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仁寿县知县柳溪,为人贪鄙,不时讹诈百姓,又暗地通连盗贼,劫掠富人财物,以为分赃。衙役等又借溪威势,在乡间奸宿妇女,无恶不作,百姓畏之如虎。一日,柳溪又出衙,在各乡催科,每至一处,必要百姓备办酒肴款待。稍不如意,即以重刑相加,又纵衙役等百般勒索,百姓无可如何,只得忍气吞声,备办酒肴银两奉献,方保无事。柳溪在任已及三载,刮尽地皮,银钱满载。
这年春天,又出四乡催科,一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引得乡民切齿痛恨,只畏其权势,不敢声张。一日,柳溪来至一处,地名秀春庄,见庄中有一所高大房屋,十分华美,即向百姓细询何人居住。百姓不敢隐瞒,遂言是其地有一姓钱的富翁所居,家道饶裕,为人亦很正直,然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名绣云,现年已及二九,尚未字人,钱翁爱之如掌上珍,意欲赘一快婿,以继家声。柳溪闻言,默会其意,也不去催科,竟带衙役人等直投钱家而来。
钱翁见知县突然而至,不知所为何事,一面吩咐家人备办酒肴款待,一面出厅迎接。寒暄已毕,柳溪即言及催科之事。钱翁答道:“小老儿向为急公好义,所有皇粮,业已如数完纳清楚,不烦老父母费心。”随命家人取出粮串呈上。柳溪略为观看,也不言语,只是点头赞叹而已。钱翁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陪笑问道:“老父母公廨枉顾,尚有何见教?”柳溪道:“无事不敢惊扰老年伯。闻令爱才貌双全,特来与令爱缔结婚姻之好,但不知年伯意见如何?”钱翁闻言大惊道:“小女已受聘王氏,现因王氏子尚未回籍,故而未娶,况老父母已有尊嫂夫人并世兄等在家,此事恐有不便。”柳溪闻言怒道:“你言王氏子已聘令爱,此事本县并未得知,显是推托之词,若云本县已有家室,自应明媒正娶,本县既看中令爱,岂肯委屈于她?”钱翁不敢再言,只是唯唯而退,回至书房,闷闷不乐。
钱小姐见父面带愁容,上前问道:“爹爹今日有何不悦?莫非为了知县来访么?”钱翁见问,并不隐瞒,遂将知县提亲之事细述一遍。绣云闻言怒道:“女儿既受聘于王氏,便是王家人了,岂可再嫁?知县恃强凌弱,竟欲占人妻子,须想一法,方可了结此事。”钱翁道:“为父的何尝不知,但知县权势熏天,若不应允,恐其加害我家,如何是好?”绣云道:“自古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女儿今夜且思一计,务必使知县知难而退方好。”钱翁点头会意,各自退去。
且说柳知县在钱家用过午餐以后,带了从人仍然回到衙门。钱翁等知县去后,闷闷不乐,恐其强娶绣云,心中很是忧虑。绣云看见父亲双眉紧锁,已知其意,遂上前安慰道:“爹爹休要过虑,谅一知县,能有多大能为,待女儿今夜扮作更夫,前往知县衙门打探一番,再作道理。”钱翁道:“我儿不可造次,你乃闺中少女,如何能去得?”绣云道:“不妨事的。”钱翁只是不肯。绣云道:“不妨,女儿改扮男子,又有谁人认识?”钱翁只得依允。
到了夜间,绣云改扮作更夫模样,竟往县衙而去。来到衙门口,已是定更时分,只见众衙役正在里面饮酒喧哗,绣云也不去管他,打了三更三点,又打了四更四点,然后走出衙外,仍从屋上翻越进城,回到家中,将衙中光景一一说与父亲知道。钱翁道:“如此看来,要除知县,也不为难。”绣云道:“知县无恶不作,为民除害,也不算错。”父女二人商议停妥,方才安歇。
到了次日夜晚,钱小姐依旧扮作更夫,先至自己屋上伏定。二更以后,方才下来,仍从屋上翻进县衙,来至第三层屋上,将身伏下,往下一看,正是知县的住房。柳溪正在饮酒,左右有七八个美姬相陪,划拳行令,好不快活。绣云在屋上静听,候至三更时分,知县等已醉倒床上,钱小姐取过一个大皮口袋,照知县头上一罩,用麻绳紧紧捆了,将知县装在口袋之内,背在背上,仍从屋上翻出县衙去了。
回到家中,钱小姐将知县放在自己床下,隐瞒不提,然后来到书房,对钱翁道:“爹爹可令人去请本处绅耆,只说女儿已被知县抢去,请他们设法来救。”钱翁会意,即刻命人去请乡绅。等到了天明,众乡绅陆续来到钱家,钱翁哭诉知县仗势欺人,将女抢去,求众绅耆设法相救。众人闻言,个个咬牙痛恨,内中一个姓李的乡绅道:“老翁休要忧虑,我等即刻命人上控,务必追还令爱便了。”钱翁称谢道:“全仗大力。”众乡绅遂各自散去。
谁知柳知县这日酒醉,直至日上三竿,方才醒来,见美姬犹自未醒,也不去惊动她,即呼家人伺候。一时之间,不见一人进来,心中好不焦躁,遂大声呼唤。其时衙役等因昨夜饮酒过醉,今尚未醒,耳中听得呼唤之声,不知何事,急忙起来查看。及至走进内室,不见知县踪迹,四处寻访,并无下落,衙役等惊慌无措,急报与众乡绅知道。
众乡绅闻言大惊道:“我等正欲与钱翁告他,他倒先来抢人,实为可恶!”一面告知钱家,一面上控府道各宪。这且不表。
再言钱小姐自捉了知县,藏在床下,每日以饮食浇之,也不致饿死。知柳溪抢人之事,已经远近皆知,钱小姐方才放了知县,对他说道:“狗官,你的恶贯已满,怨声载道,今日放你回去,从此须要改恶从善,倘再怙恶不悛,本小姐就要取你狗命!”柳溪诺诺连声而退。出了钱宅,也不及回衙,急忙忙如丧家之犬,逃奔他方去了。
钱小姐仍然扮作男子模样,别了父亲,出外云游四海,寻访王氏郎君。几年上不见面,不知他近来如何,因此放心不下,要亲自去寻他一会。按下钱小姐不表。
且说白氏夫人自从丈夫去后,终日愁闷,幸有儿子相依,还不至十分苦楚。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年,玉龙已是七岁,生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又且聪颖过人,白氏夫人极其钟爱。
这日正值清明佳节,白氏带了玉龙,前往祖茔祭扫,回家之后,玉龙忽然不见,令人各处寻访,并无下落,心中好不着急。急忙命家人请来本族乡邻,四面寻访,一连数日,全无踪迹,将白氏急得饮食不进,坐卧不安,终日以泪洗面,深恨丈夫不该出外云游,抛闪母子在家,弄得妻离子散,好不凄楚!
