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是张爱玲创作生涯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原名《十八春》,讲述了旧上海几对年轻男女在时代洪流下的爱恨情仇。
这部小说最早于1951年在《亦报》上连载,也是张爱玲第一部没有以真名发表的作品,因为这部与时代挂钩的情爱小说在某种意义上违背了张爱玲“只谈感情,不问政治”的创作初心。
时隔25年,在先后经历了与胡兰成的情事挫折、时代的变局、个人创作低谷,以及第二任丈夫赖雅的离世后,历经半生浮沉的张爱玲决定重新改写这部作品。
而彼时中年失意,独在异国飘零的她面对这部年轻时的作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正如小说开篇,故事主人公世钧所回忆和感受的那样:“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
从《十八春》到《半生缘》,张爱玲所做的改动,除了模糊小说的叙事背景,使之不带政治色彩之外,就是删去了原著中庸俗大团圆式的“光明尾巴”,加深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性。
“最凉不过人心,最贱不过感情”,张爱玲一语道破世俗桎梏下,世间情爱的苍凉本质。
在小说《半生缘》中,无论是青梅竹马的豫瑾、曼璐分道扬镳,还是一见钟情的翠芝、叔惠爱而不得都让人万千感概。而最让读者意难平的,又莫过于主人公沈世钧与顾曼桢的有缘无份。
初读《半生缘》,只是觉得曼桢的人生悲怆坎坷,我也一度将她的不幸全然归结于姐姐曼璐践踏至亲、“借腹生子”的糊涂。可是长大后再读这部作品,我对曼桢的遭遇,陡增了一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
顾曼桢虽然是张爱玲笔下自强独立,重情重义的时代新女性代表,但是面对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她也有糊涂的一面。不同情境下的“拎不清”,为她和世钧之间的误会推波助澜,导致了她的悲剧爱情和凄怆人生。
无论爱有多深,也不要自信对方可以任你“消耗”张爱玲笔下的顾曼桢是无私的,无私地近乎让人心疼。
曼桢出身旧上海的一个贫民家庭,父亲早逝,家里上有祖母,下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需要供养。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曼桢的姐姐曼璐选择牺牲自己的人生,做了舞女。
在这种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曼桢,自幼懂事、善良、自卑又隐忍。
相比之下,出身南京大户人家的沈世钧,不仅家境优渥,还是未来的家族产业继承人。两人悬殊的人生差距,让这段并不“登对”的恋情更显弥足珍贵。
曼桢和世钧,相识于工作。
世钧喜欢曼桢的直率随性、善良大方,而曼桢也爱上世钧的儒雅气质和踏实温柔,两人逐渐从朋友发展成了恋人。他们的爱情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浪漫巧合,却有无数温馨动人的细节。
然而,随着曼桢姐姐舞女的身份暴露,沈家父母开始对曼桢不满,两人的嫌隙和误会越来越多。直至曼桢在姐姐的设计下,被姐夫玷污、囚禁,并生下孩子,她和沈世钧彻底错过。
从表面上看,曼桢和世钧的感情阻力,源于双方亲人的不满和迫害。但是回到这段感情谈婚论嫁之初,最先将婚姻幸福的可能拒之门外的,其实是曼桢“以爱之名”的无私和犹豫。
从小到大,曼桢因为对姐姐的牺牲耿耿于怀,一直都希望能尽早承担起照顾全家的责任。因此,当世钧数次向它求婚,她都拒绝了,理由有二,一个是自己需要养家,另一个是世钧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她不想拖累世钧。
世钧不能理解曼桢的这种牺牲精神,一再表示“两个人承担要比一个人更容易”,最后甚至近乎哀求地问,若是为了他自私的缘故,她愿不愿意跟他结婚呢?
