个人挣钱。

回过头来想一想,弟弟两口子的感情还可以,自由恋爱。当时弟妹也没有要求弟弟必须有房子有车什么的,还是非常通情达理的。

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既然弟弟都不说什么,弟媳不上班就不上班吧,尤其孩子又很小,需要人照顾;但她就是看不惯。只要弟媳一开始反驳,母亲就上头,有的时候还气得胸闷。

最后,有点妈宝男的弟弟只能离了婚,孩子也被弟媳给带走了。

没了媳妇的弟弟又成了单身汉,母亲又开始着急了。她四处托人给弟弟找媳妇。不过,现在的状况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或者说,很少遇到像弟媳一样通情达理的女孩了。

现在的女孩子结婚要房子,要车,要彩礼,最好男人还有一份好的工作——长期饭票最好。

眼下,母亲就着急自己的儿子,他还没娶上媳妇,当妈的哪有什么心思出去玩。转头母亲就埋怨起父亲,怪他不该把结婚纪念日的事告诉女儿,说他就是想出去玩,紧接着就抱怨父亲只知道玩,也不管儿子能不能娶上媳妇。

两个人又为这事吵了起来。

娟子头都大了,她真有点后悔带他们出来了。确实,父亲如果不说,她自己也不会知道。但是,换个思路一想,算了,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趁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带他们出去走走也挺好。

至于弟弟那边,能帮的就帮一把,不能帮的也就没有办法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亲姐弟,真到事儿上,还是他们俩。

快到站的时候,父亲主动停止了争吵,他不说话了。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不想破坏了旅游的好心情,总之,车子里安静了。

本来娟子想带着他们在机场吃顿饭,父亲还好说,母亲一定会唠叨价格贵。算了,吃泡面好了。就着榨菜,吃完泡面就上了飞机。

好在老太太在飞机上没怎么说话,大概是害怕在陌生人面前丢了面子。别看她不怎么出门,还是挺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说起来母亲这辈子也是吃了不少苦,她十五岁的时候姥爷就去世了,刚结完婚不到一年姥姥也去世了。家里还有个弟弟——也就是娟子的舅舅——当时还没娶媳妇,一切都是她操办的。

没有父母的孩子是敏感的,是可怜的,是多愁善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姥爷去世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十五岁那年——变得浑身是刺儿,像一只刺猬。

结婚四十年,两个人也吵了四十年。因为穷,母亲变成了一个浑身长满刺的人——那是她的铠甲。别人多看她一眼她都觉得不自在,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害怕别人背后议论自己。

小时候娟子不理解,觉得母亲很难相处。你说她不爱孩子,不爱这个家,不确切,她会把好吃的都留给孩子;你说她爱孩子,爱这个家,她还经常跟父亲吵架,偶尔也会打孩子。

长大之后娟子明白了,理解了,那是一个女人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母亲没了父母,跟公婆的关系也不好,丈夫也不能挣大钱。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到现在也不成器。只有一个女儿还算可以,最后也嫁到了外地。

一路算是跌跌撞撞到了北京。父亲很是开心,拿着手机这里拍一拍,那里照一照,还拉着母亲拍合影。

也就是在天安门拍照的时候,母亲笑了。她酱油色的皮肤跟街上的俊男靓女一点都不搭,很难想得起,母亲当年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

逛了几个免费的景点还很高兴,到了吃饭的时候又差点吵起来。这个嫌贵,那个嫌贵,恨不得什么都不吃才好。

每次到花钱的时候,母亲总会哭丧着脸提起自己还没结婚的儿子。父亲已经习惯了,懒得搭茬,省得破坏自己的好心情。

娟子也压下了自己想要反驳的欲望,随她去吧。自己带他们旅游的初心也不是希望争吵声不断。

母亲的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别人看到的不过是万分之一二。

记得读初中的时候,学校让带麦子。那会儿食堂还是用饭票,那种小塑料片制成的饭票,花花绿绿的。有两角的,五角的,一元的,两元的,五元的。食堂的饭不贵,素菜是两毛钱一份,肉菜是三毛还是五毛一份,记不清了,菜汤是两毛钱一份。

饭票不是用钱买的,用麦子换,还得是干麦子,湿气太重的学校不收。母亲不会骑自行车,到现在也不会,只会骑三轮车。不过,那会儿家里还没有三轮车,于是让舅舅去给娟子送麦子。

舅舅人还不错,跟娟子姐弟也很亲,但是舅妈就不一样了。每次舅舅去给娟子送麦子都要跟舅妈大吵一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了父母,舅舅有点妻管严。家里穷啊!他真害怕媳妇跑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不能让他们从小也没了娘。

时间一长,舅舅也不敢给娟子送麦子,也很少到家里去了。

这一点让母亲挺伤心,她说舅舅没有一点主见,连个女人也降不住。没办法,又去求娟子的姨夫去送麦子。

那会儿娟子的老爷爷老奶奶,也就是父亲的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好,看病花了不少钱,家里的牛、羊、猪什么的都卖了换钱,连一辆老式的大梁自行车都没有。

人越穷越是要面子,母亲就是典型的这种人。

最可怕的就是,你越是要面子,别人还越不给你面子。管你是长辈平辈还是小辈,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要你穷,别人就不拿你当人。

母亲曾不止一次直面人性,因此也变得暴躁、易怒。她试图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那就是长出盔甲,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让别人看起来不好惹。

这种方式,最终用到了自己家人身上。

娟子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一方面觉得她非常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对她,好让她有一个安稳的晚年生活;另一方面,她又希望母亲能改一改自己浑身是刺儿的毛病,别人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她都能记好几十年。

