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武汉三镇并没有因为济南府和锦州城的战火而萧条起来,或许这里离战场还远,汉口的商业贸易,倒显示出变态般的繁荣来,据说房子的价格不降反升了,也有上海的投机商来走私着各类商品,各大粮仓里,囤积起两湖富庶之地购买来的粮食,当然已经不收法币了,金元券虽说政府定的有指令价格,可较之于黄金、白银,也只能算是纸币了,不是什么硬头货,商界有商界的结算方式,据说金元券在发行后不个多月的时间里,已经贬值了三到五倍,这样下去,马上也就变成第二个纸币了。至于政府债券、地方结算票据,远不如实物和黄金白银来得直接些。于是地下钱庄又渐渐浮出了市面,投机冒险家们以其特有的精神,兑换着各类票据,当然他们中间,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有门儿把纸币及各类票据重新兑换成银圆的。
文强不懂这些,他有几分诗人的天赋,只是感觉到这虚无的繁荣里,有着丝丝的寒意。走过繁华的街道,躲避着喧嚣的人群,他要去拜访一位军界名将,少年时曾经的好友,东北时一同共事的原第71军军长陈明仁。
被陈诚恶搞、失势后的陈明仁被白崇禧邀请出山,任武汉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刚刚履职没有几天。文强此来,一是为了祝贺,二是向陈说明一下自己的情况。
陈明仁的铁青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老友的到来而有丝毫地改变,文强觉得,陈明仁变了,已经不是那位曾经刚毅的将军,而成了牢骚满腹的怨妇。他大骂着陈诚:“四平街战役,几进几出,我的七十一军全部都打光了,你是知道的,不料杜光亭一走,陈矮子一来,竟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撤职查办,交军法审判……”
文强苦笑几声,说道:“子良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陈矮子如今也是失势的凤凰不如鸡了,提他干什么?一切还是向前看,这下子,不是好了吗,健公提拔你为武汉警备司令部司令,我们可以东山再起吗?”
对于文强略带幼稚的想法,陈明仁苦笑一声,说道:“我现在的处境,是鸡群中的一只鸭子。桂系是容不下咱们黄埔系的,我能蹲到几时,只有天知道了。”
陈明仁边说边伸脚将办公室里的一只空痰盂踢得转了几个圈儿,看了文强一眼,似乎觉得自己有失礼貌了,尴尬地一笑,说道:“兄弟,你不知道,当初我的心情,天天都想死啊。离开东北以后,住到上海国际饭店,越想越没出路,于是就吞食了半瓶安眠药,等待着上帝来收了我的灵魂。这个时候,唐生明刚好来探望我,才把我送去抢救,我才有了这条命啊。”
对于此事,唐生明曾经给文强说过,他感叹了一声,继续劝解着陈明仁,又说起程潜前几天和自己告别时说的话。
陈明仁说道:“颂公所说,也正是老头子在‘剿匪’时说的,打仗,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如今,老头子是败在政治加军事上了。政治上的事,我们是军人,不太懂。可这军事上的事,程颂公说得也不无道理。刚到东北时,我们打得林彪无处可逃,跑进了林海雪原,我们曾经得意地认为,是我们的武器装备好,是我们士兵训练好,一个团可以打他们五个团,还说什么,共产党的部队,不过是爹娘生的血肉之躯,抵挡不过国军的铁甲、飞机、大炮的。可仅仅过了一年,林彪就喘过气来反攻了,人,还是那些人,武器,也没有明显的提升,可我们为什么就再也打不过他们了呢?兄弟,四平街一役,我们是惨胜啊,极其悲惨地胜利,林彪的部队,不怕死,真的不怕死,军官,冲锋都在最前面,这样的部队,恐怕……”
“林彪这个人,永远都不会说一句没有用的话的,即便是枪打穿了他的床板,他照样能翻个身就睡下的。”文强回想起他这位黄埔四期同学林彪的往事来,颇有些感叹地说道:“当时,教官、同学对他都不看好,认为这个人,经常低着头,眼睛里露出几丝蓝光,满腹的心事,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将来就是个干特务的料,是个阴谋家。可谁也没有想到,他却成了毛泽东手下的第一战将,不仅打败了他的师兄杜聿明,还打败了教官陈诚,如今去个卫立煌,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陈明仁和文强一样,都是快言快语之人,听到文强如此说,摇了摇头,说道:“别说是卫长官,就是老头子亲自指挥,恐怕也于事无补了。林彪,又是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式的冒险,无视北满、辽东、辽北、辽南广大区域,集中所有力量打锦州,是一步极其冒险、极富挑战的大棋局。不说别人,如果换作是我,断然不敢采取如此行动的。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林彪的打法,锦州打好了,叫关上东北大门,一切荣耀,都是他林彪的了,打不好,恐怕还要再回到冰天雪地里修行上一年二年。但从战事来看,林彪有较大的把握。此役的关键,不是范汉杰,而是傅作义、卫立煌。”
文强点了点头,认可了陈明仁的说法,并随口问了句:“子良兄以为,济南战局将会如何结束?”
陈明仁笑了,说道:“济南战役,已经结束了,王耀武,非败即降,老头子想隐瞒吴化文投降的消息。可他不知道,现代科技的发展,让电波成了信息传递的新方式,很多人,早已不相信中央社,而只听他们新华社的消息了。”
陈明仁话锋一转,反问了文强一句:“你是搞情报的,现在,济南战事正酣,杜聿明大喊着要增援济南,白崇禧大喊着要清剿桐柏山区的刘伯承,依你的分析,他们两个,哪一个是真的?”
文强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恐怕两个都不是真的,是唱戏给老头子听。”
陈明仁笑了笑,说道:“兄弟,你说对了四分之三,杜聿明不是真增援,你说对了。而白崇禧不是真打,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也有可能不是真打,但是,是真‘赶’,要把刘伯承的部队,赶到陇海路去,甚至赶到陈毅的地盘上去,让他们合流,去收拾刘峙、杜聿明。他不希望,中原大战,但他急需,华东大战。”
文强愕然,他真的不会想到此事,但以白崇禧的脑子,绝对会想到这一点的,把战火烧到别的战区,他老白隔岸观火,甚至幸灾乐祸,都是有可能的。他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声:“如此,他也只能是个小诸葛了,倾巢之下,岂有?”
文强没有再说下去,陈明仁却说道:“所以,他本人也承认,广西,不出政治家。广西不出政治家,可他和李某人,还非要干政治上的大事,校长那里,日子并不好过。”
老友畅谈,天色已晚,文强匆匆告别,要上船赴上海和家人告别,然后到徐州上任去了。陈明仁与之告别,说了声:“我们都在划破船,不划又无路可走。我投考黄埔第一期,是程颂公保送的,他要干什么是不会忘掉我的。我记得,你也是颂公保送去读四期的,记住,湖南,才是你、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