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接的出现来的很突然，徐芳华本来没打算点开的，但碍不住一直闪来闪去的出现，很影响刷视频的体验，没想到，“这进去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9块9包邮，质优量大还便宜的话术就像是一个个充满诱惑的鱼饵，只要轻轻一点击，就到了持续上瘾的时刻。尽管细细看来，主播动来动去的嘴唇也并无什么诱人的内容，有趣的技巧，但一旦刷起来，就是“无法控制，很是着迷。”

原本试图为家里吃穿用度的需求，在互联网上做最优的节俭选择，没想到在逐渐堆积起来的快递包裹里变成了薛定谔的节俭，“好像为此付出了更多的金钱和时间，包括精力。”

该怎么劝导一个沉迷直播间的长辈呢？

张杏为此和父亲不晓得“说破了多少嘴”。张杏的父亲此前在西安某高校行政口工作，前些年退休，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好日子，下棋看书写字打太极，心情好时家属院带着孙子再随便转转，有时间了和此前一起退休的同事再报团旅个游，“这日子连我都羡慕，但最近，说出来都不好意思，老爷子迷上了直播间看美女跳舞，还给人家打赏，一刷就是3999，等我们发现，退休金都差不多霍霍完了。”

提起父亲，张杏一整个大叹气，父亲本是别人嘴里的体面有钱又有闲的老爷子，虽然张杏母亲因病走的早，但父亲没再找人，这些年一直单着，也不是没有老太太喜欢，“他就是不愿意，可能也嫌我那时候没成家怕我抵触。”

退休后的日常，因为张杏已经嫁人有了新家庭，原本也想带父亲一起，但父亲“可能一个人过习惯了，受不了寄人篱下的苦，硬生生拒绝了”。没有办法的张杏，只得在周末或闲暇时间回家给父亲添置点东西，好在老爷子腿脚利索，眼不聋耳不沉，平常带个老花镜还能继续阅览报纸时事。

张杏无奈，只得托人介绍了靠谱的保姆，当然，如果没有保姆阿姨的“小报告”，张杏也不知道，自己睿智善良的老父亲会在年老发白的时候，沉迷于互联网另一端细腰美腿唱歌跳舞的小姐姐。

“不是我说，我真怕他晚节不保，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最先发现父亲沉迷直播间的，的确是保姆阿姨，晚上凌晨2点起夜的时候，看见平日最讲究养生保健，早睡早起的老爷子还在对着手机上莹莹的光不停傻笑，尽管不太好意思直接查看雇主隐私，但阿姨还是留了心眼。起先只是吃过晚饭写过几张大字后，开始抱着手机，但后来发展到不分日夜，不分时段。

一开始或许还怕影响不好，有损形象，但后来直接“不那么注意了。”这当然给了阿姨看见蛛丝马迹的最好机会，吃饭的时候瞟了一眼，“是两个姑娘在PK跳舞。”

“如果能重新选择，我一定刚开始就赶紧制止他。”但显然，当大笔大笔的打赏成为账单被发现后，一切都“已经迟了。”

虽然发现端倪时，就已经心觉不妥，但张杏还是抱有一丝侥幸，没有直接拦阻，或许是心有愧疚，张杏觉得父亲多年来很少能找到感兴趣的事情，平常一个人待着也寂寞孤独，“那时候觉得看就看吧，反正权当解闷，我们没时间经常陪他聊天说话，但直播的存在，一部分消解了他的孤独。”

抱着这样有点自我安慰和找理由的心理，张杏无意间便纵容了父亲继续看直播的举动。直到儿子的一句无意之谈，“妈妈，姥爷是榜一大哥呢。”将张杏拉到了残酷的现实生活。

张杏有点不可置信，“榜一大哥”这样离自己生活有点遥远的词语，会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身边，着急忙慌赶紧找来父亲手机，解锁进入查询账单，“二十四万就这么没了，我知道他看直播的时候可能会花钱，但从来没想到他会花这么多。”

