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一幅巨画中

文化学者黎荔 2024-01-05 23:37:12

作者:黎荔

明末清初大才子李渔,提出过一种有趣的冬季行乐之法:“冬天行乐,必须设身处地,幻为路上行人,备受风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则无论寒燠晦明,皆有胜人百倍之乐矣。”他一上来就提出想象力的重要,说冬天行乐,一定设身处地,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路上的行人,受尽寒风大雪摧残的痛苦,然后再对比下自己在家舒舒服服窝着的温暖,那么不管是冷热,还是黑夜白天,都会有超过别人百倍的快乐了。

李渔让我们想象一幅雪景山水画,画中人手里撑一把破伞,或是赶着一头跛驴,独自行走在古道上,经过悬崖的下面,道旁石头显现出狰狞之状,人在风雪中走得踉踉跄跄的,快要跌倒的样子。李渔说“此等险画,隆冬之月,正宜悬挂中堂。主人对之,即是御风障雪之屏,暖胃和衷之药”。这类凶险的画,在严冬的月份,正适合悬挂在厅堂的正中间。主人镇日面对着这幅画,它就是抵御寒风、遮挡大雪的屏风,是暖胃调和体内的良药。

回想我在北京生活的日子,数九寒冬时可真冷啊!夜里,路上的行人面无表情,鼻子冻得通红,帽子围巾羽绒服全副装备,如幽灵一样不声不响挪到下个目的地。冷飕飕的风,雾霾中狂怒,摇得树枝东倒西歪,恶作剧地围着行人乱转,好不容易消停一下,转眼又劈头盖脸地杀将回来。寒冬虽然难熬,但有很多冬季行乐的方式,比如在冻瓷实的后海、未名湖上溜冰,去颐和园看“燕京八景”之一的西山晴雪,去故宫看红墙、白雪和琉璃瓦,被西北风吹个透心儿凉后钻进胡同,行至拐角处,看到一车红红的冰糖葫芦,找家老店吃铜锅涮肉,羊肉片儿冻豆腐韭菜花麻酱,外加俩芝麻烧饼,旁听着隔壁桌儿大爷的臭贫和显摆,热气腾腾地吃着,五脏六腑甚至每个毛孔都迸发出俩字——舒坦!坐在店中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里一涮,两涮,三涮,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行人瑟瑟发抖、艰难行路,这时的确有一种幸福感油然升起,觉得眼前从火锅以至葱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

为什么冬日观雪景图,能够成为御风障雪的屏障,暖胃和衷的药物,我想大概因为乐极忘忧,乐自渐减,将苦境从头想起,乐将渐增而不减。李渔的冬日行乐之法似乎有忆苦思甜的意思,也是我们如今常说的反差感。这和我们今日通过短视频看隐士入秦岭借山而居,看渔人赶海觅各种海鲜,其实是同一原理。同样是图像艺术品,如果把短视频比作古时候的画卷,现代人躺在沙发上刷隐居的短视频,与古人将雪景山水挂在堂间欣赏获得的精神快乐是一致的。不过,问题来了,视频作为图像艺术是高度真实的,而古人的山水画不过是水墨笔意,为什么同样也让人产生沉浸感和代入感呢?

谈起如何欣赏一幅中国山水画,“卧游”一词最为常用。据说,南北朝时期的宗炳,壮年时多方游历,年纪大了便将生平所到之处画在墙壁上,期望达到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效果。因为典出自宗炳,卧游这个词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误解,认为卧游是年龄大了,玩儿不动了,躺在床上回味自己亲身游历过的风景,有种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的感觉。事实并非如此,卧游与真实的山水没有太大的关系,它有着更为超脱的精神追求,是一种澄怀观道的精神活动。心游造化,致乎自然,纵浪大化于山水,这是古人观察与体悟世界的一个重要方式。小小画幅之中,笔墨丹青,意象万千。画中有大物,如云烟峰峦、万里江流,画中亦有小物,如寺观楼阁的斗室小窗,室内的屏风桌椅,器物杯铛。在这一大一小的俯仰与品察之间,沉浸既深,人翩然入画,一景一物,恍然若梦中曾见矣。

传统山水画的精髓,一山一水,就是整个自然;一鸟一树,就是整个春天;一缕青烟、一座小桥,就是整个人间。中国的山水画中,有小小的人,你看到他在画里,看上去如此渺小。小小的身形,在远方,站在山崖边,轰鸣的瀑布下,虬枝的古松边,或是划着一叶扁舟,出没于烟波深处,河上涟漪泛起,薄雾缭绕。层恋叠嶂,绵延向天际,一弯江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中国的山水画喜欢在一片山水之中藏着一间小屋或者一个人,但偏偏这间小屋或人却是画眼。画中人站着,坐着,在驴背,在舟中,微小,却又不可缺少。

