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李涉。
李涉准备去九江看望弟弟,临行之前,他把除了书籍薪米之外的所有财产尽数送给友人,饶是如此,行船途中还是遇到了强盗。
强盗先是让他自报家门,李涉门人回答说:“这是李博士的船。”强盗首领大喜:“若果真如此,那就不必抢东西了,我久闻先生诗名,但希一篇,则金帛非贵也。” 李涉不得已赠给其一首绝句,强盗大喜,亦回赠给李涉不少丰厚的财物。
李涉不敢接受礼物,但终于可以得见强盗之神采,一睹之下,只见“斯人神情复异,而气义备焉”。李涉大为感动,于是跟强盗许下承诺,相约不久之后在淮阳的佛寺内相见。
盗贼最终与李涉爽约了,两人并未再见,但这个故事却并没有完结。
壹
又过了很多年,有个来自广州的举子李生,客游于闽、越之地,前往惠州的半路途中,不小心遭遇暴雨,如此,只好投宿在一家农庄之内。
庄园的主人自称姓韦,时年已经八十多岁,但身体强健、口才极佳,以至于善言辞的李生与他谈文谈史,竟然都不是对手。因此,两人动了比试之意。
韦员外率先发起“攻击”,他吟诗道:“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老人这是在内涵李生,说他年龄不大,却乘肥马、衣轻裘,显得一点也不稳重。
李生反唇相讥曰:“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韦员外叹息道:“老了丑了,竟被年轻人所嗤笑。”
李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以宽慰的语调吟诵:“白发有前后,青山无古今。”韦叟这才一展笑颜,笑道:“白发不远于秀才,何忽于老夫也?”他继而半是自嘲半是和解地赋诗:“此公头白真可怜,惜伊红颜美少年。”
两人自此宣告和解,开始把酒言欢,互相谈论起天下的诗人以及诗歌。当谈论起诗人李涉时,员外显得格外兴奋,李生也自告奋勇吟咏起李涉的诗作。两人像是许久未见的知己,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你念一首,我再跟一首,气氛变得异常活跃。
李生一口气吟诵了李涉的两首诗,其中一首叫《再宿武关》:
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
韦员外的思绪好似随着李涉的诗句一路远去,他也接连念了两首,尤其是第二首《重登滕王阁》似乎意有所指:
滕王阁上唱《伊州》,二十年前向此游。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
李生复又吟诵一首《赠豪客诗》:
春雨潇潇江上时,五陵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这首诗歌赫然便是李涉当年遭遇劫匪时赠送给匪首的,韦员外听罢愀然变色,潸然说道:“我就是当年游荡江湖的绿林豪客啊,得遇李涉博士,蒙简此诗,因而跮迹。”
是时,李涉已去世多年,得他一诗之恩的八十岁的韦员外,忍不住“持觞而酹,反袂而歌”,重新吟诵了这首《赠豪客诗》。他好像又见到了诗人李涉,两人再见面时彼此相对无言,只有“西山长在水长流”。
贰
李涉平素喜欢云游四方,某日他到达扬州,从一寺院出来,遇到一美丽女子在路边哭泣。李涉看那女子面善,于是问她是谁,女子自称宋态,是吴兴郡刘全白的姬妾,而刘员外又是李涉的故交,所以他们才似曾相识。
李涉此后是否救济过沦落街头的姬妾,古文中并没有写,但李涉的确也赠给了她一组诗:
长忆云仙至小时,芙蓉头上绾青丝。当时惊觉高唐梦,唯有如今宋玉知。
诗中似有轻薄之意,但在古代时尤其是著名诗人赠送歌姬以诗歌,算是挺有颜面的一件事情。写完赠诗之后,李涉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强盗首领,他不禁说道:“不见豪首,而逢宋态。成终身之喜,恨无言于知旧欤。”可见,李涉一直记得盗首以及与其的约定,而根据后来盗首“蒙简此诗,因而跮迹”的回忆,其实是盗首放了李涉的鸽子。
不管是强盗还是姬妾,这在古代都是毫无地位可言的阶层,李涉对他们却是至情至真的。但参阅古代笔记的记述,处庙堂之上的高官对李涉的评价却不太高,譬如批判他:“涉微有词艺,而性狂险,宰臣恶其为人……”云云。
“性狂险”中的“狂”,有狂放、狂傲之意——这简直是古代读书人的标配,李涉难免也具备这一“品质”;“险”则有阴险奸邪之意。在士大夫眼中,李涉怎么就变成了小人?