张杏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克制节省的，从没有过大手大脚的习惯，“烟都不抽，包括衣服也都是我给他买，他自己完全不在乎这些，之前有钱了也都存着攒着，说是要给他大孙子买房子。”

没想到，“他会花那么多”，看着查询的银行流水都进入某直播公司的账户，张杏目瞪口呆，他觉得是时候跟父亲好好谈谈，但父亲一句“不可能，哪有那么多”堵住了她的嘴。父亲坚信自己虽然是有打赏过，但绝不至于“那么多”，尽管有账单，但父亲也觉得这是张杏故意做的假账单。

翻开打赏的记录，也并不是起初就是3999的大额充值，最先不过30、60，99、298，但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隔了不到一个月，就变成598，999，2999，3999了，“最夸张的是，一天充了3个3999。”

张杏试图给我解释直播平台的运营及打赏规则。平台设置了不同的荣誉等级，升级的方法是充值刷礼物，用户消费的币数越高，等级就越高。用来充值的虚拟币和人民币转换率几乎是10：1，这也意味着，每充值1块，就能获得平台里的10个虚拟货币，用户在观看直播的过程中，可以根据自己对主播的喜爱程度进行打赏，而其中既有价值1个虚拟币的红色爱心，也有价值上万币的嘉年华、火箭等。

当然，按照规则，充值达到一定程度和规模，账号也就可以自动升级并顺利解锁新的特权，而其中特权有诸如进入直播间后的入场华丽特效，也有漂亮的至尊弹幕。

张杏拿来了父亲的手机，找到直播入口点了直播间。“进去就看见我爸的昵称从屏幕上划过，说XXX加入了直播间。然后主播一看见弹幕，立马特别热情打招呼，喊父亲的昵称，并说XX大哥好久不见，然后又诱导父亲替其打榜。”

而其中，一旦直播间出现有人大额打赏，页面便会爆出无比绚丽的烟花动图，并出现华丽的礼物特效，紧接着视频另一端的美女主播便会惊喜万分报出打赏人的昵称，评论里一片欢腾，“你会不由自主被那股子热闹推向巅峰，放眼一看，全是齐刷刷的感叹和大拇指。”

和父亲谈起直播带来的沉浸式感受，父亲也没有遮挡，“人家一句句大哥叫着，直播间屏幕都叫我的名字，所有人都点赞，你就没办法不掏钱就光秃秃的从那里出来。”

父亲有点享受这样被吹捧围绕，以及满是欢呼赞叹的情绪体验感。

发现二十余万被父亲就这样消耗掉后，张杏也试图追讨损失，但多次打电话到平台咨询。都被客服直接表示“平台对未成年人充值设置了退款申请渠道。但父亲是成年人，属于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所以没有办法进行退款。”

在中国裁判文书网搜索也不难发现，近些年有关直播打赏的纠纷并不少见，检索“主播”“打赏”等关键词，能够检索出上百份民事的案件判决书。但判决中却对能否撤回打赏款的判罚不一。

而我国对直播打赏的规定，也主要集中在对未成年人打赏的规范上。如2022年5月初出台的《关于规范网络直播打赏 加强未成年人保护的意见》规定，网站平台应当坚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则，健全完善未成年人保护机制，严格落实实名制要求，禁止为未成年人提供现金充值、“礼物”购买、在线支付等各类打赏服务。

但类似于此的规定对于60岁以上的老人却完全没有要求。

一方面是迷失在直播间观看美女视频的老人家，另一方面是沉浸在购物间疯狂购物的老人家。

站在小区附近的菜鸟驿站，徐芳华拿着3，4个已经被拆开的快递，她有点不好意思让媳妇继续帮她做退款退货处理，她试图等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年轻女孩。

这些大小不一的货品都是徐芳华在直播间抢购而来的战利品，衣服，纸巾，水果，厨具，点心，零食，护肤品，小到刮皮土豆刀，大到破壁机绞肉机，“反正不贵，没有超过199的。”

