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年的蛰伏,格列佛仍然被慧骃(Houyhnhnms)的记忆所困扰——它们那坚定不移的理性和道德确信,尽管相反地缺乏人类的悲剧性二元性。为了寻求慰藉,他防御性地坚守着这句格言:“犯错乃人之常情,宽恕为神圣之举。”然而,在好奇心和重燃的冒险精神驱使下,他开始了第五次航行——这次是前往美利坚合众国,这个自称为“自由之地”和现代民主灯塔的国家。
格列佛发现的远非一个自由或理性治理的乌托邦。相反,他遇到了一个沿着肤色界限深度分裂的社会:“蓝色州”是自由派的堡垒,“红色州”是保守派的据点,而七个关键的“摇摆州”决定着这个日益难以治理的联邦的走向。在大象和驴子这两个图腾形象下,政治忠诚僵化成为部落身份。这个国家的治理沦为闹剧,民主变得荒诞不经。批评者将这个制度称为“虚假信息民主”(disinformocracy)和“虚假信息娱乐”(disinfotainment),这与格列佛在小人国(Lilliput)目睹的分裂且作秀式的政治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
在红色阵营里,治理与娱乐无缝融合。领导人像一个民粹主义的煽动者一样统治着,像一个掌控舞台的大师级演员一样挥舞着辞令。对想象中的过去的怀旧成为大众的精神鸦片。政策成了道具,而团结建立在对“另一方”的蔑视之上。格列佛回想起小人国,那里的领导人在琐碎小事上争吵不休,而生存威胁却迫在眉睫。红色阵营领导人的魅力,被与之勾结的媒体武器化,掩盖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与奇观相比,治理已沦为次要之事。
在蓝色阵营里,理想与机能失调相冲突。一位充满希望的领导人在僵局中挣扎,崇高的抱负在顽固的反对面前受挫。失望的公民哀叹进步的崩溃和信任的侵蚀。对格列佛来说,这就像拉普达(Laputa),抽象的追求遮蔽了实际的关切。美好明天的梦想在当下的机能失调下破灭,这让他感到沮丧。
两个阵营都暴露出超越党派分歧的系统性失败。格列佛目睹政府停摆——这些危机是政治作秀而非必要之事的产物。基本服务陷入停顿,而政治精英却毫发无损。这是一种现代的愚蠢行为,让人想起小人国的琐碎争端和拉普达的冷漠超然。格列佛的困惑与日俱增,因为他目睹了伴随此类危机而来的政治闹剧,在那里领导人更多是为了镜头而非他们声称代表的人民而表演。
格列佛同样对摇摆选民受到的尊崇感到困惑。在这个两极分化的国家,他们转瞬即逝的影响力掩盖了系统的惰性。在选举之间,他们的关切消失了,他们的权力被证明是虚幻的。格列佛将这种痴迷比作大人国(Brobdingnag),在那里国王的视角因他巨大的体型而扭曲。美国夸大了摇摆选民的重要性,却忽视了更广泛的选民群体。这个悖论凸显了一个在重视微小差距而非集体声音的制度中代表性的肤浅性。
选举人团进一步扭曲了民主。候选人在输掉普选票的情况下仍能获胜,这种矛盾让格列佛感到困惑。同样,最高法院,曾经的宪法守护者,如今已成为党派的战场。格列佛回想起拉普达的荒谬之处,不禁疑惑那些旨在稳定民主的机构是如何反而加剧了分裂的。当旨在防止暴政的机制通过程序上的利用反而助长了暴政时,制衡的理念就成了一种悲剧性的讽刺。
更令人费解的是围绕解决这些扭曲现象的改革的惰性。格列佛观察到无数的辩论和提议,但行动却难以实现。他将这比作野胡(Yahoos)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无休止的争吵,在那里眼前的私利凌驾于集体进步之上。这些缺陷的持久存在不仅表明系统机能失调,还表明不愿意面对令人不安的真相。
媒体在塑造政治现实方面无处不在的作用,在格列佛(Gulliver)看来尤其令人担忧。媒体远非中立的仲裁者,它们加剧分裂并渲染耸人听闻之事,模糊了真相与虚构之间的界限。领导者在镜头前作秀,塑造适合回音室(echo chambers)的形象。公民们被海量信息淹没,在这个超现实的世界里难以辨别真相。对格列佛来说,这让人想起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拟像(simulacrum)概念,即表象取代了现实。媒体曾经是民主话语的平台,如今却制造认同并加剧不和。相互矛盾的叙述嘈杂不堪,让民众迷失方向,陷入愤怒和错误信息的循环之中。
在旅途中,格列佛观察到民主的悖论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体现的。自由与平等同系统性的不平等与排斥格格不入地共存着。公共话语中充斥着表演性的愤怒,淹没了有意义的对话。格列佛思考着慧骃马坚定不移的理性,并将其与人类既能产生深刻共情又会做出毁灭性蠢事的能力进行对比。他在美国所见到的民主是其建国理想的拟像,体现了人类状况中固有的矛盾。
经济不平等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悖论。格列佛注意到财富方面存在巨大差距,机会虽被宣扬为人人皆有,但获取机会却极不平等。在富裕的城市里,无家可归者随处可见,医疗保健是一种特权而非权利。美国梦的华丽辞藻与其公民的实际生活之间的反差让格列佛质疑,在如此的结构性不平等之中,民主是否能够蓬勃发展。他回想起拉普他人超脱于物质忧虑的状态,并将其与美国将财富作为衡量成功的标准的痴迷状态放在一起对比。
当格列佛准备离开时,他对美国民主的矛盾之处进行了反思。自由、平等和正义的建国理想被分裂、操纵和功能失调所掩盖。让 雅克·卢梭的警告——“人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在他思考束缚着这个“自由之地”的枷锁时引起了共鸣。甚至连摇摆选民也远未能体现民主理想,他们被限制这个国家的乱象所束缚。格列佛想知道,这个善于制造神话的制度是否有输出功能失调而非民主的风险。
最后,格列佛进行了自我反省。他的游历,从小人国的党派纷争到慧骃国的冷漠完美,突显了人类在平衡理性、多样性和激情方面的挣扎。在美国,众声喧哗与各种野心凸显了民主面临的挑战:在极端之间艰难前行。精疲力竭的格列佛回到开往英格兰的船上自己的舱房,陷入了沉睡。
半梦半醒间,他发现乔纳森·斯威夫特坐在他的床边。听着格列佛的讲述,斯威夫特追问他:“你怎么能忽略对美洲原住民的种族灭绝、对非裔美国人的奴役,以及种族、阶级、性别和宗教相互交错的裂痕呢?”斯威夫特还说:“这个国家擅长‘排斥异己’,同时抹杀差异性。他们宣称‘全球思考,本地行动’,但实际却背道而驰。”格列佛一时目瞪口呆,问道:“人类能承受多少裂痕还能生存下去呢?”他对“合众为一”(United和e pluribus unum)这一表述加上了谨慎的“购买者自慎”(caveat emptor)的限定。
当格列佛完全醒来时,斯威夫特已经离去,只留下他话语的沉重感。随着美国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格列佛思考着它的矛盾之处:它最大的优势和最严重的缺陷。他沉思道,民主如同人类一样,是一个未完成的工程——是理想抱负与赤裸裸的现实之间的鸿沟。“这个国家(美国)的状况是强大的,尽管有着不完美的完美和完美的不完美。”在船靠近英格兰时他这样想道。
本文所表达的观点是作者自己的观点。