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灵帝熹平三年(174年),23岁的宦官子弟曹操终于入仕,担任洛阳北部尉,汉代的县一般都有主管捕盗与军事的县尉,大县有左、右尉二人,一般的县有尉一人,而洛阳乃天下首县,故有东南西北四部尉。县尉的品秩在二百石到四百石之间,曹操这个洛阳北部尉属于比较重要的县尉,故秩四百石。这是一个位低权重却又不好当的官儿。天子脚下,别的不多,就是官儿多,随便街上找俩卖菜的,都有可能是什么官儿的亲戚。所以前任告诫曹操,作为管理治安的北部尉,最重要的就是看人下菜单,懂得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那些达官贵人,平日里喝酒闹事横行霸道惯了,你惹他做啥?不如平安无事混上一年半载,以你的出身关系,来这这就过渡一下,很快就高升了,何必跟他较真呢?
曹操说啥?混?我混了快二十年了你还叫我混!不就豪强权贵嘛,没啥了不起,我的地盘我做主。
没多久,洛阳北部尉衙门的四个大门,就被装修一新,大门两侧还悬着十余根五色棒(木制棍棒刑具,上涂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代表五域四方。)有如“包青天三铡”般,气象森严,令人胆寒。又遍贴告示曰:“今本尉上任,特此重申朝廷禁令,如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
权贵们却冷眼旁观:小操操自己掏钱装修作秀,有创意,有才华,够浮夸,长大了肯定是个出色的政治表演艺术家。
笑归笑,根据我们多年看古装剧的经验肯定有送死的,并且来头肯定不小。
果然,数月后,一个嚣张的老男人以七十码时速在洛阳街头的夜色中嚣张酒驾,却被一群衙役拦了下来,曹操强忍睡意开堂审问:“本朝自永宁年间以来,朝廷就有严令——‘钟鸣漏尽,洛阳城中不得有行者’。汝乃何人,何敢犯禁!”永宁即汉安帝时年号,公元120年,汉安帝下《禁夜行诏》,规定一更三点暮鼓一敲,就禁止出行,你想出去就要等到五更三点晨钟响了才行。而在暮鼓晨钟之间夜行的,处笞刑四十,京师则笞刑五十。所以按照法律,曹操应该判此人五十大板。
可那嚣张男人却挥着手中马鞭,口吐熏天酒气,昂头道:“吾乃宫中小黄门(注1)蹇硕之叔蹇图也!吾与友人青楼煮酒,兴尽而返,有何不妥?”
原来是灵帝最宠爱的太监蹇硕的叔叔,怪不得这么拉风。曹操狂喜,总算钓上一头大鱼,于是哈哈一笑,命手下按倒了就打,结果,蹇硕竟被当堂棒毙。
按理,五十板子打不死人;按照历代《刑法志》的记载,一般要一两百板子以上才有可能打死人。蹇硕这么轻易就被打死,要么是他身体太差,要么就是曹操特意吩咐了执刑的尉吏往死里打。这就是青春,逆风飞扬,敢作敢为,青春就是要做一些出格、叛逆的事儿。
整个京城都震惊了,小愤青曹操竟然敢动真格的??!权贵们顿时凛然,皆为之敛迹。原来盘踞在城北的黑恶势力也纷纷逃往其他区域,深夜晚归的人只敢从城南绕行。
这就是曹操想要的炒作效果:制造一场风暴,让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一举成名天下知。包括他夜闯张让府,棒打蹇硕叔,这一切都是曹操上交“投名状”,表明自己虽出身于腐败的宦官集团,但是心却属于党人集团,请大家遗忘他宦官后人的身份,将他当做一个光荣的党人来看待!