不言白氏愁烦。再言玉龙自从失踪之后,原是被一班强盗抢去,见他生得清秀,又且聪颖异常,甚是爱他,把他当作自己子侄一般看待,每日里教习他些枪棒,玉龙是一学便会,强盗头目甚是欢喜他,不时带他出外掳掠,玉龙是小孩儿家,也不知甚么好歹,见众人出去,他也跟着出去。到了人家,众人掳掠回来金银财物等件,玉龙顺手也拿些东西玩耍。这日强盗等又出门掳掠,玉龙照旧跟随上山,见有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心中大喜,急忙上前将她抱了就走,一直抱回山中而去。
这个女子,非是别人,就是前被强盗抢去的周小姐。周小姐自从被强盗抢上山来,掳在后寨,欲将她作压寨夫人。周小姐抵死不从,屡次欲寻自尽,均被看守的人防范严密,未得其便。今日又被强盗带来掳掠,不期遇着玉龙将他抢抱上山。周小姐见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儿,心中也自惊异,不知他从何处而来。
玉龙将周小姐抱至自己房中,与她玩耍。周小姐问其来历,玉龙一一告知。周小姐心中惊讶不已,暗想:“此子小小年纪,已被强盗裹胁,能不失其真性,实为难得。”因对他说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却很聪明伶俐,为何不自寻出路,反在这里做强盗呢?”玉龙闻言,低头不语,心中却甚是感动,暗想:“这位姐姐说得有理,我何不自寻出路,反在这里做强盗呢?”遂对周小姐道:“姐姐说得有理,我也要寻出路去,只是我年纪幼小,不识路径,如何是好?”
周小姐闻言,心中甚喜,因说道:“你既有此心,我与你同去便了。”玉龙大喜,二人商议停当,遂于夜间趁强盗等睡熟之后,偷偷逃出山寨,一直投奔大路而来。
二人走了几日,来到一处地方,名叫清风镇。周小姐对玉龙道:“此处我有一亲戚居住,且去投他,再作道理。”玉龙点头应允,遂同周小姐来至镇上,寻到周小姐亲戚家中。那人姓李,名叫李清,是个读书人,见周小姐到来,心中甚喜,急忙请进内室,与妻女相见。周小姐将前事一一细述,李清大惊道:“不想侄女遭此大难,幸遇这位小英雄相救,实为万幸!”遂命人备办酒肴款待玉龙,又命女儿出来与玉龙相见。
李清之女名叫秋红,生得也十分美貌,与玉龙年纪相仿,二人一见如故,甚是投机。席间,秋红与玉龙细谈别后之事,玉龙方知父亲出外云游,母亲在家悬念,心中甚是不安,因向李清道:“承老伯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只是我母亲在家悬念,我要回去报信,就此告别了。”李清闻言,也不挽留,即命人取出白银百两,送与玉龙作为路费,玉龙再三推辞,李清执意不允,只得收了。
玉龙别了李清等,独自回家而去。不一日,已至家中,见母亲形容憔悴,不似从前,心中甚是难过,遂上前叩头请安,并将前事一一细述。白氏闻言,又惊又喜,抱住玉龙放声大哭道:“我儿,你为何一去不回,害得我为你担心!”玉龙道:“母亲休要忧虑,孩儿现在不是回来了么?”母子二人哭诉一番,方才住口。
自此之后,玉龙就在家中用功读书,不再出门。白氏也自感欣慰,以为儿子从此可以安心读书,不再惹是生非了。谁知事有凑巧,这日玉龙正在书房读书,忽听得外面人声喧哗,不知何事,急忙出来观看。只见一群人拥着一个美貌女子进来,玉龙定睛一看,却是周小姐,心中大喜,急忙上前相见。原来周小姐自与玉龙分别之后,也回家中去了,此番是特意来访玉龙,与他结为兄妹之好。玉龙心中甚喜,遂与周小姐结为异姓兄妹,从此常相往来,互相切磋学问,共同进步。
后来,玉龙果然不负众望,连捷春闱,中了进士,授了官职,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周小姐也寻得一如意郎君,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