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花溪村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蝉鸣,一声大过一声。
突然,“砰砰砰”的拍门声响起,又急又重,打破了村子的宁静。
蹲在地上的黄狗蹭的一下跳起来,“汪汪”直叫。
一时间,村子里狗叫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
薛灵栀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是在拍自家的门,心中暗自纳罕。
爹爹下葬以来,鲜有客至,只有邻居李叔李婶偶尔会来给她送点东西,但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敲门。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开门!快开门!”
拍门声还在继续,间或夹杂着一两声不耐烦的催促。
薛灵栀快步走至门后,隔着门缝向外瞧,认出是堂叔薛老四,拉开门栓:“四叔,你找我?”
打开门后,她才发现,门外站着的不止薛老四一人,还有六叔公和九叔公,甚至族里辈分最高的十一太爷也在。
“你在家干什么呢?让长辈在外面等这么久?”薛老四张口便是责问。
薛灵栀有点懵,下意识解释:“我在歇晌,听到动静就来开门了。”
薛老四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身热情招呼几个长辈入内,请他们在院中阴凉处坐下。
这副做派,倒比薛灵栀更像主家。
薛灵栀素来性子好,对这点小事也不在意,只好奇他们一起上门做什么。
十一太爷坐定,用拐杖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地面,眼皮微抬,慢悠悠问:“你爹今天‘五七’,去坟前祭拜了没有?”
“祭拜了,一大早就去了的。”薛灵栀回答。
“嗯。”十一太爷点头,还算满意,“你爹走了,你娘就不必提了。你没有亲叔伯,也没有亲兄弟。你的事情,少不得咱们宗族里操心。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给你寻个人家,等你爹过了‘七七’,百天内就把婚事办了……”
薛灵栀一愣,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还要给我爹守孝呢。”
十一太爷斜她一眼,没说话,只朝六叔公努了努嘴。
六叔公会意,轻咳一声,接过话头,神情慈爱又惋惜:“论理,你是该给你爹守孝,可你今年十六,守孝三年,就十九了。按咱们大夏的律令,女子十八不嫁,官府要惩罚的。不如趁着热孝,把婚事办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你说是不是?”
“可是……”
薛灵栀刚一开口,就被六叔公打断:“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要真有心,成亲之后再守孝也是一样的。我们给你选的夫婿最是体贴不过。和他好生商量,他多半也会同意你在夫家守孝。”
几个长辈一起上门劝说,看似处处为她考虑,可薛灵栀总感觉有哪里不对,是以并不应承,只小心询问:“你们选的谁?”
见她态度似乎有所松动,六叔公摸了摸胡须,与十一太爷对视一眼,笑呵呵道:“这个人,想必你也听说过。十八庄的孙麻子,家里有十亩地,一头牛,他请你四婶的娘家嫂子保媒,愿意出八两银子做聘礼娶你过门。”
“孙麻子?”薛灵栀愕然,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是,是那个三十多岁,死过两个媳妇的孙麻子?”
九叔公闻言登时脸色一沉:“死两个媳妇怎么了?那俩女人没福气,也能怪到他头上?”
六叔公也道:“他年纪是大了一点,可年纪大会疼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总不至于害你吧?”
薛灵栀抿了抿唇,小声嘀咕:“也不是没可能。”
她是年轻,又不是傻,若真为她好,怎么会选这样一个人?
“你——”九叔公噎了一下,面皮胀得通红,叱道,“胡说八道!历来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没了,我们帮你做主,天经地义。这样好的亲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灵栀正欲开口反驳,忽听一道熟悉的女声自门口传了过来:“这也算好亲事?明摆着欺负人呢。”
语声爽朗,正是邻居李婶。她快言快语,为人仗义,平日对薛灵栀多有照拂。
“李婶!”看见她,薛灵栀眼睛一亮,感觉底气稍足一些。
李婶快步走了进来:“你李叔正和村长下棋呢,听见隔壁乱糟糟的,还想着进贼了,让我过来瞧瞧。原来不是进贼,是在商量你的亲事呢。”
——方才她在隔壁听到动静,有些放心不下,借故来看看。谁想竟听到这么一桩事,实在忍不住就出了声。
“李婶。”薛灵栀冲李婶一笑,目光扫过四个长辈,一字一字道,“太爷,叔公,四叔,我不嫁给孙麻子。你们定下的这门亲事,我不认。”
爹爹去世才刚一个多月,她并不想匆忙出嫁。而且听说孙麻子爱酒,他的第一个妻子是在被他殴打后投河自尽的,她才不要嫁给那个混人。
此言一出,不止九叔公,其他几人也怒而站起:“你不认?”
“是,我不认。”
十一太爷大怒,手中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叫道:“反了!反了!你爹就是这么教你忤逆长辈的?”
“聘礼都收了,你说你不认?”六叔公双眉紧蹙,向前逼近一步。
薛灵栀有些害怕,却仍小声道:“谁收的聘礼谁认,反正我不认。”
“不认长辈定下的亲事,你是不是和别人有私情?”九叔公沉声质问。
薛老四在一旁撺掇:“不用和她废话。要我说,到时候直接捆了送过去就行。”
薛灵栀从小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生活简单舒心,何曾见过这般丑恶嘴脸?今日骤然被宗族逼嫁,一时间又急又气,思绪一片混乱。
怎么办?
逃走吗?逃到哪里去呢?
去陈家求助娘亲?娘亲会帮她吗?
