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找老庄
我到父亲房间时，我哥已经陪父亲吃过了他带来的香蕉橘子人参果。
虽然和我哥在养老院胜利会师是件高兴的事，但我还是批评他，给父亲吃得太多。
他解释说，父亲不撒手，也不能不给呀。
我说：我每次都只敢给半只香蕉。人老了，不能一次吃太多。
父亲坐在床上，随我们议论，摆出一副与他无关的姿态。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是这样，能做主的事越来越少，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了。谁都有老的一天，谁也不用怜悯和嘲笑谁。对自己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经常练笔预防痴呆，至于效果，可能微乎其微，不坐以待毙罢了。
我跟我哥接着商量帮父亲找老庄的事。一是不知老庄是否健在，二是得找到联系方式。
我哥自告奋勇想办法去大海里捞针，我相信他的实力。虽然他只比我大两岁，但老邻居老同学他还是认识的比我多，父母陪伴他的时间也一定比我长两年。这两年，决定了他与父母的联结比我更紧密，他能得到的信息也一定比我更多。
陈大哥听见我们合计要为父亲完成心愿，找老庄，就说，你父亲叨咕老庄可好长时间了。
我哥凑近父亲，在他耳边问老庄叫啥名。
父亲一时想不起来。大约长时间老庄老庄地叫，都忘记他名字了。
不过我相信这难不倒我哥。他有全市居民档案库，只要业务好，用心查，总能查出来。
果然，第二天我哥就打电话来，不只查到了老庄的姓名，健在的情况，还把他的住址、手机号都告诉了我。对我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在他易如反掌，你就说有哥好不好吧。
据说老庄近九十岁了，还能用智能手机，身体棒着呢。
贰 八十九岁还找妈的老太
午餐开饭时，我和我哥在父亲左右一边一个，简直成了五楼大厅的一道风景。
休息日也有其他子女来看老人的，但多是一个人，即使是两个人，一般也只有一个人陪老人，另一个人不是走来走去就是低头刷手机，心思完全不在老人身上。而我和我哥不措眼珠地盯着父亲，估计是不多见吧。我一边还帮着端汤送水，表示自己热心。毕竟父亲脾气不好，得帮他争取个好人缘。
我其实羡慕父亲有福气，他是养老院里被探望最多的老人。子女孙辈十几个人，老邻居老同事老同学老朋友一一前来，络绎不绝。我们生的都是独生子女，恐怕将来就没这么好的福气了。
这边桌上的老人都安静用餐，那边房间里，一个老爷子不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干呕声。长桌不远处，一个八十九岁的白发老太一刻不停地念叨着：我妈也没来呀，他妈也没来呀。我妈咋还不来呀，我妈快来呀，我妈快来呀。
像念经一样，老太就这样念了四个月。除了睡觉，只要睁开眼睛，她就一刻不停地念起妈妈经。
大海婶一边喂大海叔吃饭，一边说说：都念了快半年了，也没把她妈念来。
春艳主任说：她都八十九了，她妈活着得一百二十岁。
小赵说：阿兹海默症可真要命，也不认识人，就是一个劲儿找妈。要真把她妈念来可坏了。
春艳主任走过去，用小勺子喂白发老太喝小白菜汤，轻声说：咱吃饭，吃完饭咱再念。
白发老太一吃饭，就停止了念经。
叁 走廊散步
吃过饭坐了一会，我和我哥一起把父亲扶了起来。我们三个人组成的大部队离开长桌，走向西边走廓。
父亲忽然绕回去，走到长桌边。我哥往回拉父亲，我说，你别管。
小赵正在挪椅子拖地，一把椅子有些歪了，父亲走回去，用尽全身力气，把椅子扶正。从年轻时起，我们家就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要摆得端端正正的，不允许脏乱。即使老到行动不便，这个规矩也要坚持，我真是服了。
走到西边走廊窗前时，父亲看了看走廊尽头的房间，说：这是我屋。
我和我哥告诉他，不是他房间，他不理解。因为所有房间门窗都一样，他就以为走廊尽头的就是他房间。直到看到房间里躺着一个盖着雪白被子的老人，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回到房间，陈大哥正要喊小赵帮他给手机充电，我就过去帮忙。陈大哥不能行走，够不到垃圾桶，把用过的纸巾扔了一地。父亲对地上的纸巾指了又指，我知道，他不能忍受的事情又发生了，心里不顺呢。
☞ 肆 年轮早已夺去了我们的泪水和愤怒
和我一起来这里的朋友说:养老院里还是老太太多啊，老头年轻时就猛造，不是脑血栓就是死得早。
然而，即使老太太多，她们也被糖尿病、阿兹海默症、中风等病症所折磨。情况各不相同，但衰老是一致的。看到这些老人，心里难免不生出悲凉，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不能逃脱的命运。
护理员是最伟大的。有个小姑娘才二十四岁，干起活来特别麻利。她这么年轻就能承担又脏又累的活，可见特别有耐心。
小赵拖地时，用手用力拧干拖布，再把地拖得一尘不染，让地面拼色更鲜亮。
杨姐用力推动轮椅，把徐大叔送回房间，身后有个老太不清不楚地大声喊:主任！主任！
一转身功夫，九十七岁头发多老太不见了，她一个人偷偷溜下了楼，还得把她找回来。
我总担心父亲是这里最淘气的学生，扰乱秩序添麻烦，小余却总是表扬他脾气变好了，从来不气人。
住进养老院最年轻的才六十岁，严格来说还算不上老年人。但是，我们的身体，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无论多么加强锻炼，有多么先进的医疗条件，该失能还是失能，该糊涂还是糊涂。
人老了会变成孩子，而且是越来越不懂事的孩子，走向死亡的孩子。这个真相我们常常不愿意面对。丘吉尔说：“有时你偶遇真相，就像绊到石头一样，可惜大多数人只是若无其事的爬起，然后继续匆赶路。”
养老院院子外的丁香和山榆，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地上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多。风吹起落叶，仿佛掀开人生的答卷，露出悲凉的答案。斯宾浩莎说：“不要流泪，不要愤怒，要理解。”年轮早已夺去了我们的泪水和愤怒，理解有助于我坦然面对即将走向老年的人生吗？理解有助于让八十四岁的老父亲恢复心智原谅我的不孝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