即便以如今的观点来看,曹操此举也未免太过孟浪胡为,蹇图不过违反宵禁而已,随便打两下得了,何至于打死人家!岂非有草菅人命、暴力执法之嫌?这不就是我们从前说过的酷吏吗?其实这件事还是要放在当时环境的大背景下来看。
我们前面说过,曹操的少年时代,非但不像一个官家子弟,反而很像一个豪侠剑客。自汉武帝以来,汉朝一直在打击游侠力量,所以游侠在东汉时代渐渐与士族豪强结合,渐渐转化成了体制内的豪侠。而东汉豪侠的基本价值观就是为国为民,不畏权贵,任性杀人,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在三国时代,除曹操之外,还有刘备、关羽、赵云、徐庶、夏侯惇、韩暨、典韦、许褚、曹仁、孙策、鲁肃、甘宁都是类似的豪侠人物,他们可以鞭打上司,可以倾家助友,可以聚众称雄,还可以为师友杀人复仇,只要他们认为正义的事情,他们什么都敢干!
另外,如前所述,自汉桓帝以来,宦官与党人集团的争斗日益白热化,乃至到了你死我活、无视纲纪法度的地步。譬如党人领袖李膺杀宦官党羽就往往不走程序,也不请示,想杀就杀。而另一位党人成瑨,则无视朝廷赦令大肆捕杀宦官党羽、商人张汎宗族宾客二百余人。还有党人张俭也是自作主张杀了宦官侯览之母(注2),还挖了她的坟,抄了她的家,并对侯览家属及门客进行了肃清(注3),其中某些人逃亡到泰山郡,却又被另一位党人苑康一网打尽。还有,司隶校尉李膺派人到权宦张让家,搜捕了他不法的弟弟张朔,并将其处死。宦官徐璜之兄徐宣射杀民女,党人黄浮便将徐宣的家属“无少长悉考之”,全家抓起来拷打,然后杀了徐宣,暴其尸以示百姓。
又如,司隶校尉阳球亲自严刑拷问中常侍王甫父子三人,将三人一并杖杀,并没入其财产,妻子皆流放边疆,亲附王甫的平羌名将太尉段颖也被逼自杀。还有司徒王允的兄长王宏担任弘农太守,他在后来宦官集团倒台后就疯狂报复,清查郡内曾向宦官买过官爵的人,虽位至二千石,皆掠考收捕,遂杀数十人之多。还有史弼为平原相,当举孝廉,中常侍侯览派人持其书信前去关说,史弼竟一点法律程序不走直接将来人棒杀。另外东汉名士荀淑(荀彧的祖父)的两个侄子荀昱、荀昙也“志除阉宦”,在担任地方官时对辖区内宦官的宾客“纤罪必诛”,也杀了不少人。当然,宦官集团也不会放了这些党人,荀昱、李膺、成瑨被下狱而死,妻儿也被流放,张俭则流亡南荒,黄浮被判苦役,其他党人亦遭到禁锢终身不得做官。
总之,当时党人与宦官集团的互相仇杀是常态,逮着机会就要灭人全家,杀个把人真不算啥。但曹操的情况不一样,他一直被宦官一党看做自己人,这自己人咋杀起自己人来了呢?看来,这是个宦党叛徒,叛徒就必须受到惩罚,否则日后队伍可不好带了啊!
但宦官们最终却发现,他们暂时还不能对付曹操。因为曹操也是有后台的。
曹操第一个后台,当然就是曹家。自曹腾发迹以来,曹氏家族的子弟就遍布官场,如曹腾的侄子曹鼎官至吴郡太守、尚书令(同时也是曹洪的伯父、曹休的祖父),曹腾的哥哥曹褒官至颍川太守,曹褒的儿子曹炽(同时也是曹仁之父)官至侍中、长水校尉,曹炽的弟弟曹胤(即曹仁之叔)则官至会稽太守(注4)。另外,曹操还有一位族父曹瑜官至卫将军。1974年毫县曹氏宗族墓考古以来,考古人员发现了大量银缕玉衣、铜缕玉衣等只有皇帝特赐才能使用的葬具(注5),可见该家族既受宠又势大,还肯花钱,宦官们没必要去得罪这些财神。再说了曹腾人死威名在,怎么也得给老领导留点面子。
曹操第二个后台,就是他的好友兼堂妹夫,当朝国舅宋奇(宋奇之妻为曹炽之女)。宋家身为国戚,又官任执金吾,掌握京师兵权,有其帮忙说话,曹操安全的很。
再加上曹嵩又大把大把的送银子来为曹操求情,宦官们实在抹不开面子,于是郑重其事的开了个会,商讨此事。
说说吧,现在既不能对付曹操,又不能任由曹操挑战咱们,咋办?