虽然在当时算是比较出名,但他并不是那种流传千古的著名诗人,是以,想要解释得通 “居庙堂之高”的人为何这么不待见李涉,需要先了解他的平生。
李涉有个叫李渤的弟弟在历史上相对更加著名,李渤曾作诗深度概括自己二哥的一生:
次兄一生能苦节,夏聚流萤冬映雪。非论疾恶志如霜,更觉临泉心似铁。
“夏聚流萤冬映雪”的诗句点明了,李涉经历过一段隐士生涯。《唐才子传》亦记载道,李涉隐居期间曾养过一头白鹿,白鹿驯良亲昵,李涉遂将自己居住的岩洞起名为“白鹿洞”。
古代其实很少有太过绝对的隐士,多数隐士的“隐”是为有朝一日能够应召出山,加之李涉“非论疾恶志如霜”的性格,可知,他有着很强烈的施才济世之心,也在时刻期盼着能出山取得一番成就。
唐宪宗元和年间,李涉应辟出仕为“太子通事舍人”,他这一出山不要紧,竟收到了“微有词艺而性狂险”的官方恶评。
叁
所谓的“太子通事舍人”,也不过是正七品下的小官,单就职能而言,大体相当于宫内传话的侍从;另一方面,李涉担任此官职时已经四十余岁。这样的现实驱使他,必须要想方设法找到一个快速晋升的捷径。
元和六年十一月,有个叫“吐突承璀”的宦官由于在外用兵却累年无功,加之牵连进别的宦官的受贿事件,遭到群臣纷纷弹劾,唐宪宗也打算罢免他的官。
但李涉敏感地意识到,吐突承璀向来受到皇帝宠爱,想来这次也会有惊无险地被赦免,假设由本人出头想方设法保住他,就能让皇帝高兴,揣摩对了圣意,自己就能得到高升。
于是,李涉以投匦上疏的方式向宪宗进言,说吐突承璀劳苦功高、忠心耿耿,希望皇帝不要免除他的职位。李涉投书的时候,凑巧被谏议大夫看到,谏议大夫截下其奏章的副本,还十分生气地诘责李涉。然而,李涉毫不气馁,克服了重重困难,以贿赂官员的方式,终于将自己的上疏顺利呈递到皇帝手上。
宪宗虽然宠幸吐突承璀,但无奈当时的吐突承璀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以至于皇帝不得不处理他,将其赶出京师后,宪宗还愤愤地说道:“他不过是一介家奴,以前因为当差时间久了,对他特别包容,但如今他犯法了,去掉他容易得就像丢掉一根羽毛。”
吐突承璀被赶走了,李涉的命运也可想而知,那位谏议大夫甚至公开向皇帝进言,强烈抨击李涉:“李涉奸邪险恶,企图欺骗天子,请求将他押解到街市斩首示众。”
虽然李涉没有被斩首,但迎接他的,是长达十年的贬官生涯。对于这段可以称之为“人生污点”的经历,李涉本人想来是追悔莫及的。
十年谪宦鬼方人,三遇鸿恩始到秦。今日九衢骑马望,却疑浑是刹那身。
李涉被赦免之后,回到朝廷慢慢又做到了太学博士——这也就是他被人称作“李博士”的原因,但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他不幸又卷入进官场的斗争,再次被贬了官。
唯将直道信苍苍,可料无名抵宪章。阴骘却应先有谓,已交鸿雁早随阳。
这是他写给弟弟李渤的诗。他在诗中深刻剖析自己,说自己性格太直,过于意气用事,承认自己完全不懂得为官之道。人到暮年的李涉终于意识到,隐士才应该是他这种人的归宿。
晚年的李涉曾经亲自送妻子出家,临分别之前还跟妻子说:“纵使空门再相见,还如秋月水中看。”纵然再相见,就好比水中观月、雾里看花,是以,得不到了还不如不见。了却了凡尘事,从此之后,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隐居,做一个货真价实的隐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