尽管货品单价并不贵，但也碍不住徐芳华一天下单5、6件，“那点退休工资全买这些破烂了。”徐芳华认定了只买便宜的，不买对的的道理，她喜欢这样网上“淘宝”的感觉，前脚从这个直播间出去，后脚又从那个直播间进来。

美团，拼多多，抖音，就连微信里的视频号也能成为她直播间购物的渠道，“很多时候，你都不知道这些直播间是怎么精准推送到一个老人家的手机里的，我们这些年轻人也不见有这么多渠道啊。”

也不是没在直播间里买到好东西，徐芳华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无意刷到直播间的细节，“1分钱买了9包纸巾，我都不敢信。”徐芳华原本以为不可能发货的，没想到，真的收到了商家邮递来的纸巾，“每包200抽，简直赚到了。”这给了徐芳华继续刷直播，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理由。

她不晓得这是平台对于新人的直播间优惠，更不清楚这是为培养新用户习惯的“诱饵”，她只觉得，自己捞着了大便宜。

但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翻开徐芳华的购物清单，满满竟是叫不上名字，甚至三无厂家的产品，那些从细节到做工甚至包装都无比简陋的产品就这样留在了徐芳华的家里。

从物质匮乏时代走过来的父母，捡便宜，薅羊毛节约生活成本的心理会更加突出。比起合适，适合自己，她们更容易被实用便宜的话术裹挟。而一般的中国家庭，吃穿用度也大部分都是母亲们操心，买买买成为了女性一度的生活习惯，而遇到直播间紧张刺激的营销话术，“9.9，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等决策成本如此低廉的产品，母亲们就很难控制。

尤其是父母辈在为子女购物时，更是不计成本，不假思索，“觉得娃们需要，看见啥都想给娃们家买上。”这也是为什么谁的家里都会出现父母给孙辈在直播间买的玉石，金器，玩具，家电“都是一片心意，就跟母亲上街买菜也会挑最便宜的买，这已经是一种生活习惯了。”

网络为老年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可以自由探索、学习和娱乐的世界。而老年人在网络活跃度不断上升的事实也说明了，老年人已经不再满足于传统的生活方式，而是选择了与网络世界更为紧密的联系。他们在网络上的行为也与年轻人无异，追星、购物、玩游戏……这些都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2023年10月，短视频平台“假靳东”的新闻登上热搜，江西61岁的黄阿姨痴迷“靳东”，不但被骗钱、骗感情，甚至执迷不悟欲抛夫弃子与其私奔。而这背后的原因说来心酸，仅仅是因为这个账号天天对她嘘寒问暖，还全网宣告喜欢她。

不同于出生在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父母辈不知道手机屏幕中的漂亮女孩可能是美颜滤镜的效果，也不知道手机背后那个冒充明星的人不过是演员的影视片段+粗劣的配音剪辑而来。

据《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79亿人，手机网民规模达10.76亿人，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为99.8%，人均每周上网为29.1小时。

其中，观看网络直播用户达7.5亿人，网络支付手机用户达9.43亿人，网络购物规模达8.84亿人，2023年，全国网上零售额达15.4万亿元，连续11年稳居全球第一。

而截至2023年6月，40-59 岁网民群体占比由2022年12月的 33.2%提升至 34.5%，60岁达到14.3%，约为1.53亿。而根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截至2022年底，我国60周岁及以上人口总数为2.8亿，也就是说，至少每两个老年人就有1人接触了网络。

科技互联网的进步让爸妈们面对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显得手足无措，当年她们被电视购物的假专家们欺骗，现在被直播间那些无良主播的所谓行业内幕欺骗，她们一直被圈在这个套子，从来没逃掉。

不过可惜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样的囚徒困境里，已经自顾不暇。张杏并不掩饰自己对于父亲的心疼，“虽然生气，但我真的挺心疼他的，是我做的不对，也是我做的太少。”

■ 文内人物为化名 配图皆来自电视剧《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