……
一旁的李婶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对薛家那几个男人道:“你们不要太欺负人了。薛老大活着的时候,可没亏待过你们。”
十一太爷瞥她一眼,冷冷地道:“薛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就是,当自己是县老爷吗?就算是县老爷,也管不到别人家里去。”薛老四立刻附和。
“你——”李婶气急,却无法反驳。
乡下地方,同姓宗族拧成一股绳,自有族规。宗族里的事,基本都烂在族内,县老爷还真不会多管。
李婶看向栀栀,却见她面色苍白,双眉紧蹙,这要紧关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唉,这孩子乖巧单纯,心眼实在,又没经过事儿,这会儿肯定是六神无主了。
“吵什么呢?我在隔壁都听见了。”正喧闹之际,花溪村村长在李叔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目光威严扫向众人。
十一太爷一愣,忙迎上前去,笑呵呵道:“一点家事,让村长见笑了。”
花溪村有几十户人家,人数最多的就是村长所在的王家。薛家作为百年前才迁来的外姓人,虽人丁兴旺,但到底不如王家硬气。况且村长在村里颇有些名望,他们也不想轻易得罪。
“什么家事?”
薛家几人对视了一眼,见十一太爷暗暗点头,薛老四才含糊其辞:“我大哥死的早,我这做叔叔的代行父职,给侄女订亲,想让她在百天内出嫁,免得耽搁青春。她有点不愿意。”
“我当是什么呢?多劝劝就好了。一家人,有事商量着来嘛。”村长并不深问,只说些场面话。
他今年五十多岁,熟悉乡下规则,知道妇孺常受欺凌。如今薛家让孤女孝期出嫁,吃相有些难看,但合情合法,他不愿多管。只是碍于李氏夫妻的面子,才过来看看。
见村长不管,薛家四人便彻底放心了:“村长说的是。”
李婶不由心生失望:“村……”
“村长——”一旁的薛灵栀忽然抬头,慢吞吞道,“不是我不听劝,只是我爹爹生前给我许过亲了。一个姑娘,怎么可以有两门亲事?”
少女声音不高,语速也慢,可她这话一出口,原本喧嚣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俱是一惊:“什么?!你爹给你许过亲了?”
“是啊。”薛灵栀点头。
“许的谁?”几人齐声询问。
九叔公冷笑,显然不信:“你爹既然给你许了亲事,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我要说的,被六叔公打断了。以为你们说的和爹爹选的是同一个人,就没说话。后来知道不是,我想告诉你们,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少女眼珠黝黑,声音轻软,看起来真诚又无辜。
薛家几个人面面相觑。
时下重视婚约,律法也承认的。她若真订了亲,事情就棘手了。
九叔公冷哼,连声质问:“是吗?那你说,你爹给你选的谁?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谁保的媒?信物呢?”
“他,他不是咱们镇上的。”薛灵栀脸颊微红,睫羽颤得厉害,“是,是爹爹先前在永宁县教书时的学生。姓张,排行第二。周夫子保的媒,信物……自然是有信物的。”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自解下颈中贴身戴的碧玉环:“呶,就是这个,我一直贴身戴着。”
众人见这碧玉环通透清澈,阳光下熠熠生辉,别说花溪村,只怕永宁县都未必有这样上好的玉饰,眼睛发直的同时,不由地动摇了几分。
李婶也为她欢喜,嗔怪道:“你这孩子,应该早说的。”
“既然你爹给你定下亲事,为什么从来没对外说过?”六叔公眼睛微眯,狐疑地问。
“我爹爹是读书人,傲气得紧,自然不会逢人就说女儿的亲事。”薛灵栀轻声解释,“再说,我爹生前,和你们走动也不多啊。”
“那你爹出殡,张家怎么不来吊唁?”六叔公仍是不信。
薛灵栀垂眸:“离得太远,可能他们没听到消息。都怪我,爹爹去世时,我伤心得很,六神无主,也忘了特意请人通知张家。”
不等众人再问,她就转向村长,目光盈盈:“村长,我身上已经有婚约了。几个长辈新定下的亲事,我实在是不能认。要是逼我悔婚另嫁,我,我就让张家去县里告状。”
村长皱眉轻斥:“胡说什么呢?你这些长辈不知情,才会给你订亲,怎么可能逼你悔婚另嫁?”
宗族长辈强行订亲是一回事,逼人悔婚另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前者外人不便多管,而后者闹到官府是要被问责的。
轻咳一声,村长笑呵呵打圆场:“好了好了,一场误会。事有先后,人有亲疏。婚姻大事还是以父母之命为准。你们若是收了人家聘礼,就退回去吧。”
薛家几人并未完全相信薛灵栀的说辞,但现下有婚约,有信物,还有村长说项,一时之间,也不敢太过造次。
六叔公紧紧盯着薛灵栀,阴恻恻笑道:“误会说开了就好。只是,你爹都快‘七七’了,你那未婚夫一次面都没露过,是不认这门亲事了?还是根本就没这个人?”
十一太爷跟着表示:“张家人要是一直不出现,那这婚事……”
薛灵栀忙道:“我这就给张家递消息,一定让他们赶上我爹的‘七七’祭拜。”
薛家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暗自思忖,现下离薛老大的“七七”不足半月,大不了多等几天。就当给村长一个面子。
“走吧。”十一太爷当先离去。
“就这样算啦?”薛老四不愿就此作罢,但他辈分低,只能狠狠瞪了薛灵栀一眼后,随长辈悻悻离开。
见事情暂时解决,村长和李叔继续回去下棋。
众人离去后,李婶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薛灵栀的手背,含笑打趣:“栀栀,你瞒得挺深嘛,我还以为你和葛……”
说到这里,她语气陡转,惊讶地问:“咦,你手怎么这样凉?!”
薛灵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方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还不知道怎么去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