拿了大笔赔偿金的当事人蹇硕,当即表示愿与曹家达成和解,并想了一个极好的办法:不如来个明升暗降,把曹操支的远远的。
于是,一夜之间,宦官们开始交口称赞曹操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呱呱叫,并在皇帝面前极力保举曹操惩治豪强有功,应官升一级,升任顿丘令。
灵帝这几日也在头疼,依照汉律,犯禁夜行最多不过五十大板,何至于被打死,愣头青曹操这纯属野蛮执法草菅人命,本应严惩不贷,但曹操毕竟是曹家子弟,求情的人太多,较真处理影响不好,但若加宽宥又怕蹇硕那里说不过去,这下可好了,蹇硕等人居然主动要求升曹操的官,皇帝又何乐而不为之。
顿丘,在今河南省清丰县西南,乃兖州东郡(郡治濮阳)十五城之一,距洛阳三四百公里之遥。东汉时,除了首都洛阳令的品秩一千石外,其他县令都是六百石,不管怎么说,比四百石的濮阳县长和洛阳北部尉都要大一些。
于是,曹操也就开开心心前往顿丘上任了,可没等他屁股坐热,朝廷又出事了。
汉灵帝熹平五年(176年)闰五月,永昌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鸣冤,要求解除禁锢,灵帝不但没有听从,反而收捕并处死曹鸾。接着,灵帝又下诏书,凡是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的,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党锢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士人们进一步失去了上升通道,与皇帝及宦官之间的矛盾也进一步白热化了。好在曹操当时正远在顿丘,反而借此逃过了这次政治大风波。
汉灵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东汉宫廷中又上演了一场阴暗惨烈的“美人心计”,失宠的宋皇后被废,进入“暴室狱”(宫中染坊,即冷宫),不久忧愤而死。宦官们随即捧了家庭背景一般的何贵人为皇后,他们的势力更盛了。
宋皇后一死,宋家也就倒台了。宋奇跟他的父亲、兄弟全部被诛。灵帝一时火起收不住,连带着把宋奇的好友建亲戚曹操也免了官,曹操这三年的县令生涯便告终结。
对于曹操的这段县令生涯,史书中并未记载其详情,只留下曹操日后对爱子曹植说的一句话:“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看来曹操是很在乎基层锻炼的,这些工作经验与阅历让他受用终身。
曹操免官回到家乡后,每日里读书习武,偷空还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将民间文艺工作者(倡家)卞氏(曹丕、曹彰、曹植之母)纳为小妾,并与嫡妻刘氏生下长子曹昂,总之啥也不耽误。而在这几年前后,他的几位洛阳上司也生下了不错的小孩,曹操可能还在他们生辰或周岁宴上抱过他们,但他们日后将成为曹魏政权最大的敌人。
比如,洛阳令周异的儿子周瑜生于175年,京兆尹司马防的次子司马懿生于179年,三子司马孚生于180年。
而就在这年,赋闲两年的曹操再次被朝廷拉出来工作了。
公元180年六月,汉灵帝令公卿推荐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春秋》、《谷梁春秋》者各一人,拜为议郎。议郎大概就是皇帝身边的顾问,品秩也是六百石。曹操今文经学水平一般,但“能明古文”,特别是对《诗经》中的《毛诗》(西汉时鲁国毛亨所辑注之古文《诗经》)相当精通,这两年还经常对外发布一些研究成果,可以说是个《毛诗》专家(曹操诗歌多是诗经风格),汉代人常“以三百五篇((即《诗经》))当谏书”(清末皮锡瑞《经学历史》),因而公卿们便公推曹操为议郎,专门负责来给皇帝提建议。这位执法严苛的警察局长和县长大人,一抹脸又成了专家学者,26岁风华正茂的曹操哥哥,你又会带给世人以何种惊喜呢?