比如,母亲常跟自己提起刚生完孩子的时候,因为是个女孩——也就是娟子——奶奶很不满意,对月子里的她不管不问,还是邻居大婶看她可怜,给她送口热水什么的。

娟子都快四十岁了,你说这事儿母亲记了多少年。如今每次提起来母亲依然是眼泪汪汪,以至于到现在跟已经八十多的奶奶关系还是不好。

如果不是自己也结了婚有了孩子,娟子是很难理解母亲的行为。不过现在她理解了,或者说是适应了,习惯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君子和而不同,尊重就好,何况是自己的母亲。

她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父母更好的生活。至于弟弟那边,能帮的就帮,力所能及,要是让她抛家舍业,把自己的婚姻都豁上,那不现实,也不可能。

本来准备在北京玩五天,来之前想好了一定要去爬长城,最后咬咬牙坚持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就改签回老家了。

母亲看什么都嫌贵,吃面条嫌贵,吃汉堡嫌贵,就是买一瓶水都嫌贵,满腹牢骚,总说这些钱要是攒下来就好了。总之,很扫兴。

父亲也不高兴,跟母亲吵了几次之后也偃旗息鼓了。母亲就是一只铁刺猬,你说什么都能怼上几句,结束语总能归结到“钱”上边。

她说得也对,有了钱能办很多事,尤其能少看别人的脸色。她这辈子拼了命省钱,到最后手里也没多少积蓄。

娟子每次听完母亲的牢骚都会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她感到无助,想要帮助母亲走出这种困境,但是很难。

母亲没有朋友,连亲戚都很少走动。大姨家离得不算远,也就是隔着两个村子,她不想去,因为大姨家的三个孩子都结婚了;舅舅跟着儿子去了城里生活,帮忙带孙子,母亲晕车,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长达四十年的婚姻里,母亲就围绕着丈夫、女儿、儿子这三个人转悠。现在又多了两个可爱小外孙。

小外孙再可爱,也比不过自己的儿子。

她梦想有一天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明事理的媳妇,两个人一起工作,一起挣钱,一起打拼未来,最好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以,两个男孩也行,反正,必须有个男孩。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活得拧巴,才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身边的这三个人身上。

丈夫就不用说了,没什么本事,还喜欢跟人出去喝酒。用母亲的话说,家里都穷成什么样了,你还好意思整天喝酒。

儿子是最让人担心的,老大不小了,一个人在外边租房子住,有份工作还好,就是要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衣服。她心疼儿子连个洗衣服的人都没有。

女儿娟子是最让她省心的,老公性格温和,成熟稳重,夫妻俩都有工作,孩子也听话,要家庭有家庭,要收入有收入。要是能帮儿子一把就好了。

为此,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娟子身上。

这个寄托,不是说指着她延续香火,而是指着她出钱帮助弟弟立起来。买房也好,彩礼也好,平常用钱也好,一句话,就是儿子需要用钱的时候,娟子得顶上。

从前母亲也想过对女儿不公平,也跟娟子说些抱歉的话;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一点愧疚感了,觉得姐姐就应该帮助弟弟,有钱得帮忙,没钱借钱也得帮忙。

她的偏心一度让娟子狠心不想回家。但娟子是个心软的人,母亲在电话里一哭她就没招了。

想着这次失败的旅行,娟子一句话也不想说。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那问题出在哪儿呢?以后还会带父母去旅游吗?不知道,或许吧。

本来是陪父母的,现在心情一团糟,娟子准备早一点带孩子回去,没想到又被母亲拦了下来。

“娟儿,你得理解,家里就你们两个孩子,你说,你弟弟不指望你指望谁呢?你放心,不管用了你多少钱,以后我跟你爸就是去扫大街挣钱都还给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你弟弟娶个媳妇,老大不小了,自己洗衣服做饭,看着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终究是说出了这些话。

似曾相识。上学的时候,娟子的母亲就说过,只要姐弟俩想念书,就是砸锅卖铁也会让他们念下去。娟子多读了几年,弟弟十六岁就南下打工了。

正是因为弟弟早早辍学打工,挣来的钱给娟子交过学费,娟子才这么帮助弟弟;但是让她出几十万给弟弟买房,或者出彩礼,她觉得不合适。

娟子真想大声告诉母亲:他是他,我是我,作为姐姐,我为他做得已经够多了。很多借出去的钱都没有提过,还想怎么样呢?孩子是你们生的,为什么让我来承担?

话到嘴边,娟子的情绪也被调动了起来,但是她很明白,这话一旦说出去,很可能就跟父母闹翻了。年龄越大越觉得有父母在真好,她突然就同情起母亲来,红了眼圈。

“妈,您就别操这么多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小林会遇到合适的女孩的。”

“都三十好几了,什么时候遇到呢?就算是有合适的,不也得要房子,要车,要彩礼什么的,这都离不开钱,你还得帮你弟弟。”

娟子彻底无语了,她不敢说重话,害怕母亲又是几天几夜不合眼。因为发愁,才六十来岁的母亲看上去已经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哎!娟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仿佛她对面站的是一只刺猬,她自己也想变成一只刺猬,紧紧抱住自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我尽力吧!”娟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母亲这才勉强露出了笑脸。

临走前,娟子往枕头底下放了一万块钱现金。母亲不会用微信,也没有银行卡,娟子来之前特意取些现金。她很清楚,这些钱最终母亲会给到弟弟,但是没关系,母亲开心就好。

回到家的娟子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她知道,老家床上的母亲,一定也是辗转反侧。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呢?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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