山水,大物也。山水中小小的人,看山看水,山鸣谷应。山水既是承托情感的物象,也是人内心深处不可见、难以言传的无名思绪。当我们化身为这小小的人,悄然立于画中的山水之间,看霜露既降,木叶尽脱,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看飞雪连天,银装素裹,云层阴积,玄冥充寒,禁不住感叹山川日月移易,而草木林泉亦非一时之物。于是乎,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云飞雪落之间,生出一种悲戚之情。既然观画是文人情性内省的方式,此悲戚之情,也是一种深邃而微妙的情感体验。正如雪景并非一味只有萧瑟与伤感,风雪塑造出透彻肌骨的寒冷,亦在强化自然环境的凛冽中彰显士人孤独与决绝的姿态。难怪雪景是历代文人最为钟爱的题材之一,是山水画“冬题”的重要内容。《宣和画谱》中记载唐代王维是雪景画的开创者,南唐董源,后蜀卫贤,北宋李成、范宽、许道宁、郭熙、李唐、夏珪等都有不少雪景作品,而五代北宋则是画史记载中雪景主题最兴盛的时期。文人骑驴踏雪、踏雪寻梅,最能展现不媚权贵、不染纤尘,孤傲而坚韧的风度,脱俗又有壮气。风雪、蹇驴、寒士,溪桥上的失意踌躇、风雪中心无旁骛的低头沉思,唐宋之后渐成士人的审美理想。

北宋元丰五年,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在友人的帮助下得到了城东一块闲置的旧地,于是他开垦荒地,种植蔬果,并盖了五间草房并取名“东坡雪堂”。之所以得名“雪堂”,正是因为屋中挂满了雪景画。遥想子瞻当年,绘雪於四壁之间,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以此表明个人志趣高洁,他住在这里,真可谓找到了最佳的住处。苏轼贬黄州后,在荒山野坡上开垦,过起了旷达自由的生活。但尽管如此,苏轼的内心仍时时激荡着痛苦和矛盾。他在出世与入世的路口徘徊而举足不定;他痛恨“此身非我有”而想寄余生于江海,但现实却又紧紧把他系拴。苏轼于堂室四壁绘雪,正是试图于红尘之中营造美的精神世界,雪景图成了他进入美丽的精神世界的入口。只要看到画中枯树积雪,远山萧瑟,一舟横江,渔夫寒江独钓,江边草堂轩窗洞开,二三荒村野老、山樵渔叟,戴着风帽对坐闲谈,痴痴观画的苏轼,一定忘却了精神惶恐,身心自然,当安则安。雪景最能体现静境,苏轼用观想雪景的方式修身,求静以平息内心,他在禅境中营造出困顿中的浪漫。

其实苏轼建“雪堂”并在四壁挂满雪景并不是一个偶然现象,体现的是士人精神生活的需求。宋人挂山水画与现代不同,现代挂画多是为了装饰,宋人挂满壁的画是为了营造观想的气氛,营造身临其境的视觉体验。对于没有受过太多图像冲击的古人而言,这种视觉震撼,相当于当下我们进入一个沉浸式全息投影的空间。山水画是古人观想世界的一种方式,阅读这样的画卷,无论是春日的漫山草木、氤氲水汽,盛夏的万壑松风、溪涧奔流,还是秋日的烟村微缈、层林尽染,冬日的白雪皑皑、风雪苍茫,山水画是一个可以居游其中的造化世界,观画的人,仿佛变得很小很小,悄然融入画中,画中的春意暗香浮动,画中的寒意迎面袭来。在恍兮惚兮的观想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卧游,一种身居斗室,通过画家构建的山水世界去体味万物、思考古今和人生,进而提高自身精神境界的过程。

画中有一个隐逸的世界,一个理想的彼岸。观画的人,目光会不由得沿着画家设定的线索,逐渐越过密林深处,透过绵延山脉,渡过浩渺烟波,终于发现一个别有洞天的彼岸世界。这样欣赏一次,便是一次卧游,既是观者与画家之间的一次交流,也是鉴赏者与自己的一次心灵对话。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一两个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或者立在三两棵松树参差屹立的坡岸山冈上,俯仰天地之无穷,不知从哪一刹那起,观者就失落在那种气氛中了。观画久了,坐深了年岁,坐深了梦,画里的山水世界荡漾开去,和不远处的那片真山真水融为一体。你说生命的体验到底是向内心去寻求,还是通过体察外在的世界去寻找,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画中,丛树、溪流、小桥、茅舍,一切都似无似有。画外,阳光,月光,闹市,红尘,一切都似有似无。当观画的人想象自己在画面所描绘的世界中行走、远望、游览、居住,完成这一次心灵的远行折返之后,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世界,这个柴米油盐的此岸世界,不由得也生出了疑问,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想弄清楚自己是否身处一幅更为巨大的天地之画中,又是谁提笔完成了这一幅随意点染的生命墨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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