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出自清末梁启超的《自励二首》之二，此句与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穷矣”同其语意，其意为：纵使世界有穷，而人的心愿无穷也。海枯石烂，谷变为陵，更能显出人类心愿之拔地参天，生生不息。世界将永无止尽地发展下去，而人的愿望也如无穷的宇宙一样永无休止，思及此，维新变法、为社会开路的一代英豪，面对寂寥广阔的大海蓝天，不觉为之怅然，伫立良久。我很喜欢这句诗所表现的意象：海天独立的苍凉，宏愿无穷的感慨，这就是人对于寥廓宇宙的回应。

一代大儒梁漱溟，也曾题写过这样一副对联：“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这一联颇能体现出梁漱溟一生的抱负。95岁人生，梁漱溟的身份有：国学大师、社会活动家、哲学家、教育家、思想家、社会改造运动者等等。他为“中国问题”与“人生问题”，探求了一生，行动了一生，到死也没能真正得到解决。所以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人的一生何其有限，使得我的心愿无法完成，只因为我的心里始终期望着移山填海啊！

近代“一身而系五宗法脉”的禅宗大德虚云长老，在其《辞世诗》中也有类似的参悟：“少小离尘别故乡，天涯云水路茫茫。百年岁月垂垂老，几度沧桑得得忘。但教群迷登觉岸，敢辞微命入炉汤。众生无尽愿无尽，水月光中又一场”。虚云老和尚，坚持苦行长达百余年，一生历坐15个道场，重兴6大祖庭，以一身兼承禅门5宗，经历过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皇帝，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八年抗战，四年内战，穿越中国的百年战乱，沧桑巨变，1959年农历九月十二日示寂，世寿120岁。临终之时，他依然是“愿无尽”，只因红尘世间“众生无尽”，所以，这颗心还是放不下。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还是要乘愿再来，哪怕再来一世百年动荡，苦海无边，不苦就不是人生。

建设中国耗尽了梁启超、梁漱溟、虚云禅师这些民族脊梁的一生，也耗尽了更多人的一生，同时，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加入了求解“中国问题”的行列。麦子死了，落在地上，又长出许多麦子。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只因，愿无尽，绵绵无尽。一个人的生命、事业、才情，有尽，而未来之生命、事业、才情，却相续不尽。这是一个无尽的相续，由无尽之心愿所牵引。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鲁迅先生的忧患之辞回响耳畔。世界广大得无边无际，众生命运参差万态，每一分每一秒当中，生活都会以各种不同的面貌出现，这些面貌的背后，是一颗又一颗跳动着的心灵。每天入睡之前，每天醒来之时，我都要告诉自己，世上还有茫茫无尽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不知道我们人生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行动，到底是代表了我们自己，还是只是代表了那无穷无尽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