而曼桢拒绝的态度,依旧冰冷。这种看似为了家人和世钧考虑做法,把“无私牺牲”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可事实上,这种把分清你我的态度,对沈世钧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就这样,两人这段恋爱一谈就是两年。婚事一拖,久而久之,顾母都开始对迟迟不娶的世钧不满。
她多次苦心孤诣地劝告曼桢,“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一辈子就为几个弟弟妹妹忙着?我倒想你早点结婚。”曼桢却说,“我结婚还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顾母惊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怎么等得及?”曼桢却不以为然,“等不及活该。”
情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等,没有人会一直等下去,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便是一生。
善良和责任,于曼桢而言是优点,但是一个隐藏的缺点。在某种程度上,曼桢没有意识到,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无私”和“好”,不仅不被世钧需要,还会在无形中消磨二人之间的热诚和信任,也为之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越是刻骨纯粹的爱情,越是容不得半点试探除了多次拒绝世钧求婚的这一点迷糊之外,随着姐姐昔日的未婚夫张豫瑾出现,曼桢越发在这段感情中“拎不清”。正因为不想迅速进入婚姻,她对待感情也越发失了理智,原著中,张爱玲就点破了曼桢对待感情的这点小心思:
“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
按理说,曼桢如今和世钧正处热恋,而豫瑾更是姐姐一直念念不忘的初恋,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对这位上门拜访的哥哥避嫌才是,但是曼桢却反其道而行之。
比如说豫瑾不爱吃辣,她便特意交代顾母做饭少放辣;她担心豫瑾在顾家无聊,便主动借书给他;甚至体贴到怕对方坐着看不舒服,又把自己房里的台灯借给豫瑾;世钧在的时候,她也旁若无人地同豫瑾聊得热烈。
在曼桢那头,她这么做只不过是想浇一浇世钧对自己的热度,以便两人不那么早进入婚姻。
但是在其他人看来,一切都变了味道。豫瑾误以为曼桢对自己有意,爱她爱到了想表白的地步;顾母和祖母更是满心欢喜地一位曼桢喜欢上了豫瑾,于是乱点鸳鸯谱,竭力撮合,间接导致了曼璐本人对妹妹的恨意。这也为曼璐后期对亲妹妹下狠手做了合理解释。
而在整个世间中,受伤最深的莫过于一心想和曼桢结婚的世钧。豫瑾的出现,让世钧的内心有了疙瘩,甚至松动了他对曼桢的信任。
“自从有过张豫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
自此,世钧开始怀疑曼桢移情别恋。但是曼桢却意识不到自己给世钧造成的困扰,反而觉得这样的状态正合心意,在单位时还主动减少了和世钧一同吃饭的次数。一来二去,隔阂就这样产生。
对于曼桢的这一点“拎不清”,张爱玲的评价一针见血:“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在小说的后半段,曼桢被姐姐和姐夫囚禁,被迫生子,与世钧彻底失去了联络。但是在曼桢失踪期间,世钧其实多次去找过曼桢,只不过她的家人告诉他,曼桢和豫瑾结婚了。心灰意冷的世钧想到此前种种,误会了一切,转身娶了翠芝。
在这场阴差阳错的擦肩而过背后,世钧的确还不够信任曼桢。但是说到底,这种不信任,追根溯源,何尝不是因为曼桢的一次次试探,没有给足世钧安全感,从而给了破坏感情的外力可乘之机呢?
争执和矛盾面前,最忌讳永远将自己高高挂起在张爱玲笔下,曼桢最为突出的性格特质就是刚烈、自强,这般优秀的特质让她赢得了世均、豫瑾等异性的赏识和爱慕。然而,在曼桢的实际感情中,这样的优点反而成了羁绊她的人性弱点。
一直以来,自强、独立是曼桢引以为傲的品格。因此,在她和世均这段家世悬殊的恋情中,曼桢为了掩饰自卑,总是习惯性地高高挂起自己的自尊心。
在曼桢第一次去南京拜访世均的父母时,沈父无意间认出了曼桢和曼璐的神似之处,疑心二人是姐妹。
在当时的旧社会,舞女在社会上是公认的低贱职位。世均虽然理解曼桢家的情况,却担心封建的父母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于是否定了曼桢姐姐做过舞女的事实。
在世均看来,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对二人接下来的婚事有利。但是在素日要强的曼桢看来,世均这么说,完全就是瞧不起姐姐的意思,她实在不能忍受,自己的爱人带着有色的眼镜看待自己的至亲。
曼桢为了维护姐姐,第一次和世均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P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在这件牵涉到姐姐的事情上,曼桢因为自尊心太盛,太过固执。她明知道,对姐姐心存偏见的人不是世均,也知道世均此举的用意是为了两个人的将来,但却忍不住意气用事。
激动之余,曼桢非但没有尝试和世均做任何沟通,反而甩手就摘下了世均送给自己的定情戒指,言辞决绝地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
一句话,几乎抹杀了她和世均过往的深情种种。
曼桢用这种赌气、消极的宣泄方式,逃避了解决问题的可能。加上世均性子软糯,在这段感情中又一直处于卑微、讨好的姿态,很自然地,将曼桢的决绝归结为是张豫瑾的介入,索性负气出走。也正是这一走,正因为这个来不及解开的误会,曼璐和祝鸿才得以趁虚而入。随着曼桢被祝鸿才玷污后怀孕生子,她和世均一别经年,已是十四年之后,两人再也回不到过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惊艳爱情,在岁月流逝中,终成“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遗恨。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永恒的孤寂,而是明明看见温暖与生机,我却无能为力。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我无能为力,而是当一切都触手可及,我却不能伸出手去。曼桢和世均的悲剧,大抵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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