其实,东汉朝廷向来推崇今文经学,太学里教授的也都是今文经学,但这次汉灵帝提出的几门学问却都是在民间学界比较流行的古文经学,足见灵帝也并非庸君,他虽然只有25岁,却已想打破今文豪族学阀们的学术垄断,积极争取民间学术力量的支持。此外,东汉晚期民间学界“清议之风”盛行,灵帝懂得追随这个潮流,足见其有开明之处。
既然如此,曹操便决定,自己要抓住机会对这黑暗的朝政好好“议一议”,于是他今天上书声讨宦官陷害忠良,明天上书指斥三公(太尉许戫、司空张济)邪僻不公,后天极言朝廷奸邪充塞,惹得豪族与宦官们好生不快,心说你曹操怎么到什么地方都能耍牛逼惹麻烦,服了你了。
灵帝当然不可能接受曹操肃清朝政的提案,他请这帮学究来当议郎,目的也只是敲打,而非宣战。况且当时的外戚何进乃是宦官提拔上来的,外戚与宦官两派已经前所未有的联合了起来,朝廷的风向已经变了,曹操上书几次才终于发现不对劲,看来,汉室沉疴,不可匡正,自己这个议郎还是不议也罢。
天下将乱,潜龙勿用。于是,一心报国的曹操只有闭嘴,然后等待。
注1:黄门是涂成黄色的宫城门,而用来称呼出入此门宦官的官职。《后汉书·百官志三》:“小黄门,六百石。宦者,无员。掌侍左右,受尚书事。上在内宫,关通中外,及中宫已下众事。”另外东汉佩刀,君主刀剑鞘用雌黄色,诸侯王公百卿用黑色,而小黄门亦用黄色,标示了他们近侍君王的特殊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皇权的表征。参阅杜婉言:《佞幸:中国宦官与中国政治》,东方出版社,2017年,第91页。
注2:此记载出自《后汉书·党锢苑康传》,但同书《宦者侯览传》却说张俭并未杀其母,而只是破坏了其母的坟冢。
注3:袁宏《后汉纪》的叙述更为详细,说张俭是因为争道小事,就杀了侯览母亲和家属、宾客百余人,且“皆僵尸道路”,甚至填井烧屋,鸡犬不留。不过史家通常认为《袁纪》之说太过夸张,不足为信。
注4:曹氏家族长辈中在颍川、吴郡、会稽都有当过太守,这对后来曹操在身边聘用大量颍川出身的名士,又与孙坚一族联姻并对吴采取一系列怀柔政策都有很大的影响。参阅【日】金文京:《三国志的世界:后汉三国时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3页。
注5:在汉朝,玉衣是皇室的专用敛服,非皇室的外戚、宠臣,即使封为列侯,也只有在朝廷特赐的情况下才能使用玉衣,其他任何人如违法使用玉衣,则属僭越,要受到严厉惩罚。例如,东汉桓帝时宦官赵忠,其父死后归葬安平,私自使用玉衣入葬,被刺史朱穆发觉后,“发墓发棺,陈尸出之,而收其家属”(《后汉书·朱乐何传》)。后来,曹魏提倡薄葬,禁止玉衣之制,此俗遂消失。安徽亳州董园村东汉末年曹氏墓出土的玉衣是年代最晚的玉衣实物。参阅刘兴林编著:《战国秦汉考古》,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