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生活的意义,不在于纸上,也不在于他人

论史近现代 2024-09-19 00:59:40

01

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的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

意义和本质绝非隐藏在事物背后,它们就在事物当中,在一切事物当中。

以一个敞开的灵魂去关注一切,没有狂躁,没有期盼,没有论断,没有成见。

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

别人眼中的你,不是真的你。你眼中的自己,也不是真的你。你眼中的别人,才是真正的你。

生活的意义,不在于纸上,也不在于他人,在于每一段经验,在于每一个觉得活着真好的瞬间。

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自两者中均可听到内在的秘密之声。

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

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老人,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栖息亡者,所有将死之人都孕育永恒的生命。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强盗和赌徒的路或许通向佛陀,婆罗门的路或许通往强盗。

当人单纯、觉醒,不疑专注地穿行于人间,世界何其隽美又妩媚。

时间被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这时,一切皆为善、圆满和梵天。因此在我看来,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聪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这样于我有益,只会促进我,从不伤害我。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苦难从未改变。

毫无价值,自己过着既无价值又无意义的生活。了无生气,他没有得到任何珍贵的、值得保留的东西。他孤单伫立,空洞得如同岸边遇难的破船。

大多数人都像一片片落叶,在空中漂浮、翻滚、颤抖,最终无奈地委顿于地。但是有少数人恰如沿着既定轨道运动的星辰:无偿的命运之风吹不到他们,他们的内心有着既定的路程。

告别双亲及家园,告别朋友及老师,告别佛陀,告别挚爱,告别旧我。这些残酷的告别或许是人生真相,或许是获得神性自我,获得对万物、对人、对世界更为广大的宽容与爱的必经之路。我看见佛陀。他光明圆满,神圣温柔。

如果在林中,你寻得至高无上的幸福,就回来教我修习。如果你只收获幻灭,那也回来,我们再一道祭奉诸神。

——选自黑塞中篇小说《悉达多》

02

我的一生中只有一个盛大的夏天,那个夏天之后月亮就陨落了。我用以后的每个夏天去临摹那轮月亮,我嫉妒它的仅有,又爱慕它的温柔。

世界是肥皂泡,是歌剧,是欢闹的荒唐。

这些炎热白日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中消逝。

无论在舌尖上还是在脚跟上,无论在快慰中还是苦痛中,只要能感受到内在生命的颤动就是好的。

我们将爱, 从具体对象剥离, 爱本身就够了。

我的渴望不再去画朦胧远方的幻色,我的眼睛满足于所见所得,因为它学会了去看。自那时起,世界就越来越美。世界越来越美了。我独自一人,却很自在。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我渴望成熟。准备好死去,准备好重生。世界越来越美了

一位漫游者坐在树下,黄色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倦了,闭着眼,梦从黄绿树上向他飘下。

我们的一切艺术只是补偿,只是对被浪费的生命、活力与爱欲的补偿。这份补偿勉强费力,代价还高出十倍。但其实并非如此。人们太高估感官愉悦了,将精神生活看作是对缺失的感官体验的补偿。然而,感官并不比精神更具价值,反之亦然。因为一切都是合一的,一切都同样美好。无论你是抱一位女子,还是作一首诗,都是一样的。只要那个核心在,即爱、热望和激情在,它们便是一体,无论你是在阿索斯山做隐修僧,还是在巴黎做花花公子。

短暂夏夜烧化了,绿谷中升起湿气,干百树木的汁液在沸腾,千百梦境从克林索尔的浅眠中涌现,灵魂穿过他人生的镜厅,一切图景幻化,每一次都展现出新的面孔和意义,产生新的连接,如一空繁星在骰筒中摇晃。

我崇拜流浪、变化和幻想,不愿将我的爱钉在地球某处。

莫小看和鄙视任何一种感受!好的,每一种都是极好的,包括怨恨,包括羡慕、嫉妒、残酷。我们为体验这些可怜的、美妙的、灿烂的感觉而活,每一种被我们排斥的感情,都是一颗被我们熄灭的星星。

今日一去不复返,若不吃它、喝它、尝它、闻它,就永不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太阳永不再如今日这般照耀,它在空中有一个位置,与木星的位置形成一种关联,与我,与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与我们所有人有一种关联,它不会再来了,千年内都不会再来。

日月疯了一样在空中狂奔,一日催赶一日,时间从中溜走了,如同从布袋的漏洞中流走一般。我希望终结是干脆利落的,希望这个醉醺醺的世界沉没,也好过又以一种平庸市侩的节奏下坠。

对付死亡我不需要武器,因为死亡本不存在。唯有一种东西存在:对死亡的恐惧。人是可以治愈它的,对付恐惧是有武器的。你只需一小时的功课,便可战胜恐惧。

我还会走许多弯路,还会为许多“已实现”感到失望。但一切终将实现它们的意义。

矛盾对立寂灭之处,即是涅槃。挚爱的渴望之星,依然向我灼灼燃烧。

因每一种欲望而文雅,因每一种恶习而病态,因知识而欢庆沉没。准备好向前的每一步,也准备好向后的每一步,无比灿烂也无比疲惫。如成瘾者向吗啡屈服一般,向命运与痛苦屈服。孤独、空洞、老旧,是浮士德也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兽也是智人。绝对坦诚,绝无壮志,绝对裸露,孩子似的怕死。充满疲倦地等待,等待着死亡。

除了在你心中,故乡不会在任何地方。

曾经,我既想成为诗人,又想成为市民;既想成为艺术家和幻想者,也愿同时拥有美德,享有故乡。我用了很久才明白,人不可能同时成为并拥有两者。我明白自己是游牧人,不是农夫;是追寻者,不是持有者。我为了心中僵化的神明与教条已持戒太久,这是我的错误、我的苦痛,是我对世间疾苦犯下的共罪:因对自己施暴,因不敢走上释然之路,我为这世界增加了罪与苦。释然之路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它通向自我内心。此间唯有神明,此间唯有和平。

我就这样躺着,永不起身,任指间长出灌木,发间长出阿尔卑斯玫瑰,我的双膝是山丘,身上是葡萄园、房屋和小教堂。我就这样躺了一万年,向天空眨眼,向湖水眨眼。当我打喷嚏,便掀起一场风暴;当我在上面吹口气,雪便化了,瀑布跳起了舞。如果我死了,世界也就死了;那么我便穿越世界的海洋,去摘一个新的太阳。

生命中周期性的暗潮只是暂时的,你正在死去,但也将重生。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帽子放在棕色砖墙上,一只蓝蝴蝶就停在上面,远处山谷一辆火车在轻柔鸣笛,灌木丛间还隐约有露水闪烁。

我觉得人生有如深沉而悲伤的夜,如果不是偶尔会出现闪电的亮光,那是任谁也无法忍受的。闪电在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光明,能给予我们无限美好的慰藉。几秒钟的光明就能拭去那好几年的黑暗。

——选自黑色中篇小说《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赫尔曼·黑塞 | Hermann Hesse(1877—1962)生于德国,作家,诗人。1919年迁居瑞士,1923年入瑞士籍。是一位漂泊、孤独、隐逸的诗人。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

文章来源:岛屿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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